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巴尔扎克(世界十大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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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巴尔扎克作品精选(3)

“拿着,小姐,”好心的女佣说,“科努瓦耶给了我一只野兔。您吃得不多,这块肉饼可以吃上一星期,有冻汁裹着,坏不了。至少您不用光啃面包了,那样多伤身体。”

“可怜的拿侬。”欧也妮紧握着她的手说。

“我做得很香,很嫩,他一点也没发觉。肥油、肉桂,都从我那六个法郎里开支,这几个钱终归是由我做主的。”接着,女佣似乎听见葛朗台的声音,赶紧溜之大吉。

一连几个月,老葡萄园主经常不定时地来看望他老伴,只字不提他的女儿,也不去看她,连点暗示也没有。葛朗台太太足不出户,身体每况愈下。但老箍桶匠仍然不屈不挠,毫不动摇,严酷、冷峻得像花岗石做的桥墩子。他按习惯外出、回来。不过,不再结巴了,话也少了,做买卖比以往更加苛刻,计算上也常出错。克罗旭和德·格拉桑两家的人都说:“葛朗台家出事了。”在索漠城,人们晚上聚会时一般彼此都会提这样的问题:“葛朗台一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欧也妮去教堂总由拿侬陪着。出来时,如果德·格拉桑太太和她说话,她的回答总是躲躲闪闪,使对方不得要领。可是这样过了两个月,欧也妮被软禁的秘密再也瞒不过三位克罗旭和德·格拉桑太太。她的不露面终于再也找不到借口。再说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全城的人都知道了,从元旦那天起,葛朗台小姐便被父亲下令幽禁在房间里,没有火取暖,只以面包和清水度日,拿侬给她做点好吃的,夜里给她送去。大家甚至知道姑娘只能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才能去看望和伺候她母亲。葛朗台的行为遭到了严厉的抨击。全城的人都不齿其所为,联想到他的背信弃义、尖酸刻薄,一致把他唾弃。他经过时,无不对他指指戳戳,窃窃私语。当他女儿由拿侬领着,穿过曲曲弯弯的街道去望弥撒或参加晚祷时,所有的居民都跑到窗口,好奇地细看这位富家女儿的举动,端详她那张忧郁而如天使般温柔的脸。她根本不在乎自己被关禁闭和失去父亲的欢心。她不是可以看见世界地图、那张长凳、花园、那堵墙吗?爱情的亲吻不还像蜜一样留在唇上,可以供她回味吗?有一阵子,她根本不知道全城人都在议论她,她父亲当然也不知道。在上帝面前,她虔诚而又纯洁,她的良知和爱情使她能够耐心地忍受父亲的怒火与报复。但有一种切肤之痛盖过了其他所有的痛苦。她那温柔慈祥的母亲,虽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越是接近生命的终点,灵魂便越透出美的光辉。欧也妮常常扪心自责,认为母亲卧床不起,受尽病痛的折磨,都是自己无意中造成的,虽说母亲尽量劝解,这种悔恨却将她和她的爱情更紧地缚在一起。每天早上,她父亲一出门,她便来到母亲床前。拿依替她将早饭端来。但可怜的欧也妮看见母亲难受,自己也伤心欲绝。她示意拿依看看母亲的气色,然后便哭起来,至于堂弟,她连提也不敢提,倒是葛朗台太太憋不住,对她说:“他现在在哪儿?为什么不写信来?”

母女二人完全没有路途远近的概念。

“咱们心里想他就是,嘴里就别提了。”欧也妮回答,“妈妈,您有病,您比一切都要紧。”

一切指的就是他。

“孩子们,”葛朗台太太说,“我对生活并无留恋。上帝使我快快乐乐地了却苦难的一生,已经是对我的垂顾了。”

这个女人的话语总是那么圣洁和虔诚。那一年的头几个月,当丈夫在她身边吃早餐,在她房里踱来踱去的时候,她对丈夫说着同样的话,用天使般的温柔一再重复,但口气坚决。死期将至反而使这个女人具有一辈子也从未有过的勇气。

当丈夫循例询问她的病情时,她总是这样回答:“老爷,谢谢您对我的关心。但如果您想在我临终时减轻一点我的难受和痛苦,您就饶了咱们的女儿吧,表现出您是基督徒、好丈夫和慈爱的父亲。”

每当听见这些话,葛朗台都坐在床边,像一个看见暴雨将临,不慌不忙地走到门洞里躲避的人,一言不发地听而不答。当妻子向他道出最感人、最温柔、最虔诚的恳求时,他便说:“可怜的老伴,你今天的脸色可不太好啊。”他紧绷着脑门,抿紧嘴唇,似乎已经将女儿完全忘掉。甚至他那不着边际的回答和几乎一成不变的言词,使妻子苍白的脸上流下眼泪,他也无动于衷。

“愿上帝像我一样原谅您,老爷。”他妻子说道,“总有一天您也会需要怜悯。”

自从妻子生病以后,他已经不敢再使用得、得、得、得这个可怕的口头禅了。但他妻子这个温柔的天使,虽然外形的丑陋已逐日被辉映在她脸上的道德之美所取代,葛朗台的专制蛮横却没有丝毫改变。她进入了精神的世界。祈祷的灵性似乎净化和淡化了她脸上最粗糙的线条,使之发出光辉。有些圣洁的脸庞上,灵魂的活动最终会改变丑陋的面貌,崇高而纯洁的思想又使之增添特殊的活力,这种改容换貌的现象又有谁不曾目睹过呢?痛苦折磨着这个形销骨立的女人,同时也改变了她的形象。这种改变终于在心如铁石的老箍桶匠身上也起了作用,哪怕是极细微的作用。他不再使用轻蔑的语言,但基本上是保持高度的沉默,以保全他家长的优越地位。他忠心耿耿的女用人拿依一在市场出现,立即会听到有关她主人的各种议论和非难。但尽管舆论一致谴责葛朗台老头的行为,这女佣仍然为东家的面子辩护。

“请问。”她反驳那些说老家伙坏话的人,“咱们到老的时候,心肠不是都会变得硬一点吗?为什么你们就不让这个人心肠变硬些呢?你们别胡说八道。小姐生活得像女王一样。她总一个人,哼,那是她的爱好。再说,俺主人总有自己充分的道理。”

春天快过完了,葛朗台太太觉得苦恼比生病还难受,加上不管怎样央求也弥合不了葛朗台父女之间的裂痕,终于憋不住,在一天晚上,将心里的隐痛告诉了克罗旭叔侄。

“让一个二十三岁的大姑娘每天啃面包、喝凉水?……”德·蓬风庭长失声叫了起来,“而且毫无道理。这构成了虐待和侵害人身自由,她可以上告,因为……”

“得了,侄儿,”公证人说道。“你别来法庭上那套术语。太太,您放心,明天我就让这种禁闭结束。”

欧也妮听见说到她,便从房间里走出来。

“先生们。”她高傲地走上前来,说道,“我求你们别管这件事。我父亲是一家之长。只要我还住在他家里,就得服从他。他的行为无须别人赞成或反对,而只对上帝负责。看在友谊的份上,我要求你们对这件事保持高度的沉默。责备我父亲也就是不尊重我们。先生们,我感谢诸位对我的关心。如果诸位能制止我偶然听见的种种恶意的流言蜚语,我将会加倍感激。”

“她说得对。”葛朗台太太说道。

“小姐,制止人们议论,最好的方式是还你自由。”幽闭的生活、悲伤的心境、爱情的滋润,使欧也妮出落得更加美丽,老公证人被深深打动了,恭敬地回答道。

“好了,女儿,让克罗旭先生处理这件事吧,既然他保证一定成功。他知道你父亲的脾气,知道怎样对付他。如果你愿意我死前这段日子活得快活一些。你和你父亲无论如何得和解。”

第二天,葛朗台按他将欧也妮幽禁以后的习惯,到小花园里转几个圈。他是趁欧也妮梳头的时候来散步的。他走到那棵大核桃树跟前,躲在树干后面,看了好一会儿他女儿的长发。思想大概在执拗的性格和想亲吻女儿的欲望之间摇摆不定。他往往坐在夏尔和欧也妮曾经山盟海誓的那条破长凳上,而他女儿也偷偷地或者从镜子里看父亲。如果他站起来,继续散步,欧也妮便欣然站到窗前,凝望那堵开满鲜花的围墙,缝隙间伸出了仙女草、爬山虎和一大株黄白相间的景天草,在索漠和图尔,这种草十分常见。克罗旭公证人大清早便来了,发现老头子沐浴着六月的阳光坐在小长凳上,背靠着将两家花园分隔的围墙,聚精会神地看着女儿。

“克罗旭先生,有什么事吗?”老头子看见公证人,问了一句。

“我是来和您谈买卖的。”

“哈哈,有金子换给我吗?”

“不,不,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关于您女儿欧也妮的事。大家都在谈论你们俩。”

“他们管得着吗?烧炭的在自己家也是个家长呀。”

“不错,烧炭的在家里想自杀也行,但糟就糟在他将钱往窗外扔。”

“什么意思?”

“唉,朋友,您太太的病可重了。您应该请贝日冷先生来给她看看,否则她性命难保。如果她得不到应有的治疗就死,我想您也会于心不安的。”

“得!得!得!得!您很清楚我老伴得的什么病。那些大夫,一朝跨进你家大门,便会一天来五、六次。”

“好吧,葛朗台,随您的便。咱们是老朋友了,索漠城没有一个人比我更关心您的事,所以我才告诉您。现在,随便吧,你又不是孩子,知道该怎么办,别说了。而且我又不是为此而来。另外一件事恐怕比这严重得多。归根结底。您并不想将您老伴害死吧,她对您太有用了。您想想,如果葛朗台太太死了,您在您女儿面前会处在一个怎么样的地位。您得向欧也妮交账,因为您和您太太的财产并没有分开。您女儿有权要求和您分家,将弗鲁瓦丰卖掉。总之,她继承她母亲的遗产,而您却不能继承。”

这番话对老家伙无异晴天霹雳,因为他在法律方面并不像做买卖那么内行,从未想过共有财产拍卖这样的事。

“因此,我劝您对女儿宽容一点。”克罗旭归纳了一句。

“可是,克罗旭,您知道她干了些什么?”

“干了什么?”公证人很想听听葛朗台老头的心里话,好知道父女吵架的原因。

“她将金子给人了。”

“请问,金子不是她的吗?”公证人问道。

“都这样问我!”老家伙把手臂一甩,做了一个绝望的姿势,说道。

“您不是想将来等她母亲死后,要求她把她继承的那份财产让给您吗?难道为了一点小事就把这件大事搞黄了?”

“好嘛,您将价值六千法郎的金子说成是小事?”

“唉,老朋友,如果欧也妮要求清点和平分她母亲留下的遗产,您知道您会损失多少吗?”

“多少?”

“恐怕是二十、三十甚至四十万法郎!不是要将共有财产、估价拍卖之后才知道值多少钱吗?如果不和她达成谅解……”

“真是糟糕透了!”老葡萄园主颓然坐下,面如死灰,“克罗旭,这事以后再说吧。”

老家伙沉默了半晌才仿佛活了过来,眼睛盯着公证人说:“人生真是太冷酷、太痛苦了。克罗旭,”他又一本正经地说道,“您不是在骗我吧,您能以名誉起誓,您刚才和我说的那番话在法律上是有根有据的?拿法典给我看看,我要看法典。”

“可怜的朋友,”公证人说道,“这是我的本行,能不知道吗?”

“这么说,是真的了。将来我非被女儿抢光、出卖、杀死、吞掉不可了。”

“她是她母亲的继承人呀。”

“要孩子有什么用!唉,我的老伴,我是爱她的,幸亏她身体结实,她是拉贝特利耶家的人。”

“她活不了一个月了。”

箍桶匠拍着自己的脑门,走过去,又走回来,可怕的目光盯着克罗旭,问他:“怎么办?”

“欧也妮完全可以放弃母亲的遗产。您总不至于想剥夺她的继承权吧,是吗?你如果想得到这样的让步,就不应粗暴地对待她。老朋友,我跟您说这番话对我自己是有害而无利的。我的工作是什么?……清盘、登记、拍卖、分家……”

“咱们以后再说,以后再说,现在别说这个了,克罗旭。您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搅乱了。您收到金子了没有?”

“没有。不过我有几块古币,十几个吧,可以让给您。好朋友,和欧也妮讲和吧。您瞧全索漠城的人都朝您扔石头哩。”

“那帮混蛋!”

“行了,公债已经涨到九十九了。您一辈子总该满意一次罢。”

“九十九,克罗旭?”

“是呀。”

“嗬!嗬!九十九!”老家伙说着把老公证人一直送到街门口。之后,由于听了刚才那几句话心里过分激动,他在自己屋里呆不住了,上楼来到老伴的房间,对她说:“喂,妈妈,你白天可以和女儿在一起过了,我到弗鲁瓦丰去。你们两个都要乖乖的。好老伴,今天是咱们结婚的纪念日,给,这是十个埃居供你在圣体瞻礼节搭祭坛用。这事你想了很久了,就好好享用吧!好好玩,要高高兴兴的,多多保重。快乐万岁。”他把十个每个值六法郎的埃居扔到他妻子床上,捧起妻子的头,亲了亲她的脑门。“好老伴,你好多了,是吗?”

“你心里连女儿都容不下,又怎能希望慈悲的上帝会光临你的家呢?”他妻子激动地说道。

“得,得,得,得,得,”做父亲的那位柔声说道,“咱们以后再谈。”

“谢天谢地!欧也妮,”做母亲的快乐得满脸通红,“快来拥抱你父亲,他饶恕你了。”

但老家伙早已不见踪影。他快步跑向庄园,准备理一理乱七八糟的思路。葛朗台这时已进入七十六岁高龄。尤其是最后两年,他的吝啬像人类所有经年累月的癖好一样有增无已。根据一项对吝啬鬼、野心家和所有一辈子死抱着一种想法的人的观察,他的感情总是专注于他爱好的一种象征上。看见金子,拥有金子成了他惟一的癖好。他的蛮横与他的吝啬一样与日俱增。老伴死后要放弃哪怕极小一部分财产的支配权,对他而言便是违情悖理的事。难道要对女儿公布财产,清点一切家具、动产和不动产,好送去拍卖?……“这不等于抹脖子吗,”他在地里边察看葡萄藤边大声说道。终于他打定了主意,吃晚饭时回到索漠城,向欧也妮让步,笼络她,哄她,以便死时还像国王一样,掌握着千百万家财的大权,直到最后一息。老家伙无意中身上带着百宝钥匙,当他蹑手蹑脚地登上楼梯,来到他妻子房间里的时候,欧也妮正好将那个精美的梳妆盒捧来,放在她母亲床上。两个人趁葛朗台不在,乐滋滋地细看夏尔母亲的肖像,从中去捉摸夏尔的面容。

“这完全是他的额头和嘴巴嘛!”老葡萄园主把门推开时欧也妮正这样说着。葛朗台太太一见她丈夫射到金子上的眼光便大叫一声:“天哪,可怜可怜我们吧!”

老家伙扑向梳妆盒,犹如猛虎扑向熟睡的孩子。“这是什么?”说着他一把将那箱宝贝抓过来,站到窗子旁边。“是真金!是金子!”他大叫起来,“金子真多!足足有两磅。哦!哦!夏尔给你这个,换走你美丽的金币。嗯!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是宗好买卖啊,乖乖!你真是我的女儿,我承认你。”欧也妮手脚发抖。老家伙又说道:“这不是夏尔的东西吗?”

“是的,父亲,这不是我的。这盒子是寄存的东西,不能动的。”

“得!得!得!他拿走了你的宝贝,应该补偿你。”

“父亲……”

老家伙想拿刀子撬开一块金板,便将梳妆盒放在一把椅子上。欧也妮冲上前想把盒子夺回来,但箍桶匠眼盯着女儿和盒子,伸胳臂把她一推,用力很猛,女儿倒在母亲的床上。

“老爷,老爷,”母亲在床上坐起来喊道。

葛朗台已经拔出刀子,正准备将金板撬起来。

“父亲,”欧也妮大叫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到老家伙跟前,向他伸出双手,“父亲,看在所有圣人和圣母份上,看在死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份上,看在您灵魂得救的份上,父亲,看在我的性命份上,不要碰这东西!这个梳妆盒既不是您的,也不是我的。是一个不幸的亲戚托付给我的,我必须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如果是寄存的东西,那你为什么看?看比碰它还糟。”

“父亲,千万别把它撬坏,否则我没脸见人了。父亲,你听见了吗?”

“老爷,饶命吧!”做母亲的说道。

“父亲,”欧也妮大嚷一声,声音之高,吓得拿侬奔上楼来。欧也妮顺手抓起一把刀子,当做武器。

“怎么?”葛朗台冷笑一声,很镇静地问道。

“老爷,老爷,您要我的命了。”母亲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