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欧阳修(中国十大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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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欧阳修传(5)

当朝宰相贾昌朝和陈执中,是欧阳修在庆历新政中一再攻击抨弹的守旧派人物,他们都想借这个机会打击欧阳修。谏官钱明逸投其所好,上书弹劾欧阳修与甥女张氏通奸,而且霸占张氏家产。朝廷委派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重新审核,于是按照钱明逸的劾章和所谓的张氏“口供”定案。不久,朝廷又派遣内侍供官王昭明复核案情。两位宰相之所以推荐王昭明监督查核此案,是因为欧阳修刚刚得罪过王昭明。这次出使河北,朝廷本要欧阳修与王昭明一道出行,欧阳修却羞与为伍,说:“我作为侍从官出使河北,按照朝廷旧例,没有与宦者同行的道理。我感到羞耻!”贾、陈二相想让王昭明对欧阳修实施报复。殊不料,王昭明复核案牍时,大吃一惊,说:“我王昭明侍奉仁宗,仁宗没有三天不念到欧阳修。如今这般定案,显然完全是迎合两位宰相,想加大罪与欧阳修。案情一旦澄清,我可吃罪不起。”苏安世听了,也害怕起来,不得不恢复孙揆当初审讯的案情。奏报朝廷时,他们只是劾奏欧阳修使用张氏遗产购买田地,却登记在欧阳氏门下。两位宰相为此大发雷霆,降黜了苏安世和王昭明,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据此定罪。八月二十一日,欧阳修落龙图阁直学士,罢河北都转运使,以知制诰出知滁州(今安徽滁县)。

九、再贬滁州

庆历五年(1045)深秋,欧阳修从定州望都县(今属河北)东南的阳城淀畔出发,赶赴贬谪地滁州。船只在河南荥阳北部进入汴河。

滁州在长江与淮河之间,山高水清,地势险峻。这里地僻事简,民俗淳厚。欧阳修被贬至此,正好悠游山水。

滁南有座丰山,山势一面高峰,三面竹岭。山前竹林中,隐隐流出一股清泉,名叫紫薇泉。初夏,欧阳修踏着小径,找到了丰山紫薇泉的源头。还在山间疏泉筑亭,名为“丰乐亭”,并写了《丰乐亭记》。

丰山偏西,另有一座景致优美的琅琊山。欧阳修常携酒往游,流连忘返。山间的清风拂去他身上的尘垢,酿泉的流水濯除了他心头的烦恼;山林的逸趣感发了他无拘无束的本性,大自然的神韵唤起他奔腾洋溢的激情。他常常哼着山歌,和当地老人一起漫步,或在山泉的清响中,与宾客们对弈。他用九射格游戏代替酒令为朋友们助兴,自己也陶醉在美酒和山光水色之中,忘记了负谤遭谪的羞辱,忘记了自己还是一州之长,甚至忘记了刚满四十的年龄,自称为“醉翁”!索性连亭子也叫做“醉翁亭”。在他酒醒之后,又一口气将山间朝暮和四时景色,以及滁人与自己的游乐,挥笔成文,并请人刻于石上,这就是著名的《醉翁亭记》。

《醉翁亭记》所反映的,是欧阳修在滁州生活的一个侧面。这个侧面不同于朝堂上下的角逐,也不同于西京幕府里的宴饮,而是暂时摆脱了世俗纷扰的一种恬静生活,是欧阳修用他“与民同乐”的理想彩笔描绘的一幅写生图画。作者的笔触或许不免于夸张,但那种和谐优美的气氛与诗一般的情调,仍给人以轻松、欢乐的享受。而作者自己那受伤的心灵,也由此获得慰藉。

据朱熹说,有人曾买到这篇散文的初稿。其开端原是叙列四方诸山,共数十字,后来修改,统统删去,只剩“环滁皆山也”五字。劈头而起,突兀不凡。朱熹赞叹这番修改,说是“改到妙处”。《醉翁亭记》不但剪裁得体,铺排有序;而且笔墨清隽,语言酣畅。对于滁州四季景致的刻画,又不同于《丰乐亭记》。秦少游说它是赋体,却无丝毫雕琢痕迹。它全篇虽采取同类句法,即前半句叙述或描写,后半句就前半句进行说明;但各句都有变化,不显雷同。它一口气用了二十一个“也”字,虽未免造作,但音美韵长,令人一唱三叹。创意立法,前所未有。如果说,韩愈的文章象澎湃的浪涛和滚滚的潮头,那么,欧阳修这样的散文,便是潋滟的秋波和澄彻的春水,委婉清浅,越发衬托出一种雍容的气度。

《醉翁亭记》在当时已广为流传,一位任太常博士的音乐家沈遵,甚至被它吸引到滁州来。他将自己的观光和体验,回去谱成琴曲,创作了《醉翁吟三叠》,又称《醉翁操》。节奏疏宕,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十年之后,欧阳修在奉使契丹途中,与沈遵重晤。夜阑酒半,沈遵又再次为他弹奏。后来,欧阳修与梅尧臣一起,为该曲填了词,还写下《赠沈博士歌》。欧、沈死后,庐山一位道教乐师崔闲,又请苏轼重填新词,到处传唱。欧、苏之词尚存,可惜沈遵的琴曲却失传了。

欧阳修在滁州时,也常有一些人慕名而来,向他请教古文。他对那些确有才志的后学,总是乐于为他们延誉,使他们“成就美名”(《梦溪笔谈》卷十五《艺文》)。在这些后学中,除章生、王向、孙秀才、徐无党和徐无逸兄弟外,还有一位江西秀才曾巩。曾巩(公元1019-1083年)字子固,建昌南丰(今江西南丰)人。他第一次给欧阳修写信,是在庆历元年(公元1041年)。“庆历新政”期间,他曾将王安石的文章推荐给欧阳修看。这次来滁州,又将王安石的作品当面呈送欧阳修。欧阳修读后很欣赏,准备将其选入正在编辑的《文林》之中。但是,他发现王安石的思路不够开豁,作文有些机械模仿孟轲与韩愈,还存在着自造生僻词语的毛病。他表示很想见王安石一面,帮助他开阔文路,克服缺点。曾巩后来将欧阳修的意见转告王安石,王安石也完全接受了这些宝贵意见。

欧阳修贬往滁州时,梅尧臣曾寄给他一首长诗,诗中说:“仲尼著《春秋》,贬骨常苦笞。后世各有史,善恶亦不遗。”(《宛陵文集》卷二十六《寄滁州欧阳永叔》)梅尧臣这时年近五十,诗名虽愈来愈高,生活却仍然穷困不堪。对于自己的诗稿,他也往往不大收拾。其中一部分作品,还是妻兄之子代他整理成十卷,请欧阳修作序。欧阳修在这篇序言中,阐述了他关于诗歌的重要理论: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梅圣俞诗集〉序》

这是欧阳修认识上的又一进步:穷困的生活和苦难的遭遇,不仅是许多诗人共同的命运;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诗歌创作的主要源泉。他指出,并不是作诗能让人贫苦,而是艰难的境遇使诗人的抱负不得施展,于是,便不能不将内心蕴藏的情感,设法用最准确和巧妙的语言表达出来。他提出“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的卓越评断。这就把过去被颠倒了的因果关系,重新颠倒过来;从而也在关于社会实践对文学创作的决定性问题上,作了唯物主义的解释。“穷而后工”论是欧阳修继白居易之后,对现实主义诗歌理论的重要贡献。它对当时和后世的诗歌创作产生过不小的影响。

欧阳修这一时期的诗歌,如《题滁州醉翁亭》、《谢判官幽谷种花》、《答吕公著见赠》、《游琅琊山》、《班春亭》等,也大都具有新的特色:一方面吸收韩愈以文为诗的特点,将诗歌散文化、议论化。另一方面,又在保持韩诗雄伟气魄的同时,避免了韩愈用语险怪的缺点,形成了平易晓畅、洒脱清新的风格。可以这样说,他的“穷而后工”的诗歌理论,其实并不仅仅是从梅尧臣的经历中总结出来的,这中间,显然也包含他自己的创作实践在内。假如要说“庐陵事业起夷陵”的话,那么,夷陵的确也只是一个开始;欧阳修倡导诗文革新运动获得成功的主观条件,是在他“十年困风波,九死出槛阱”的长期逆境里逐渐积蓄起来的。而当某些客观条件也接近成熟的时候,这一运动的高潮便快要到来了。

十、移镇扬州

庆历八年(1048)二月二十二日,欧阳修到达扬州上任。

扬州是江淮名镇,大运河纵贯南北,并与长江在南部边境相交叉,自古以来是我国东南水陆交通枢纽。它又是当时淮南路大都督府所在地,滁州只是它辖境中的一个州郡。欧阳修经历两年多贬谪生活以后,能够迅速量移扬州,这是朝廷对他的恩遇。对此,他感激涕零。

欧阳修来到扬州,接替张奎的职务,继承的却是韩琦的政治措施。庆历新政失败后,韩琦以资政殿学士出知扬州,庆历七年(1047)五月徙知郓州(今山东东平),接着又改知成德军(今河北真定)。

闲暇之日,他便到竹西亭、昆丘台、蒙谷和大明寺等处游览,观赏无双亭上那天下无双的琼花,品尝美泉亭著名的井泉水味,写下《答许发运见寄》诗和《大明水记》。在大明寺侧,他撤去废屋,辟建阔爽的新堂。这新堂据蜀冈,临邗江,左右竹树相间。凭栏南眺,江左诸峰都好象拱列檐下,宛然与楹廊齐肩。他将这新堂题名为“平山堂”。

入夏,欧阳修携客来平山堂纳凉,赏荷啸咏,竟夕而返。他还在堂前亲植柳树,人称“欧公柳”。

欧阳修在扬州不到一年,发了眼病。后来经年不愈,终成宿疾。他年方四十三岁,已经是鬓须皆白,眼目昏暗;加以慈母垂老,羸病厌厌,便请准移调小郡颍州(今安徽阜阳),作知州事。

颍州旧称汝阴,在颍水与淮河之间。这里不仅民淳讼简,物产丰美,土厚水甘,气候温和;境内的西湖更是风景绝胜,甚至可与杭州的西湖相竞。欧阳修到颍州的第二天,就来到西湖之滨,一边种瑞莲和黄杨,一边想好一首诗,准备寄给友人:“平湖十顷碧琉璃,四面清阴乍合时。柳絮已将春去远,海棠应恨我来迟。啼禽似与游人语,明月闲撑野随。每到最佳堪乐处,却思君共把芳卮。”(《初至颍州西湖,种瑞莲黄杨,寄淮南转运吕度支、发运许主客》)他在晏殊开修的西溪上架了三座小桥。这些桥使他忆起扬州,而他甚至觉得西湖的碧波比扬州的山水更美:“菡香清画舸浮,使君不复忆扬州。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西湖戏作示同游者》)但可惜眼病常常苦恼着他,使他不能尽兴领略这绮丽风光:“行揩眼眵旋看物,坐见楼阁先愁登。”(《伏日赠徐焦二生》)

这年二月,东京饥民暴动,西线辽夏开战。欧阳修被升为礼部郎中。皇祐二年(公元1050年),欧阳修改知应天府,兼南京留守司事。他在秋暑中溯颍水,过陈州,到商丘赴任。途中写信给朋友说:自从过了界沟,地土卑薄,桑柘萧条,才越发觉得颍州真是一片乐土,令人眷念呵!此后,他写了十馀篇“思颍诗”,并约梅尧臣将来一同退居颍州:“行当买田清颍上,与子相伴把锄犁。”(《寄圣俞》)

从贬滁、守扬、知颍,直到留守南京,近十年间,他的朋友尹洙、苏舜钦、范仲淹等,都相继物故。欧阳修怀着悲痛,为他们写了墓志和祭文。皇祐四年(公元1052年),欧阳修的母亲郑氏病逝。他服丧返颍,次年又扶柩回吉州归葬。

欧阳修这一时期在诗歌方面的重要作品,有《喜雨》、《送张洞推官赴永兴经略司》、《寄生槐》、《奉答子华学士安抚江南见寄之作》、《鹦鹉螺》、《食糟民》、《庐山高赠同年刘中允归南康》等。《食糟民》反映了农民的痛苦生活,也表现了诗人的不安心理:

田家种糯官酿酒,榷利秋毫升与斗。酒沽得钱糟弃物,大屋经年堆欲朽。酒醅如沸汤,东风来吹酒瓮香。累累罂与瓶,惟恐不得尝。官沽味村酒薄,日饮官酒诚可乐。不见田中种糯人,釜无糜粥度冬春;还来就官买糟食,官吏散糟以为德。嗟彼官吏者,其职称长民;衣食不蚕耕,所学义与仁。仁当养人义适宜,言可闻达力可施。上不能宽国之利,下不能饱民之饥。我饮酒,尔食糟;尔虽不我责,我责何由逃!

官府从农民手中征收糯米,役人酿酒,又以酤酒专卖博取厚利。升斗计较,秋毫不遗。官吏们整日饮酒作乐,把酒糟弃置于破屋。种糯米的农民在冬春之际断炊,连稀粥也喝不上,只好找官府讨买酒渣充饥。官吏们把酒糟散卖给农民,还自以为办了好事。他们的行为和他们所学的仁义,不啻相去十万八千里!欧阳修用对比的手法,揭露了官府对百姓的剥削和官民之间的尖锐对立,给不合理的社会现实以有力的鞭挞。全诗有叙事,有抒情,有议论,有自责。七言、五言、三言相间,又连换七、八韵。显得真切而生动,平易而深刻。在欧诗中,这是具有较高现实主义价值的佳作。

十一、重返朝廷

至和元年(1054)五月,欧阳修丧服期满,朝廷立即恢复他原来的官职。他本来打算等待秋凉以后进京,由于朝廷一再敦促,只得冒着烈日酷暑启程。船过陈州(今河南淮阳),镇安军节度使程琳殷勤款留欧阳修一家,连续几天为他们接风洗尘,然后才给放行。抵达汴京,已是六月一日。

上朝觐见的时候,仁宗看到阔别十载的欧阳修,简直不敢相认。当年风华正茂的庆历谏臣,如今须发斑白,两鬓苍苍。他不由得恻然动心,询问欧阳修在外几年,今年多大年纪,显得格外关怀备至。

七月十三日,根据仁宗的旨意,朝廷授欧阳修权判流内铨。流内铨是吏部的官署。判流内铨一般以御史知杂以上的官员充任,它的职责是掌管文官从初仕到幕职州县官的铨选、差遣、考察等事务,具有一定实权。这时候,朝廷上下官员,大都是反对庆历新政才上台的。他们忌恨欧阳修重新得到进用,更担心欧阳修等人一旦被重用,将危及他们的仕途。因此,他们勾结在一起,形成一股排斥欧阳修的政治势力。

有人伪造欧阳修的一份奏疏,内容是请求仁宗淘汰那些依仗恩宠、谋求私利的宦官。这份伪造的奏折在京师广为流传,朝廷内外,议论纷纷。宦官们对欧阳修咬牙切齿,他们暗中勾结朝臣,多方搜寻欧阳修过失,伺机打击报复。

不久,一个叫杨永德的宦官终于找到了一个把柄,向欧阳修发起了一场攻击。事情是这样的:翰林学士胡宿是欧阳修的好友,他的儿子胡宗尧按例由吏部铨选,改任京官,仁宗批示说:此人曾经犯法,只准“循资”。所谓“循资”,指任官自下而上顺次递升,依格铨授,不得逾越。几年前,胡宗尧在常州推官任上,因为知州擅自将官船借人,胡宗尧受到牵连,也挨受处分。在仁宗召问时,欧阳修指出:胡宗尧当年只是受长官连累,罪责不大,而且事隔多年,根据考任条例,可以调任京官。宦官及欧阳修的政敌们群起而攻,指责欧阳修徇私枉法,庇护朋友的儿子,侵犯皇帝的权力。七月二十七日,朝廷罢免欧阳修的判流内铨,让他出知同州(今陕西大荔)。

欧阳修出守同州的消息传到宣城,梅尧臣还在家里守丧。他不胜感慨,寄赠一首诗歌,题目为《闻永叔出守同州寄之》:

冕旒高拱元元上,左右无非唯唯臣,独以至公持国法,岂将孤直犯龙鳞。茱萸欲把人留楚,苜蓿方枯马入秦,访古寻碑可销日,秋风原上足麒麟。他批评仁宗身边尽是唯唯喏喏的佞臣,容不下正直敢言的欧阳修。宽慰老朋友出守陕西,访寻古代金石碑铭,足以安闲消磨时日。

朝廷许多正直臣僚,纷纷挺身而出,请求挽留欧阳修。因胡宗尧案由判吏部南曹改官同知太常礼院的吴充,上疏替欧阳修辩说。他说:“欧阳修因为忠诚正直,所以擢拔为皇帝侍从,不应该因谗言而放逐。如果皇上认为我是出于私情而论救欧阳修,那么,我愿意与他一道受贬谪。”奏疏上呈后,没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