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列夫·托尔斯泰(世界十大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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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列夫·托尔斯泰作品精选(3)

并且,比起因为流血过多而衰弱无力、痛苦以及即将来临的死亡在他心中引起的那种庄严伟大的思绪来,一切全都显得微不足道。安德烈公爵看着拿破仑的眼睛,想到伟大是多么渺小,谁也弄不清其意义的生命是多么渺小,在活人中谁也弄不明白和说不清其意义的死亡是多么渺小。

皇帝不等回答就勒转了马,临走时对一个军官说:“叫他们照顾这些先生们,把他们送到我的宿营地,让御医拉雷检查他们的伤口。再见,列普宁公爵。”于是他策马疾驰而去。

他脸上洋溢着自满和幸福的光彩。

抬安德烈公爵的士兵偶然看见了那枚玛丽亚公爵小姐挂在哥哥身上的金质小圣像,就摘了下来,刚才在看见皇上对这些俘虏表示亲近,又赶快把小圣像归还他了。

安德烈公爵没有看见是谁和怎样又给他戴上的,但是那个有细金链的小圣像忽然在他胸前制服上出现了。

“倘若一切都像玛丽亚公爵小姐所想的那么简单明了,那就好了,”安德烈公爵看了看那枚妹妹以如此深情和虔诚给他戴上的小圣像,心里想,“那就好了。倘若能够知道今生到何处去寻求帮助,而在身后会有什么遭遇,那该多好啊!倘若我现在就能说:主啊,怜悯我吧……那么,我会多么幸福和安心!但是这话我对谁说呢?难道对那个不可捉摸和不可思议的力量说——对它我不但不能祈求,甚至说不出它是伟大,还是渺小,难道对玛丽亚公爵小姐缝在我身上的护身符里的那个神说吗?除了我所了解的那个东西的渺小和那个不可理解、却极为重要的东西的伟大之外,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什么东西是靠得住的!”

担架移动了。每一颠簸又使他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发寒热的状态加剧了,他不停地说胡话。父亲、妻子、妹妹和未来的儿子的幻影,以及战役前夜他所感受的缠绵柔情,渺小的、微不足道的拿破仑的身形和在这一切之上的高高的天空——构成了他在热病状态中幻觉的主要内容。

在他的想像中出现了童山的宁静生活和快适的家庭幸福。正当他欣赏这种幸福的时候,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拿破仑,他那眼神冷酷无情,学识短浅,而且幸灾乐祸,于是开始发生了怀疑、痛苦,只有天空给人以慰藉。快到早上的时候,一切幻觉全搅在了一起,融合成一片混沌和不省人事的黑暗状态,据拿破仑的医生拉雷的意见,这种状态的结果极可能是死亡,而不是恢复健康。

“这是个神经质和多胆汁的家伙,”拉雷说,“他不会痊愈的。”

安德烈公爵和其他没希望的伤员全都交给当地居民照料去了。

……

(三)

……

皮埃尔坐在多洛霍夫和尼古拉·罗斯托夫对面,贪馋地大吃大喝。凡是有点知道他的人,都看出他今天大大地变了样。他在整个吃饭时间都默不作声,眯着眼,皱着眉,环视四周,或者出神地两眼发呆,用指头擦鼻梁。他精神不振,面色阴沉。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似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专心思索一件烦恼的,难以解决的问题。

那件无法解决、使他苦恼的问题,是那位在莫斯科的公爵小姐曾向他暗示多洛霍夫和他妻子的关系密切,今天早上他接到一封匿名信,另外,信中说他戴着眼镜看不清楚,他的妻子和多洛霍夫的关系只有对他一个人才是秘密。不论是公爵小姐的暗示还是那封信,皮埃尔都完全不相信,可是他现在怕看坐在他对面的多洛霍夫。他的目光每次偶尔碰到多洛霍夫那对俊美傲慢的眼睛,皮埃尔就感到,一种可怕的、混乱的东西在心中油然而生。皮埃尔不自觉地回忆起他妻子过去的一切,以及她和多洛霍夫的关系,皮埃尔清楚地看出,匿名信中所说的,倘若说的不是他的妻子的话,大约是真的,至少,可能像是真的。皮埃尔不由得记起多洛霍夫在那次战役后官复原职,回到彼得堡后就去找他。多洛霍夫利用他和皮埃尔是酒友关系,就直接到他家里去,皮埃尔安排他住下,而且借给他钱。皮埃尔回忆起海伦怎样微微含笑对多洛霍夫住在他们家里表示不满,多洛霍夫如何下流无耻地夸奖他妻子的美丽,从那时起,一直到他来莫斯科,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

“是啊,他十分漂亮,”皮埃尔想,“我知道他这个人。我为他奔走过,供养过他,帮助过他,正因为如此,才使得他觉得败坏我的名誉,嘲笑我,是一件特别有趣的事。我知道而且了解,倘若这是真的,在他看来这就会在他的欺骗上更增添一层乐趣。是的,倘若这是真的话;可是我不相信,我没有权利并且也不能相信。”他想起当多洛霍夫在干残酷事的时候,他脸上那副表情,例如,当他把派出所所长绑在狗熊身上扔到水里的时候,或者当他没有理由要跟人决斗的时候,或者当他用手枪打死驿站车夫的马的时候。当他看皮埃尔时,他脸上也经常有这种表情。“是的,他是一名决斗家。”皮埃尔想道。“杀死一个人在他不算回事,他肯定觉得人人都怕他,这一定使他很开心。他一定以为我也怕他。我也确实怕他,”皮埃尔想,一有这些想法,他又感觉到一种可怕的、混乱的东西在心中油然而生。多洛霍夫、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现在坐在皮埃尔对面,他们看来很开心。罗斯托夫愉快地跟两个朋友谈话,其中一个是骁勇的骠骑兵,另一个是有名的决斗家和浪荡公子,他们不时用讥笑的目光看看皮埃尔,他心事重重,心神不定,身躯庞大,在筵席上很显眼。罗斯托夫对皮埃尔侧目而视,这是因为,第一,在他那骠骑兵的眼光看来,皮埃尔是一个没有军籍的富翁,美人的丈夫,一句话,是一个懦夫;其次,是因为皮埃尔心事重重,神不守舍,竟然没有认出罗斯托夫,没有向他答礼。在为皇上的健康祝酒时,皮埃尔忙于想心事,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举杯。

“您怎么啦?”罗斯托夫闪着高兴的、愤怒的目光望着他喊道。“难道您没有听见:为皇上的健康干杯!”皮埃尔叹了口气顺从地站起来干了一杯,等大家全坐下来,他面带着友好的微笑,对罗斯托夫说:

“我没有认出您呢,”他说。可是罗斯托夫顾不上这个,他正在喊“乌拉”呢!

“你干吗不重温旧交啊,”多洛霍夫对罗斯托夫说。

“去他的吧,笨蛋一个,”罗斯托夫说。

“应当向漂亮的女人的丈夫讨好嘛,”杰尼索夫说。

皮埃尔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但是他知道是在说他。他红了脸,转过身去。

“喂,现在为漂亮的女人干杯,”多洛霍夫说,他那样子很认真,但嘴角含着笑意,他向皮埃尔举起杯来。“为漂亮女人和她们的情夫干杯,彼得鲁沙(皮埃尔的俄语爱称),”他说。

皮埃尔垂下眼睛,不看多洛霍夫,也不理睬他,喝了自己杯里的酒。侍者分发库图佐夫的大合唱歌词,在作为贵宾的皮埃尔面前放了一页。他想拿起它,但是多洛霍夫探过身来从他手里抢了过去,开始读起来。皮埃尔向多洛霍夫扫了一眼,又垂下眼来;在整个宴会期间折磨着他的那种可怕的、混乱的情绪油然而生,而且占据了他。他把整个肥胖的身体探过餐桌。

“您胆敢拿!”他大喝一声。

涅斯维茨基和右首座位的客人听见这声喊叫,看出他是对谁而发的,都吃惊地连忙转向别祖霍夫。

“算了吧,算啦,您怎么啦?”他们发出惊恐的低语。多洛霍夫睁着发亮的、愉快的、凶残的眼睛,看了看皮埃尔,他那嘴角含着的微笑似乎在说:“啊,我就是喜欢这样。”

“我不给你,”他说,字音咬得清清楚楚。

皮埃尔脸色苍白,嘴唇发抖,忽然抢过那张纸。

“您……您……这流氓!……我要跟您决斗,”他推开椅子,站起来,说。他觉得,那个在最近几天一直使他烦心的关于他的妻子犯罪的问题,就在他这样做和这样说的一瞬间,终于完全并且坚决地肯定下来了。他恨她,永远跟她决裂了。罗斯托夫不顾杰尼索夫劝告他不要插手这件事,但他仍然同意做多洛霍夫的副手,散席后和别祖霍夫的副手涅斯维茨基谈妥了决斗的条件。皮埃尔回家了,而罗斯托夫和多洛霍夫以及杰尼索夫留在俱乐部里听茨冈和歌手们唱歌,一直坐到深夜。

“那么明天在索科尔尼克森林见吧,”多洛霍夫和罗斯托夫在俱乐部门廊分手时,说。

“你心情安静吗?”罗斯托夫问。

多洛霍夫站住了。

“告诉你吧,我可以用两句话向你揭示决斗的全部秘诀。倘若你在决斗时,立下遗嘱,给父母写温情的信,倘若你想到你可能被打死,那么,你就是个大笨蛋,十有八九要完蛋;倘若你在决斗时意志坚定,一定要把对方最快最准地干掉,那就会诸事顺利,正像我们科斯特罗马的一位猎熊手对我常说的:谁不怕熊啊?可是,你一看见它,心里只想可别让它跑掉了,害怕的心理就没了。我也是这样。“明天见,亲爱的!”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皮埃尔和涅斯维茨基驱车来到索科尔尼克森林,发现多洛霍夫、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已经在那里了。皮埃尔那副神情,似乎是在集中精力思考一个与当前的事毫无关系的问题。他面容消瘦,脸色发黄。看来是一整夜未睡。他精神恍惚地环顾四周,仿佛害怕灿烂的阳光,皱着眉头。有两种思绪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在整夜失眠以后,关于他妻子的犯罪已经确定无疑了.而多洛霍夫却没有罪过,因为他没必要维护一个与他无关的人的名誉。“我处在他的地位也会这样做的,”皮埃尔想。“其实我一定会这样做;这场决斗,凶杀,有什么意义?不是我杀死他,就是他打中我的脑袋、臂肘、膝盖。离开这儿吧,逃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他突然起了这个念头。正当他有这个想法的时候,他用那使旁观者不禁肃然起敬的非常镇静和满不在乎的神气问道:“快了吧,准备好了吗?”

一切都准备就绪,两把军刀插在雪里,表示决斗的双方应当走到的界线,手枪也上了膛,这时涅斯维茨基走到皮埃尔跟前。

“伯爵,在这重要的关头,十分紧要的关头,倘若我不对您说实话,我就是没有尽到应尽的职责,也就是辜负了您让我当您的副手所给予我的信任和荣誉,”他怯生生地说,“我认为,这件事没有充分的理由,也不值得为它而流血……是您的不对,您太性急了……”

“可不是,太荒唐了……”皮埃尔说。

“那么让我去转达您的歉意,我相信您的对手会同意接受您的道歉的,”涅斯维茨基说,他象别的当事人一样,还不相信事情真的已经闹到非决斗不可的地步。“您知道,伯爵,承认自己的错误,总比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要好得多。任何一方都没有受到屈辱。让我去谈判吧……”

“不,没有什么可谈的!”皮埃尔说,“反正一样……准备好了吗?”他又说了一句。“您只要告诉我,朝哪儿走,朝哪儿放枪?”他说,不自然地微笑着。他接过手枪,问开枪的方法,因为他至今从没拿过手枪,这一点他是不愿承认的。“对了,就是这样放,我知道,不过我忘了,”他说。

“没有什么可道歉的,没这回事,”多洛霍夫对也试图调解的杰尼索夫说,于是他也走到规定的地点。

决斗的地点是一片不大的松林空地,离停雪橇的大路八十来步远,由于近来天气变暖,地上的雪正在融化。决斗的双方站在相距四十来步的空地两边。副手们在潮湿的深雪上步量距离,从他们站的地方,到相距十步远插着涅斯维茨基和杰尼索夫的两把军刀作为界线的地方,留下了许多脚印。雪在融化,雾在上升;四十步开外什么也看不见。三分钟后一切准备就绪了,但仍旧拖延着。大家全沉默不语。

“喂,开始吧!”多洛霍夫说。

“行啊,”皮埃尔说,依旧微笑着。

气氛是紧张可怕的。显然,如此容易就开了头的事情,已经无法阻止了。杰尼索夫第一个向前走到界线,宣布:

“因为敌对双方拒绝调解,那么就请开始吧:拿起手枪,在喊到‘三’时,双方向前走。”

“一!二!三!”杰尼索夫气愤愤地高声喊道,随后退到一旁。两人顺着踩出的小道往前走,越来越近,在雾中彼此辨认着对方。敌对双方在走到界线时只要愿意开枪,都有权利开枪射击。多洛霍夫不紧不慢地走,没有把枪举起来,他那对明亮闪烁的蓝眼睛注视着对方的脸。象平日一样,他的嘴角似乎含有笑意。

在发出三字口令后,皮埃尔快步向前,他离开践踏的小道,走到没有踩过的雪地上。皮埃尔向前伸出握住手枪的右手,仿佛担心这支手枪会把自己打死似的。他尽力把左手伸到后面,因为他老想用它支撑住右手,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准许的。皮埃尔走了六、七步就离开小道走到雪地上,他看了看脚下,又很快地望了多洛霍夫一眼,就照人家教给他的那样用指头勾了一下枪机,皮埃尔怎么也没料到声音会这么响亮,他一听见自己的枪声吓了一跳,然后他对自己竟有这样的印象微微一笑,站住不动了。由于有雾,硝烟格外浓,最初一瞬间阻碍他看见东西;但他等待的另一声对他的射击,没有随之而来。只听见多洛霍夫急促的脚步声,透过烟雾,现出他的身影。他用一只手捂着左边身子,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下垂的手枪。他脸色苍白。罗斯托夫跑过去对他说了句什么话。

“不……”多洛霍夫咬紧牙说,“不,没有完,”他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又走了几步,到了军刀旁边倒在雪地上。他的左手全是血,他在常礼服上擦了擦手,用它支撑着身子。他的脸色苍白,皱紧眉头,直打哆嗦。

“请……”多洛霍夫想说话,可不能一下子说完……“请吧”他费力地说。皮埃尔差点大声哭出来,向多洛霍夫跑过去,已经要越过界线了,多洛霍夫大喝一声:“回到界线上!”皮埃尔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站到军刀旁边。他们相距只有十步远。多洛霍夫把头低到雪地上,贪婪地嚼着雪,又抬起头来,振作一下精神,把两条腿收回来,寻找牢靠的重心,坐了起来。他吞食冰冷的雪,吸吮着它;他的嘴唇哆嗦着,但仍旧含着微笑;他聚集着最后的力量,眼睛闪着努力和凶狠的亮光。他举起枪来瞄准。

“侧着身子,用手枪掩护,”涅斯维茨基紧张地说。

“掩护!”甚至连杰尼索夫也禁不住向对方喊了一声。

皮埃尔带着抱歉和悔恨的微笑,毫无防御地叉开两腿,张开两臂站着,他那宽敞的胸膛直对着多洛霍夫,他忧郁地看着他。杰尼索夫、罗斯托夫和涅斯维茨基都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他们听见枪声和多洛霍夫凶恶的喊叫。

“没有打中!”多洛霍夫喊了一声,就无力地脸向下躺在雪地上。皮埃尔抱着头,转身踏着深雪向林中走去,他不知所云地自言自语。

“荒唐……荒唐!死……谎言……”他紧皱着眉头絮叨着。涅斯维茨基拦住他,把他送回家去。

罗斯托夫和杰尼索夫护送受伤的多洛霍夫。

多洛霍夫躺在雪橇里,闭住眼睛不说话,不论问他什么,他都一声不语,但是进入莫斯科后,他突然醒过来了,吃力地抬起头来,握住坐在他身旁的罗斯托夫的手。多洛霍夫的表情完全变了,出人意外地庄重而温柔。

“唉,怎么样?你自我感觉怎么样?”罗斯托夫问。

“不好!不过,这倒没什么。我的朋友,”多洛霍夫时断时续地说,“我们在哪儿?我知道是在莫斯科。我倒没什么,但是我把她害死了……她受不了这个,她受不了……”

“谁?”罗斯托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