王云舒瞠目结舌,说实话连王家对这谶语都不怎么当真,只当是茶余饭后的锦上添花,不过他爹年轻时候确实曾匹马挂剑负笈游学,任侠意气,不过如今王功曹醉心于道教的黄老清净,王云舒从小就没见过父亲提剑练武,甚至连骑马的次数都不多,对于年轻时候的游学经历,王功曹也从未在这个独子面前提起,王云舒对于这些自己父亲都不愿多说的传闻,也只以为是溜须拍马好事之徒的奉承言语。
如果真是那位一指截断沧澜江的老神仙,那可了不得。王云舒顿时对在陵州官场上四面树敌的父亲高看了几眼,别的不说,就是跟经略使不对眼这一点,原本就让王云舒觉得自己这辈子前途渺茫。
王云舒察言观色的本领比起草稕还来得炉火纯青,世子殿下说到武当老掌教的时候,眼神与脸色都十分柔和,并且不是那种让旁人骨子里发冷的阴柔。王云舒当然不会知道武当山和清凉山这两座山之间,几乎可以称之为仙人一剑都斩不断的深厚渊源。
人人可亲的绿蚁酒在北凉随手可得,草稕很快就提来四壶,徐凤年跟王云舒自然分去两壶,草稕自己要了一壶,雪衣不善饮酒,最后一壶就给了那名假扮青衣书童的貂帽女子。递酒时,草稕猛然一呆,世间还有这般姿色的俏人儿?莫不是都能跟襄樊城李双甲一较高下了?
徐偃兵已经掩上门,又当上一尊喜怒不形于色的门神。
徐凤年双指拎小巧酒壶,轻轻摇晃,促狭问道:“如今还记不记恨李翰林了?”
王云舒才喝了口酒压压惊,他以往是从不会碰绿蚁酒的,不过跟世子殿下同饮,别说是勉强入口的绿蚁,就是酒渣也能生出一醉方休的豪情,冷不丁听到这句恰好捏住他王云舒七寸的话,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赶紧把那口烈酒咽下腹中,酒下了肚子,可一颗心又被吊到嗓子眼,小心翼翼苦笑道:“哪里敢,李公子已经在边境上扬名立万,云舒别说记仇,就是回头李公子来黄楠郡祭祖访亲,我给他牵马都成。不过李公子离开黄楠郡前,说以后只要见着我一次就要打得我爹都不认得,王云舒就算有心赔罪,也实在不敢去李公子面前吃一顿打。”
草稕自认为抓住玄机了,这位陵州州城来的年轻男子,肯定是跟经略使大人的公子李翰林有交情,说不定就是经略使大人的亲戚晚辈,这才让王云舒吓得丢了魂魄。
徐凤年点了点头,像是相信了王云舒的话,看似漫不经心随口问道:“听说你有个义兄,在黄楠郡做都尉,掌一营兵马,麾下三四百甲士,清一色的轻骑,战马都是乙等中上,放到幽凉边境上都半点不差了,远比郡里校尉的士卒还来得精锐善战?”
王云舒挠挠头嘿嘿一笑,一脸实诚地咧嘴道:“都是银子堆出来的花架子,好看肯定是好看的,真要去边境拉出去遛一遛,跟蛮子拼命的话,我看悬。都是些没打过仗的新卒,不过说实话,很多人都是黄楠郡帮派的嫡传弟子,打仗不行,但是打架很有谱儿。这些家丑,徐公子问起,我也只能实话实说,如果哪里错了,徐公子说给王云舒听,回头我就跟我爹还有我义兄说清楚,反正保证一点不差全部顺遂了徐公子的意思。”
一字不漏听在耳中的草稕,越发惊奇。敢情这位陵州公子哥不光是跟李家沾亲带故的后生那么简单,否则哪里能对黄楠郡军政指手画脚?纨绔之间的意气之争,捅破天也就是相互斗殴,两帮人各请神仙,打得天昏地暗,最厉害也无非是让衣甲鲜明的军伍士卒做帮凶,万万没有严重到让家族根基都牵连动摇的道理。在桃腮楼小掌班印象中,还真没有哪位黄楠郡的年轻二世祖可以去越过父辈,跟那些官场老油条叫板。黄楠郡作为北凉粮仓,能在这里作威作福的官老爷,都不简单,不说太守宋岩手腕凌厉,王功曹也是出了名的滴水不漏,可以说个个都是马蜂窝。
徐凤年笑道:“黄楠郡有钱人太多了,不过很多人都是提着猪头找不着庙,说到底还是本事不够。当年争夺丰州刺督一职,不是王伯父输给了经略使大人,而是水经王氏输给了龙颐王氏,被经略使大人打压了那么多年,以至于后边连黄楠郡太守都没当上,接着又被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宋岩排挤,还能稳坐钓鱼台,硬是紧握一郡官帽子分发的大权,已经殊为不易。如今宋太守终于要从黄楠郡挪窝,去陵州当别驾了。”
王云舒脸色复杂,难道世子殿下言下之意是要他爹更进一步?
徐凤年也没有卖关子,直接给王云舒摆明利害关系,“不过太守一职,还得是龙颐王氏那边的官员出任,官场上一脉相承的规矩,不能说坏就坏,否则太遭人恨。我现在好奇的是你那个义兄,到底有没有几分真本事。”
王云舒一咬牙说道:“我那义兄……”
说到这里,王大公子瞥了眼竖起耳朵的草稕,徐凤年笑道:“草稕姑娘,你跟雪衣去换些新鲜吃食。”
外人一走,王云舒立即站起身,小心谨慎措辞道:“殿下,我那义兄叫焦武夷,本事是有的,在幽州边境上也曾立下不小的军功,可惜被同僚栽赃陷害,让我爹一万多两银子打了水漂不说,义兄差些都没能活着回到黄楠郡,不过这桩恩怨,咱们王家认栽,王云舒也不会在殿下这里诉苦什么。义兄焦武夷这几年在黄楠郡经常借酒浇愁,可一身武艺并没有丢掉,这时候还经常带着士卒去河上凿冰,让他们跳入河中挨冻,谁若撑不下就得滚蛋。我不是给义兄说好话蒙混殿下,实在是从没有见过这般凶狠带兵的都尉。”
徐凤年笑道:“你要去了边境看一看,就知道这根本不算什么了。”
王大公子立即涨红了脸,讪讪然道:“殿下莫怪,是王云舒见识短浅。”
徐偃兵轻轻咳嗽了一声。
几乎同时,徐凤年就对王云舒摇了摇手,然后转身站在窗口,望向那座柴扉院。
徐凤年站在窗口,转头对一头雾水的王云舒招了招手,让他走近后,轻声说道:“你去跟你义兄说一声,看在你的面子上,本世子准他带兵入城,有一桩不用干活就挣军功的好事要便宜他。”
王云舒使劲搓手,跃跃欲试道:“殿下,能不能让咱也凑个热闹?”
徐凤年笑问道:“你可有士卒身份?”
王云舒也坦白,赧颜道:“有有有,我爹死要面子,嫌我不务正业,逢年过节带我出去见他的同僚都颜面无光,就跟义兄讨要了个小伍长。”
徐凤年玩味道:“小伍长?在边境上可是得斩杀过蛮子才能有的位置。”
王大公子悚然,干笑着不知道如何补救圆场。
徐凤年也没有计较,挥手道:“赶紧去跟你义兄商量,到时候你也别来桃腮楼了,让焦武夷兵分两路,你跟他分别去青荣观和莲塘,如果城门那边问起,就说是太守宋岩的调令,之后再有人问起,就说是本世子让你们去的。”
王云舒告辞,带着廊道里那些扈从恶奴一溜烟跑出了桃腮楼。
为了避嫌,离得稍远的草稕和雪衣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唱哪出。
徐偃兵走到窗口附近,望向柴扉院,微笑道:“恭喜殿下斫琴有悟。”
徐凤年点了点头,感慨道:“世人只知道伪境有大贻误,似乎也有误打误撞的好时候。”
徐偃兵摇头道:“世子殿下的伪境,如同赏客借画一览,藏家帮殿下拉开画卷一角,便迅速收回,这等伪境,比起画师自己作画误入歧途,贻害显然要小。而且殿下此番所悟,不是叩问长生的指玄,而是浩然青冥的天象。这源于殿下二十几年读书,以及三次游历的所见所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才是为何读书人代代相传,及冠就需负笈游学的原因。唯此方能厚积薄发,在某个时刻也就水到渠成。不过徐偃兵所说,都是纸上谈兵,殿下能够亲验连番伪境和跌境之后仍是悟得天象精髓,便是徐偃兵也自认做不到。”
徐凤年笑道:“徐叔叔,你这都是快要超凡入圣的人,就别给我一个二品内力的半吊子家伙说好话了。”
徐偃兵一笑置之。
徐凤年心中喃喃,方才所涉境界,过于飘渺玄妙,可似乎既不是指玄也不是天象啊,仿佛手指一钩,就能让一些看似近水楼台实则远在千里之外的物件,破空而至。只是这种境界一闪而逝,并不牢靠,具体如何把握细节,还得看以后机缘。
黄楠郡自打黑鲤叛变,又有韩商这种在北莽颇有地位的老谍子暗中呼应,整个郡的谍报就算是根子已烂,越是经验老到之人,越是容易灯下黑。
谍报这个圈子有捉对的习惯,既有身份暴露之后敌我之间的捉对厮杀,也有同一阵营的捉对呼应,不过后者一般只有到了某个位置的重要文谍子,才有资格被武谍子“盯梢”保护,许多护驾,文谍子一辈子都不知道有哪些人为自己而死,往往只有等到紧急撤离,才被告知有人死了。韩商无疑是北莽在北凉粮仓渗透的重要一环,有韩商这种武道修为跟他身份极不匹配的文谍子,自然就会有徐凤年嘴中的老王八潜伏在泥潭底部,只是狡兔三窟,谁都不知道三座老巢里会有惊喜。
这次秘密剿杀,鹰士主要负责谍子相对稀少的青荣观,游隼要叼啄的肥肉则是整个莲塘。上头有令,可错杀不可错放。这两批北凉杀手都势力雄大,需要耗费大量精力物力人力去应付,因此这两拨死士不但披软甲佩短刀,还背负弓弩,而柴扉院在三者之间最不被重视,一些位阶不高的“闲杂人等”就给丢到这边,游隼和鹰士兼有,这里头的较劲不可避免。
洪书文跟任山雨就在此列,任山雨仅是两名小头目之一。还有个老人,名字都被人淡忘了,只习惯喊他“老树墩子”,据说在北凉当了很多年死士,结果到今天为止还没去过一趟北凉王府,就更别提近距离见一面大将军,一身老旧的江湖气。
游隼方面的掌事是个看上去吊儿郎当的中年大叔,姓宋,这次除去外围蹲点望风和剿杀漏网之鱼的两拨十余人,进入柴扉院子的有六人,这位姓宋的装成了一位外地豪客,脖子上挂了条好几斤重的粗壮金链子,洪书文是他的狐朋狗友,任山雨则成了宋老爷私人豢养的狐媚子。还有三人都是游隼那边的精锐,一身扈从装束,不佩兵器,不过内里都藏有匕首和短钩。进入柴扉院之前,相互之间都有过粗略交流,擅长哪一路数,何种兵器,都不能藏私。做死士,不是闹着玩的,容不得谁单枪匹马逞英雄,一旦发生大致上势均力敌的接触战,有没有配合,配合是否娴熟,完全是两种结局,说不定就是生死之差。
柴扉楼主要目标是一位荣登花魁不久的女子,也不见得就比前几位花魁姿色出众,只是男子喜新厌旧,就好尝鲜,让她的生意就显得格外好。今晚有凤阳郡老爷花了七百两银子,原本是要她出局,即是出院子过夜,不过他小看了柴扉院花魁的行情,一听说这位凤阳郡豪绅要出局,马上就有人抬杠出六百两,就在柴扉院里头行那鱼水之欢,那花甲老头只得要回一百两,打消了出局的念头,只好冷落了外头私宅里一名新买下的俏丽丫鬟。
在王同雀挖掘出来的谍报上,柴扉楼负责给老板与权贵牵线搭桥的小鸨,也是一员北凉出生却中途投靠北莽的谍子,此外,这座青楼的护院教头跟几名师兄弟则是实打实的北莽南朝死士,柴扉楼总计八九人,能玩命的也就一半,所以有谁都是一把好手的游隼鹰士十六七人里应外合,于情于理都毫无悬念。
事实上一开始也的确很顺利。游隼头目宋谷跟任山雨去了一间早就定好的房间,楼顶上恰好就是花魁待客的屋子,他喊了位半红不紫的清倌。妓院对于恩客自带女子,并不排斥,不过想要让当红的名妓跟陌生女子一起游龙戏凤,也不容易,就算名妓自己愿意,妓院这边也多半会推三阻四,因为怕好不容易捧出来的当红妓女这么一闹,身价就跌了,所以没有高价彩头是万万请不动的。
宋谷的帮闲洪书文得了一大袋子银子,跟那位小鸨纠缠不休,死皮赖脸要让她破例接客一回。其实洪书文相貌不差,本身又是北凉豪族弟子,又被他用杀人杀出一股子英气,那二十七八岁光景的女子不知是不是对这家伙青眼相中,哪怕洪书文的银钱根本不够她的身价,也仍是答应下来,只不过她是柴扉院小鸨,有无数鸡毛蒜皮琐碎事务缠身,就让洪书文动作利落一点,速战速决。洪书文笑着应承下来,自曝其短,说他是出了名的“快马加鞭”,惹得女子眼神娇媚。
春宵苦短,更没有人嫌命长。
滴漏点点滴滴。
对柴扉院地形烂熟于心的三名游隼,熟门熟路找到那几位正在小院喝酒的护院,二话不说就痛下杀手。
一张绣床上,那位察觉到杀意后想要用手刀捏断洪书文的脊柱,结果被洪书文率先一手轰在丹田上,然后五指如钩,掐住她的白嫩脖子,一点一点目送她断气,还笑眯眯道:“回头我可得把银子拿回去,咱俩同床那是情投意合,花钱买春算怎么回事?”
几乎同一时刻,宋谷正在欣赏屋内妓女的脱衣,走到她身后,她回眸一笑,宋谷笑着一手捂住她的嘴巴,用力却不用气,一拳捶在她后心口,当场捶死。
早就不耐烦的任山雨跃上桌面,脚尖一点,直接壁虎贴墙一般粘在天花板上,确定了楼上动静,双手撕裂木板,破板而出,找准那谍子名妓的位置,只看到旖旎一幕:那女子衣裳半褪,双手搭在桌面上,露出腰肢下那一大截雪白肥腻来,一个衣衫华贵的老家伙正抬起手,想要一巴掌拍在那两瓣肥肉上,看到莫名出现的任山雨,老头儿色迷心窍,没有太多惊吓,反而望向任山雨的酥胸,笑脸玩味,倒是那翘臀逢迎的柴扉院声名鹊起的妓女,眼中杀机浓郁,第一时间并不是去提裙穿衣,而是一巴掌拍在桌面上,五指微微一拧,整个人像一只绚烂多彩的花蝴蝶,旋向不速之客任山雨。为了掩人耳目而没有携带那对宣花板斧的女子鹰士,正要出手格挡,蓦地地板露出一只手臂,握住名妓的纤细脚踝,往下狠狠一扯,一下子就将其拽到楼下去,不见踪迹。任山雨满脸怒气,对出手的宋谷怨念颇深,原先筹划是由她刺杀名妓,宋谷对付柴扉院小鸨,洪书文策应那三名游隼,可宋谷让洪书文跑去干苦活不说,自个儿还赖在屋内不走,而且那名同屋妓女根本就不用死,只需要被打晕过去即可。
就在任山雨出现一丝恍惚之时,那名回神过后畏畏缩缩的邻郡豪绅悄然伸出一手,掌心朝上,贴在桌面下,轻轻一掀,桌子急速飞旋,朝任山雨砸去。
杀机骤起,任山雨一脚踹出,踢烂那张沉重的硬木桌子,然后就看到一张老迈阴沉的脸庞越来越近。她被一掌拍在额头,娇小玲珑的身躯直接撞破墙壁,被拍出楼外,即将坠落街面之际,意识越来越模糊的任山雨有些后悔,若是有那对斧头在手,兴许就不会这般不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