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列夫·托尔斯泰(世界十大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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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列夫·托尔斯泰作品精选(5)

“有些人和我们一样,也有些不如我们的,”她心中想道。

佩龙斯卡娅告诉伯爵夫人舞会中一些最重要人物的姓名。

“那位是荷兰大使,看见了吗?就是那个花白头发的,”佩龙斯卡娅指着一个满头灰白鬈发的小老头,说。那个小老头把围着他的一群太太小姐们逗得哈哈大笑。

“瞧,她来了,彼得堡的皇后,别祖霍娃伯爵夫人,”她指着刚走进来的海伦,说。

“真漂亮!简直不亚于玛丽亚·安东诺夫娜;您瞧,那些年轻的和年老的都缠着她不放。又漂亮又聪明……据说,亲王……为她发了疯。您瞧这母女二人,虽然不漂亮,但是,追的人更多。”

她指着正走过大厅的一位太太和她的长得不好看的女儿。

“这是一个有百万陪嫁的待嫁闺中的姑娘,”佩龙斯卡娅说。“您瞧那些想当未婚夫的人,”

“这是别祖霍娃的哥哥,阿纳托利·库拉金,”她指着一个美男子——骑卫军的军官,说。这个青年军官从她们面前走过,昂首阔步,眼睛望着别处。“十分漂亮!您说是吧?据说,要给他娶这个有钱的小姐呢,还有您的那位表亲,德鲁别茨科伊,也死追着她。听说有几百万的陪嫁呢。还有,那就是法国公使,”在伯爵夫人问到科兰库尔是什么人时,她回答说。“您瞧,样子像皇帝似的。总之还是挺可爱的,法国人都很可爱。社交界没有人比他们更可爱的了。这就是她!我们的玛丽亚·安东诺夫娜仍旧是最美的!她穿戴真朴素。美极了!”

“您瞧这位戴眼镜的肥佬,是世界共济会的会员,”佩龙斯卡娅指着别祖霍夫,说。“把他放在他太太跟前:活象一个小丑!”

皮埃尔一摇一摆地穿过人群,就像从闹市的人群中穿过似的,毫不在意,和蔼可亲地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不停地点头。他从人群中挤过去,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娜塔莎满怀喜悦地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她知道皮埃尔在人群中是在找她们,尤其是在找她。皮埃尔答应她来参加舞会,而且给她介绍舞伴。

但是,别祖霍夫并没有走到她们跟前,他在一个中等身材,穿白制服,英俊秀美的黑发男人身旁站住了,这个男人站在窗口正在和一位佩戴勋章和绶带的高个军人谈话;娜塔莎一下就认出了那个身材不高、穿白制服的年轻人:这是博尔孔斯基,她觉得他年轻多了,快活多了,并且漂亮多了。

“又有一个熟人,博尔孔斯基,妈妈,您瞧见吗?”娜塔莎指着安德烈公爵,说。“您可记得,他在奥特拉德诺耶咱们家住过一夜。”

“啊,你们认识他吗?”佩龙斯卡娅说。“我不喜欢这个人。是当今的大红人,骄傲得了不得!跟他父亲一样。投了斯佩兰斯基的缘,正在拟一个什么草案。您瞧他对小姐太太的态度!她跟他说话,可他竟然转过脸去不答理人家,”她指着他,说。“如果他对我像对待那些太太小姐那样,我一定痛骂他一顿。”

人们突然动起来,大家都向前挤,又分开来,在两行人中间,在音乐的伴奏下,皇帝走了进来。他后面跟着男主人和女主人。皇帝走得很快,不停地向左右两边点头,好像想尽快度过这最初见面的时刻。皇帝进了客厅,人群向门口涌去;有几个人赶忙挤进去,又带着变了脸色的表情退回来。人群又从客厅门口让开了,皇帝和女主人说着话在门口出现了。一个年轻人抢步走过去,叫人让开。有几位女士全然忘了上流社会的礼节,不怕弄坏自己的装束,向前挤去。男士们开始走到太太小姐跟前去找舞伴,准备跳波兰舞。

人们闪开一条路,皇帝满脸笑容,挽着女主人的手,随便地从客厅走出来。他后面跟着男主人和玛丽亚·安东诺夫娜·纳雷什金娜,再后面是大使们、大臣们,以及将军们,佩龙斯卡娅不停地报出他们的姓名。大部分太太小姐们都有了舞伴,而且正在走出来,或者已经准备跳波兰舞了。娜塔莎感觉到,她同母亲和索尼娅被挤到了墙根,被撇在了一边。她站在那儿,垂着纤细的双手,她那刚刚有点隆起的胸脯有节奏地起伏着,屏着呼吸,闪亮的眼睛吃惊地望着前面,这是一副对享受最大的喜悦或承受最大的悲哀都有所准备的表情。不论是对皇帝,还是对佩龙斯卡娅所指出的那些重要的人物,她都不感兴趣,——她只想一件事:“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来邀请我,难道我就不能在这第一轮里跳舞了,难道这些男人们都没留心我,他们现在似乎都没看见我,即使看见了,但他们的神气仿佛在说:‘啊!我要找的可不是她。不,这不可能!”她想。“他们应该知道我是多么想跳舞,我跳得十分出色,同我跳舞会使他们十分愉快。”

波兰舞曲已经演奏了很长的时间,在娜塔莎耳畔响起了忧郁的曲调——好似在回忆。她想哭。佩龙斯卡娅已经从她们身边走开了。伯爵在大厅的另一头,只有伯爵夫人、索尼娅和她站在一起,在这些陌生的人群中,没有人关心她们。安德烈公爵同一位女士从她们面前走过,但没有认出她们。美男子阿纳托利微笑着同他的舞伴谈话,他向娜娜塔莎的脸瞥了一眼。鲍里斯两次从她们面前走过,每次都回避她们。不跳舞的贝格和他的妻子走到她们面前。

娜塔莎觉得在舞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是丢人的。薇拉向她谈她的绿色裙衫,娜塔莎不听她的,也不看她。

皇帝终于在他最后一个舞伴身旁停下来,乐曲停了;操心过分的侍从武官向罗斯托夫一家人跑过来,请她们再让开一点,可是她们已经站到墙根了。这时乐队奏起令人神往、抑扬有致的华尔兹舞曲。一分钟过去了,仍没有人出场。司仪武官走到别祖霍娃面前,邀请她。她微笑着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眼睛并不看他。娜塔莎望着她们,为自己没能在这第一轮华尔兹出场,难过得直想哭。

安德烈公爵身穿白色上校制服(骑兵式的),脚上穿的是长统袜和浅口鞋,他精神勃发,兴致勃勃,站在离罗斯托夫一家人不远处。菲尔霍夫男爵同他谈论明天将要召开的第一次国务会议。安德烈公爵是斯佩兰斯基的心腹,正在参加立法委员会的工作,当然对明天的会议能够提供确凿的消息。可是,他没有听菲尔霍夫对他说的话,他一会儿看看皇帝,一会儿看看那些准备跳舞而没有勇气出场的男人们。

皮埃尔走过来抓起安德烈公爵的手。

“您常常跳舞。这儿有一位我的保护人——罗斯托娃小姐,您邀请她吧,”他说。

“在哪儿?”博尔孔斯基问道。“对不住!”他对男爵说,“这个话题以后咱们再好好谈,在舞会上就应该跳舞。”他照着皮埃尔指出的方向走过去。娜塔莎那副绝望的、屏息不动的面孔一下子就映入了安德烈公爵的眼帘。他认出了她,猜到了她的心情,知道她是刚上阵的新手,他想起那个月夜她在窗台上的谈话,于是怀着兴致勃勃的表情走到罗斯托娃伯爵小姐面前。

“请您认识一下我的女儿吧,”伯爵夫人红着脸,说。

“我很荣幸,已经认识了,倘若她还记得我的话。”跟佩龙斯卡娅说他粗鲁相反,安德烈公爵走到娜塔莎面前彬彬有礼地深深地鞠躬,他还没有说完邀请她跳舞的话,就抬起手来揽起她的腰。他清她跳华尔兹舞。娜塔莎脸上突然容光焕发,露出幸福、感激、孩子气的微笑。

“我早就在等着你了,”这个又惊又喜的小姑娘在举起手搭在安德烈公爵肩上时,用她那就要流泪的微笑,仿佛这么说。他们是第二对出场的。安德烈公爵是最优秀的跳舞家。娜塔莎的舞技也决非一般的。她那双穿着缎子舞鞋的小脚,轻快地旋转着,脸上焕发着幸福狂喜的光彩。她那裸露的脖颈和手臂瘦削,并不漂亮。比起海伦的肩膀,她的肩膀太瘦了,胸部还不够丰满,手臂纤细;但海伦的身体由于被千百双眼睛玩赏过,仿佛涂了一层油漆,而娜塔莎还是初次袒胸露臂的少女,要不是她认为非这样不可的话,她会感到十分害羞的。

安德烈公爵本来就喜欢跳舞,再加上人们老跟他谈政治,说些俏皮活,他想尽快摆脱这些谈话,还想快些打破由于皇帝在场而形成的令他不快活的气氛,于是就跳舞了,并且选定了娜塔莎,因为她是皮埃尔推荐的,还因为她是他发现的第一个好看的姑娘;但是,他刚一搂起她那纤细灵活的腰肢,她那翩翩的舞姿就在他眼前,她那微笑就在他眼前,她那杯富于魅力的美酒,一下子冲上他的头脑:在跳完了一轮,离开她,站在那里喘口气,看别人跳舞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精神复苏了,变得年轻了。

……

(五)

……

老伯爵从来拥有大规模的狩猎设备,现在全交给儿子管理,这一天,九月十五日,老头兴致很高,也要参加狩猎。

一小时后,全副猎队来到门廊台阶前面。尼古拉神色严厉并且郑重,表示此刻没有工夫管闲事,不理睬要和他说话的娜塔莎和彼佳,只顾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他查看了猎队的各个部分,派了一小队猎犬和猎手去打前站,他骑上那匹枣红顿河马,对他的那群猎犬打着呼哨,穿过打谷场,向通往奥特拉德诺耶禁伐区出发了。老伯爵骑的是一匹名叫维夫梁卡的栗色骟马,由伯爵的马夫牵着;他本人乘一辆轻便小马车赶往指定的地点。

猎犬总共五十四只,由六名猎犬手带领。不算主人,有八名狼犬手,驱赶着四十只狼犬,连同主人的猎犬,大约出动了一百三十只狗,二十名骑马的猎人,向田野进发。

每只狗都认得自己的主人,知道呼号。每个猎人都清楚自己份内的事、把守的地点和担负的任务。大队人马才走出菜园,就不再有一点喧哗声和谈话声,均匀地、静静地沿着通往奥特拉德诺耶森林的大路和田野散开。

马在田野上行走,就像在松软的地毯上行走一样,有时走过大路上的水洼,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雾朦朦的天空,仍旧悄悄地、均匀地向地面下降;空气幽静并且温暖,没有一点声响。偶而响起猎人的呼哨声、马的响鼻声、扬鞭声,或者离队的猎犬的尖叫声。

走了一俄里的时候,从雾里又出现五个骑马的人带着猎犬,迎着罗斯托夫的猎队走来。为首的是一位胡须灰白、精神爽朗、仪表堂堂的老人。

“您好,大叔,”当老头来到跟前时,尼古拉说。

“没得说哇!……我就知道,”大叔说(这是住在邻村的罗斯托夫家一门穷的远亲),“我就知道,你在家呆不住了,今天出猎是好日子。没得说哇!(这是大叔爱说的口头禅。)尽快占领禁伐区,我的吉尔奇克说,伊拉金家带着猎队正在科尔尼克扎队呢;好极了,走吧!他们会从你们眼皮底下把整窝的狼崽抢走的。”

“我们正是去那儿。怎么样,咱们合了吧?”尼古拉问道。“合起来……”

两家的猎犬合成一队,大叔和尼古拉并马而行。娜塔莎策马向他们驰来,头巾下露出高兴的面孔,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彼佳和猎手米哈伊尔,还有保姆派来跟随她的驯马师等人,全不离左右地陪伴着她。彼佳在笑,他在抽打他骑的马,不住地拽缰绳。娜塔莎矫健、自信地骑在黑色的阿拉伯立刻,一只手熟练地、毫不费劲地把马勒住。

大叔不信任地回头看了看彼佳和娜塔莎。他讨厌把儿戏和打猎的正经事混在一起。

“大叔,您好,我们也去打猎,”彼佳喊道。

“您好,您好,当心别踩着狗,”大叔严厉地说。

“尼古连卡,特鲁尼拉这只狗真可爱!它认得我,”娜塔莎在夸赞她那只心爱的猎犬。

“首先,特鲁尼拉完全不是狗,而是猎犬,”尼古拉想,而且严厉地向妹妹瞅了一眼,极力使她感觉到,此刻他们之间应保持一个距离。娜塔莎知道这一点。

“大叔,您别以为我们会妨碍什么人,”娜塔莎说。“我们会待在我们自己的地方,决不胡乱走动。”

“这就对啦,伯爵小姐,”大叔说。“当心,别从立刻跌下来,”他又补上一句,“没得说哇!因为你没有什么可扶的东西。”

离开奥特拉德诺耶禁伐区的那片绿洲只有百十来俄丈远了,猎犬手们正向林中走去。罗斯托夫和大叔商定从哪里放猎犬,他们安排娜塔莎站在一个决不会有什么东西跑过的地点,随后就越过山谷前进了。

“喂,老侄子,你对付的是一只大狼,”大叔说,“当心,别让它溜掉。”

“看情况吧,”罗斯托夫答道。“卡拉伊,准备!”他呼唤了一声,作为对大叔嘱咐的回答。卡拉伊是一只丑陋的、皮毛蓬乱的老公狗,由于曾自己擒一只大狼而出名。大家各就各位,做好了准备。

老伯爵知道儿子在打猎时脾气暴躁,担心迟到,一路紧赶慢赶,在猎犬手还没到地方,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就已经坐着两匹黑马驾的马车,高兴奋兴,面颊红润,腮帮震得直颤,驰过亮绿的田野,到达了留给他的守候点。他拽了拽皮袄,装备好猎具,跨上那匹跟他一样保养得膘肥毛滑、毛色斑白的维夫梁卡骏马。马车被打发回去了。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虽然不是一个痴迷的猎手,可是,他对打猎规则却记得烂熟,他向灌木丛边沿驰去,就在那儿停住了,整理一下缰绳,在鞍子上坐好,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就绪,微微含笑向四外观望。

他身旁站着一个名叫谢苗·切克马尔的跟班,是一个老骑手,但动作已经不灵便了。切克马尔牵着三只像主人和马一样肥壮的凶猛猎犬。两只不拴锁链的聪明的老狗在一旁卧着。百步开外的空地上,站着伯爵的马夫米季卡,此人是一个玩命的骑手和狂热的猎手。伯爵照例在打猎前喝一银杯猎人露酒,吃点小菜,喝半瓶他所喜欢的波尔多红葡萄酒。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因为饮酒和行路,面色发红,眼睛蒙上了一层湿润,显得格外光亮,他裹紧了皮袄,坐在马鞍上,那样子有如准备出外游玩的儿童。

瘦得两肋下陷的切克马尔,把该做的事做完后,不停地打量跟他和睦相处三十年的主人,他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快乐,正在等待和他快乐地交谈。还有一个老头从树林里小心地骑着马(他显然受到教训)走来,在伯爵身后停住。此人胡须花白,身穿肥大的女长衣,头戴尖顶帽。这是名叫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的小丑。

“喂,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对他挤挤眼,悄悄地说,“你倘若把野兽吓走了,丹尼洛可饶不了你。”

“我……并不比别人差,”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说。

“嘘——嘘!”伯爵发出叫人平静的声音,然后向谢苗转过身去。

“你看见娜塔莉娅·伊利尼奇娜吗?”他问谢苗。“她在哪儿?”

“她和彼得·伊利奇留在扎罗夫草地附近,”谢苗微笑着说。“别看是女流,打起猎来可了不得。”

“你看她骑马,谢苗,才叫人惊奇呢……是吧?”伯爵说,“简直比得过男人!”

“怎么不叫人惊奇?她真大胆,又十分灵活!”

“尼古拉沙(尼古拉的爱称)在哪儿?在利亚多大斯克高地吧?”伯爵低声问。

“是啊,您老。他知道在哪儿把守。他骑马的技术可高超啦,我跟丹尼洛经常大吃一惊,”谢苗说,他知道如何才能讨得主人的欢心。

“骑术很好,是吧?他骑马的姿势怎么样?”

“简直跟画的一样!几天前他从扎瓦尔津斯克草地赶出一只狐狸。他越过一个障碍又一个障碍,紧追猛赶——那马价值千金,而骑手更是无价之宝!这样棒的小伙子哪儿找去!”

“哪儿找去……”伯爵重复说,他因为谢苗很快把话说完而觉得遗憾。“哪儿找去,”他一边说,一边掀起皮袄的底襟,把鼻烟壶拿出来。

“前些日子他从教堂出来,全身佩戴勋章,于是米哈伊尔·西多雷奇……”谢苗没把话说完就听见寂静的空中清晰地传来两三只猎犬追逐野兽的吠声,还有别的猎犬的呼应声。他侧耳细听,向伯爵示意。“找到狼窝啦……”他低声说,“一直往利亚多夫斯克高地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