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巴尔扎克(世界十大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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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巴尔扎克作品精选(12)

第一个月的月末,方当和卡瓦利埃的书店宣告破产。毕安训叫女演员不要让吕西安知道。《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这部了不起的小说,换了一个古怪的书名出版一点销路也没有。方当在宣告破产以前,为了捞一笔现金,瞒着卡瓦利埃,把书整批卖给杂货商,杂货商又以纸价卖给货郎担。这时候,吕西安的书摆在巴黎桥头和码头的栏杆上。奥古斯丁码头的书店批进了不少这部小说,由于书价暴跌,损失了不少,它用四法郎五十生丁购进四册十二开本的书,只值两个半法郎。书商叫苦不迭,报纸仍然默不做声。巴尔贝没有预见到这种情况,他相信吕西安的天才;一反他平时的习惯,他购进了二百本书;亏本的可能使他气得发疯,他大骂吕西安。他采取了一个勇敢的决定,他将二百本书收藏进仓库的一个角落里,让同行们以低价贱卖,这是吝惜者的特殊固执行为。以后到了一八二四年,由于有德·阿尔泰兹的精彩序言,这本书的本身价值,加上莱昂·吉罗的两篇评论,这本书恢复了它的价值,巴尔贝将书一本一本地卖出,每本十法郎。尽管贝雷尼丝和科拉莉采取了预防措施,她们仍然无法阻止埃克托尔·梅兰来探望他的濒死的朋友,他将苦味圣杯里的肉汤,一滴滴地喂给吕西安。所谓肉汤是出版商的行话,指的是方当和卡瓦利埃出版一个初出道作家的书那种倒霉生意。唯一忠于吕西安的朋友是马丹维尔,他写了一篇精彩的文章吹捧吕西安的书,可惜自由派和政府派都对这位《评论家》、《王旗报》和《白旗报》的主编怀有极大的愤恨,以致这位被人骂一句可以回敬十句的勇士,所作的努力对吕西安毫无用处。不管英勇的保王党人攻击得如何凶狠,没有一份报纸出来应战。科拉莉、贝雷尼丝和毕安训对所有自称为吕西安的朋友的人,一律飨以闭门羹,他们大声抗议,可是对于执达吏是没法拒之门外的。方当和卡瓦利埃的破产,按照商事法的规定,使期票未到期也可要求支付,这是最有损于第三者的权利的,第三者也无法享受期票之利了。吕西安被卡缪索紧紧逼债。科拉莉看见卡缪索的名字,就明白她心目中的吕西安,曾经不得不低声下气去求卡缪索,她因此而更爱吕西安了,可是仍然不想去求卡缪索。商事警察上门找吕西安,发现他躺在床上,不便带走。他们去告诉卡缪索,然后去请求庭长指定一间疗养所,好将债务人送往寄押。卡缪索得知后赶往月亮街。科拉莉下楼见他,回到楼上时手里拿着诉讼文件,根据文件上的背书,吕西安被确定有商人身份。她怎么能从卡缪索的手中拿到这些文件的呢?她答应过他什么事吗?她对这一切缄口不谈;不过她回到楼上时,脸色像个死人。科拉莉在卡米丽·莫潘的剧本里担任主角,给这位有男人气概的著名女作家增了光。演出这个角色是这盏美丽的灯发出的最后光线。演到第二十场,正当恢复健康的吕西安开始散步、吃饭,打算重新开始工作的时候,科拉莉病倒了,暗中的愁苦正在咬啮她。贝雷尼丝始终相信,为了救吕西安,她答应回到卡缪索那里去。她还忍受着将自己的角色让给弗洛莲娜的耻辱。拿当宣称,如果弗洛莲娜不能继承科拉莉的角色,他就要向体育剧场宣战。科拉莉为了不让敌手抢去她的角色,一直演到最后一刻,这使她消耗掉全部精力。在吕西安病重期间,剧院曾给她预支过一点钱,她现在再也不能向剧院伸手。吕西安尽管愿意,却还不能工作,何况他还要侍候科拉莉,以减轻贝雷尼丝的负担。可怜的一家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幸喜吕西安有毕安训这位能干而又忠心耿耿的医生,他使吕西安能够在一间药房里赊账。不久他们的窘境让屋主和供应商知道了。他们的家具被查封。男女裁缝不再怕新闻记者,对他们紧紧逼债。最后,只剩下药房和猪肉店肯给这两个可怜的孩子赊账。吕西安、贝雷尼丝和病人不得不在大约一个星期里,每天吃猪肉,按照猪肉老板所提供的各种各样的烧法吃。猪肉性热,加重了女演员的病。贫困迫使吕西安去找出卖他的朋友卢斯托,去追讨他欠的一千法郎。在他落难期间,这一次奔走的代价最大。卢斯托不能回到竖琴街他的住所,寄住在朋友家中,到处躲藏,像被人追捕的野兔。吕西安只能在弗利科托饭馆才能找到带他进入文坛的那位该死的介绍人。卢斯托坐在老位子上,同吕西安不幸碰到他而离开德·阿尔泰兹那天一样。卢斯托请他吃饭,吕西安居然接受了!那天克洛德·维尼翁也在那里吃饭。他们吃完饭后走出弗利科托饭馆,卢斯托、吕西安和那个把衣服押放在萨玛农处的伟大的陌生人,想到伏尔泰咖啡馆去喝杯咖啡,他们将衣袋里叮当作响的铜板全部倾倒出来也凑不到三十个苏。他们只好到卢森堡公园闲逛,希望在那里遇见一个出版商。他们的确遇见了当时一个最有名的印刷商。卢斯托向他要四十个法郎,果然得到了。卢斯托把钱分成相等的四份,每个作家拿一份。贫困使吕西安的自尊心和荣誉感全部熄灭,他当着三个艺术家哭诉他的遭遇;可是他们每人都有一段可怕的伤心史向他倾诉;等到各人倾诉完毕时,吕西安发觉最苦的还不是他。因此他们四个人都需要忘记自己的不幸,忘记使他们加倍不幸的思想。卢斯托奔去王宫广场,去将十个法郎剩下来的九个法郎赌一场。伟大的陌生人虽然身边已有一个天仙似的情妇,仍然到一间下流的屋子里去寻找危险的快乐。维尼翁到小牡蛎岩饭店去,想喝两瓶波尔多葡萄酒,叫理智和记忆失去作用。吕西安在饭店门口同克洛德·维尼翁分手,拒绝了他的消夜。从来没有跟吕西安作对的新闻记者只有他一个,吕西安握着他的手,不由得一阵心酸,问他:

“怎么办呢?”

伟大的批评家对他说:“战时就应有战时的样子,要顺应环境。您的书是一本好书,可是有人嫉忌,您的斗争是相当长而且艰苦的。天才是一种可怕的疾病。所有作家内心都有一个魔鬼,就像胃里的绦虫一样,一边发展一边吞掉您的感情。谁能胜利呢?是人战胜疾病呢,还是疾病战胜人呢?的确,必须是伟大人物才能在天才和性格之间保持平衡。天才一天天发展,心灵一天天枯萎。除非是巨人,除非有天神般的肩膀,只能或者剩下心灵,或者剩下天才。您长得又瘦又弱,一定会倒下的。”他边说边走进饭店。

吕西安回到自己家里,一路上考虑这个可怕的判决,其中包含着很深的道理,足以使他看清楚他的文学生涯。

“钱!”一个声音对他叫喊。

他开了三张期票,收款人是他自己,每笔一千法郎,一月期、二月期和三月期,他用巧妙的手法学大卫·塞夏的签名,学得惟妙惟肖;他在期票上背了书,第二天,拿去给塞庞特街上的纸商梅蒂维埃,毫无困难就得到了贴现。吕西安写了一封短信给妹夫,通知妹夫在他的钱箱里支了钱,吕西安会按照习惯在到期前把款解上。科拉莉和吕西安欠的债都清偿了,还剩下三百法郎,吕西安把这笔钱交给贝雷尼丝,叮嘱她如果他向她要钱,千万不能给,因为他害怕自己赌瘾发作又拿去赌博。

……

(四)

吕西安怀着一腔怒火,表面上冷漠而沉寂,在照亮着科拉莉的灯光下,写了几篇最风趣的稿子。他一边构思,一边瞧着他心爱的情人,只见她脸色白得像瓷器,美得像个濒死的美人,抿着苍白的嘴唇向他微笑,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珠,凡是被疾病和悲伤要了命的女子都有这种眼神。吕西安将稿子送给报馆,由于他没有亲自到办公室去纠缠主编,稿子没有登出来。等到他决心亲自去报馆的时候,那位曾经奉承过他,后来又利用过他的辉煌作品的泰奥多尔·加亚尔很冷淡地接待他。

“请当心,亲爱的,您已经江郎才尽了。不过别倒下去,振奋精神起来!”他对他说。

以后凡是在多利亚书店或者滑稽歌舞剧院谈到吕西安时,费利西安·韦尔努、梅兰和所有憎恨吕西安的人都大声说:“吕西安那个小家伙,肚子里只有一本小说和开头他写的几篇文章,现在送给我们的稿子,一文都不值!”

“肚子里空空如也”是新闻界常用的行话,等于至高无上的判决,一经宣布,很难上诉。这话到处流传,只有吕西安不知道,因为他的烦恼太多了,他的能力应付不过来。在繁重的工作以外,他又被大卫·塞夏的期票持有人追诉,他只得求救于卡缪索的老经验。这位科拉莉过去的朋友居然慷慨地保护吕西安。这种可怕的境况延续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中送来了许多公文纸,按照卡缪索的指点,吕西安将它们全部送给德罗什,他是比西乌、布隆代和德·吕波的朋友。

八月初,毕安训告诉吕西安说科拉莉不行了,她最多只能活几天。贝雷尼丝和吕西安在这些不幸的日子里整天哭泣,也没法在可怜的姑娘面前遮掩他们的眼泪。可怜的姑娘为了吕西安而对自己的死亡伤心欲绝。在一种特异的回光返照中,科拉莉要求吕西安给她带一个神父来。女演员想同教会和解,平平安安地死去。她像个基督徒般结束生命,临终时的忏悔是真诚的。临终和死亡的景象耗尽了吕西安的精力和勇气。诗人神色沮丧,坐在一张靠背椅上,靠近科拉莉的床尾,不停地注视着她,一直到他看见死神将她的眼睛闭上为止。当时是清晨五点。一只小鸟飞过来落到窗上的花盆上,吱吱喳喳地唱了几首歌。跪着的贝雷尼丝吻着科拉莉的手,她的眼泪沾满女演员逐渐冷却的手。壁炉架上有十一个苏。吕西安走出寓所,绝望的情绪驱使他想用乞求他人施舍的方法来埋葬他的情妇,或者去跪倒在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杜·夏特莱伯爵、德·巴热东夫人和德·图什小姐脚下,或者去求非常讨厌的花花公子德·玛赛,那时候他既没有自尊心,也没有丝毫力气了。为了得到几个钱,他甚至愿意去当兵。他像个疯子似的神色懊丧、步履艰难地一直走到卡米丽·莫潘的公馆,没有注意到自己衣冠不整,走了进去要求通报。

贴身男仆说:“小姐早上三点才睡,她不打铃,谁也不敢进去打扰她。”

“她什么时候打铃叫人?”

“从来没有早过十点。”

吕西安写了一封糟糕透顶的信,在信里落魄的公子什么也不顾了。有一天晚上,卢斯托告诉他有些年轻的天才怎样低声下气去求斐诺,他还怀疑过怎么可能,现在他写这封信,比起他们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沿着大街往回走,呆头呆脑像发着高烧似的,毫不怀疑他在绝望之余写了一封可怕的信。他遇见巴尔贝。

他伸手向巴尔贝说:“巴尔贝,能给我五百法郎吗?”

出版商回答:“不,只有两百法郎。”

“啊!您还算有良心!”

“对的,可是我也要做生意。您使我亏了不少钱。”他把方当和卡瓦利埃的破产告诉他,又加上一句,“您应该帮我赚回来。”

吕西安浑身一颤。

出版商继续说:“您是诗人,应该会写各式各样的诗。现在,我正需要一些香艳的诗用来混合在别的作家的诗里,出本可以在马路上卖十个苏一册的漂亮的小诗集。如果明天您能给我送来十首优秀的陪酒词或者黄色歌词……您知道吗?我就付给您两百法郎。”

吕西安回到家里,看见科拉莉直挺挺地躺在一张帆布床上,裹着一条粗布被单,由贝雷尼丝一边哭一边缝上。这位肥胖的诺曼底管家婆在床的四周点起了四根蜡烛。科拉莉的脸上闪耀着美丽的光辉,仿佛高声对活着的人们表达绝对的平静;她好像害贫血症的少女,两片紫红色的嘴唇似乎不时张开,喃喃地叫两声吕西安。她在断气之前嘴里就一直喊着天主和吕西安这两个名字。吕西安吩咐贝雷尼丝去殡仪馆叫一个车队,价钱不能超过二百法郎,还要包括在简陋的好消息教堂举行一场弥撒的费用。贝雷尼丝前脚出门,诗人马上就伏案书写,在他可怜的女友尸体旁边,创作十首欢乐的流行歌词。在开始写作以前他感受着无限的痛苦,可是他终于找到为急需服务的灵感,仿佛他没有过痛苦。他印证了克洛德·维尼翁关于头脑和感情分离的可怕判断。那一夜,可怜的孩子搜索枯肠,为欢乐的酒会寻求诗句,在烛光下面疾书,旁边神父在为科拉莉祈祷,这一夜多难过啊!……第二天早上,吕西安写完最后一首歌词,尝试着将它配上当时流行的曲调,贝雷尼丝和神父听见他唱起歌来,还以为他疯了:朋友们,歌词里带说教,

为人人所不容;

既已投身狂欢,

何必训人一通?

歌词句句精彩,

我们快活干杯,

人人所见亦同。

有了酒神斟酒,

何必再找阿波罗;

欢笑吧!喝酒吧!

除此外四大皆空。

名医早有预言:

善饮者长命百岁。

纵令遭遇不幸,

步履行走不稳,

难以追逐娇娃,

只要双手敏捷,

高捧金樽又何妨?

沉湎醉乡直到老,

花甲之年再干杯。

欢笑吧!喝酒吧!

除此以外四大皆空。

要问我们何处来,

明明白白说得清,

要知身后何处去,

艰难解答费思量。

天赐良机不可失,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烦恼明日愁!

人生必死无疑问,

有生之年须享受。

欢笑吧!喝酒吧!

除此以外四大皆空。

诗人唱到惨痛的最后一节,毕安训和德·阿尔泰兹走了进来,发现吕西安伤心到了顶点,眼泪像泉水般流出,再也没有气力誊清他的歌词了。他一边呜咽一边将处境告诉两个朋友的时候,他看见听他说话的人都噙着眼泪。

德·阿尔泰兹说:“这样就使我忘却许多错误了。”

神父严肃地说:“能够在今生今世见到地狱的人是有福的。”

断了气的美人带着永恒的微笑,她的情郎用香艳的歌词换回来一块墓地,巴尔贝为她买了一副棺材,四根蜡烛围绕在她四周,女演员的巴斯克短裙和绿角红底的袜子,过去曾经使整个戏院观众战栗,现在静静地躺着;站在门槛上的教士曾经使她回到天主身边,现在正准备回到教堂为这个曾经爱得极深的女子奉献一台弥撒。这些既崇高又丑恶的景象,这种被需要压倒了的痛苦,使伟大的作家德·阿尔泰兹和伟大的医生毕安训都看呆了,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当差的走进来,宣告德·图什小姐来了。这位漂亮而崇高的小姐明白了一切,她急忙走到吕西安身边,同他握手,塞了两张一千法郎的钞票给他。

“已经太迟了。”吕西安对她说,用绝望的眼神望了她一眼。

德·阿尔泰兹、毕安训和德·图什小姐用许多好话安慰吕西安,然后走了,怜惜他意气消沉,已到了萎靡不振的地步。中午,小团体的所有成员除了米舍尔·克里斯蒂昂(他也知道吕西安并没有真正犯过出卖朋友的罪),都在好消息教堂里聚齐,还有德·图什小姐,贝雷尼,体育剧场的两个龙套,科拉莉的女服装师和不幸的卡缪索。所有男宾都伴送灵柩一直到拉雪兹神父公墓。热泪纵横的卡缪索,向吕西安庄严地发誓:他一定要买一块永久墓地,树立一个小圆柱,上面刻着:科拉莉,下面再刻两行字:

死于十九岁

一八二二年八月

吕西安留在小山上,直到太阳下山,他在高处可以看见全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