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扶在凰盈冰臂上的手,一紧,一松。非离再难抑满心的悲恸,眼泪夺眶而出。他一瞬之间便失了气力,疲软地倒在了凰盈冰的怀中,竭力不让自己的双眼阖上,口中喃道:“别走……冰儿……”
凰盈冰那垂下的泪珠,滴在了非离的脸颊上。她俯跪在地,捧着他的脸,说道:“你有许多的错……错在你不该驻足与我相遇,错在你不该寄情于我,错在你不该三番两次地救我,错在你太多情,错在你太温柔,错在你太执着……你真不该在初遇之时,便对我那般温柔,温柔得让我想哭!你更不该一次次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知道吗?五千年前,还有上次的天之南一役,尽管你刻意掩藏了自己的真身,但却还是能清楚地将你认出来。与你重逢,我虽是满心地欢喜,但却不敢认你!想你,却又怕你……正如龙恬所说,我是天界最懦弱的血凤凰……我从不怕死,却生来便怕极了‘情’这一字!我本以为,我能够忍耐到最后的一刻,只可惜……”凰盈冰鼓起极大的勇气,吻了他的额,“你真是一只残忍的狐狸!轻易地,竟能扰乱了我的心湖,甚至让我有了挂恋,至死也不得安宁……”
说完,她轻轻地拨开了非离那紧紧攥着自己衣角的手,起身,再次仰望天际,哀伤地说道:“非离……这确实是一个好名字!我很喜欢!但是,我却不希望你拥有它……”停顿了半晌,当她再次回首之时,泪已尽,笑颜柔媚,“若有可能,在我临终之际,我会来见你最后一面!到时,我想送你一样东西……”
风过。凰盈冰的身影,再也不见。非离,肝肠寸断。他使出了最大的力气,紧抓着地上的草皮,似要将之连根拔起一般。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当他不甘地昏厥过去之时,隐藏在暗处的人们,相继走了出来。断天,连云,蛛凌,冰然,凤夕,龙恬,以及那三具飘渺的魂灵。他们走到了非离身边,看了看他,又望了望天,哀叹:“情缘这一事,真是一件……”
一路腾风而起,天庭愈来愈近,而下界却渐渐地模糊在了凰盈冰的视野之中。她依恋地望了望下界,寻找着那倒在湖泊之前的身影,心中一痛,飞天的脚步也停顿住了。站在半空之中,胸口发闷。从未有过的沉重。
“主子……”冰清驾着云雾,来到了凰盈冰的面前,哭着,“主子,都是冰清的错!冰清本想让主子心中舒畅一些的,却不想……”
凰盈冰瞄了她一眼,问道:“天机,也说了吗?”
“绝没有!”冰清紧张地辩道,“冰清只是告诉那狐狸,您还记得他,让他来挽留您……冰清绝未违背主子的严令,泄露天机!”
凰盈冰闻言,不觉放下心来。然而,她再也无心搭话了。她立于高处,眼睁睁地望着地上的非离,带着万分的不甘,和悲痛,意识朦胧,昏晕过去。此时,微风,携着一丝幽怨,吹撩着她的衣袂。凰盈冰迎风眺望凡尘。狼烟,若繁星一般遍及大地,燃着俗人的野心,却烧尽了尘世的安宁。凤眸,依稀望见了萧条的残景,双耳,隐约闻见了尘世的哀声与渴求。
“何时,战火才能熄灭?何时,盛世才能降临?何时,才能有安宁的日子可活?天若有眼,为何不睁开眼来看看这悲惨的人世?天若有知,又为何不怜悯一下这可怜的大地?何时……到底要等到何时?”
时间,流逝得何其之快,红日竟已升上了正空。眸中的哀伤,愈发深邃,沉淀于心底。那胸中挥之难去的酸楚,也渐渐地沉静了下来。心,在悲悯苍生的感召下,静如止水。
“血凤凰,天帝召见……”
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一位天帝的式神。他屈膝,恭敬地传召。凰盈冰却久久不应。式神,与冰清,未再言语半句,只静待凰盈冰自行回神。半晌,凰盈冰忽仰望近在咫尺的天庭,叹尽了最后的一丝惆怅,遂旋身,继续那未走完的天路。
眸光,不再。恍若死水一般平静。依然,是那无情,却又容易忘情的血之凤凰。
在天帝座前,唯凰盈冰一人。凰盈冰行若没了灵魂的木偶,向天帝躬身行礼。天帝却许久地注视着她,不语。
廷前,寂然。
忽一沉沉的哀叹,天帝步下了帝座。他缓缓地走到了廷前那泛着冷气的天池,望着池中盛放的雪莲,启口说道:“三界若想长久安泰,近万年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必须的!”他伸手,凝聚了一团飘渺、迷蒙的冷气于手间,眉头微蹙,“吾辈,乃是为了天下安平而生,却非为了贪图享乐才存在于这天地之间的。从何时起,这份自觉渐渐地沦丧?从何时起,这本该温暖的天池竟也泛起了冷气?”天帝将目光放远,回首着过去,窥探着将来,渐渐浮现出了记挂苍生的忧容,“天庭诸神,在这漫长的年岁里,世面见得越广,心却渐渐地麻痹,沉迷于永生的安乐之中,以致于蒙蔽了本该清澈的慧眼。诸神堕落,吾心痛哉!”
凰盈冰静静地站在一旁,神色安然,无言。
“孤乃统领万神的天帝,断不可坐视不管!但是,这需要一个契机,一个绝佳的时机。在久远的岁月之中,孤一直在等……”天帝沉沉地叹息一声,凝望凰盈冰,眸光闪烁,有一份沉淀了亿万年的哀愁,渐渐地在思绪的遥远回望之间,于心头复苏。“每每见到你,孤似乎都能望见她的影子。你与她,太像了!同样地幽美,美得竟令世上万物皆为之黯然失色;同样地寂寞,寂寞地常躲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饮泣;也同样地善良,时常在三界之间游走,心怀怜悯地关注着天地万物的运势;更是同样地固执,只为盛世而歌,只为安泰而舞,不到时机,便绝不变幻真身……你们实在是太像了!”他情不自禁地撩起了凰盈冰的一缕发丝,无比地感伤,“当年,她临终的歌舞,美得令人难以忘怀,却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明明是她所期盼的太平盛世,她却没能见到,便因气息衰竭而过早地消逝……这亿万年来,孤始终关怀着血凤凰们的动向,始终注视着她怀着幽怨所延续下来的血脉。面对她的子孙,孤更是怀着悔不当初的愧疚……事到如今,过去了如此漫长的年岁,孤始终记得她当年愁怨的目光。孤心里明白,她在怨孤,怨孤竟没能阻拦她与兄亲的婚姻,怨孤竟迫于天帝的职责而弃她于不顾……”
凰盈冰自此掩下了眼眸,似追悼着他们那永生遗憾的情谊。她静了半晌,说道:“血凤凰,是为了天庭安宁而送上的献祭,自远古至今,这条由初代血凤凰流传下来的血脉,始终是必要的!但是……这一存在,从今往后,再不需要了!”
天帝黯然。他凝视着凰盈冰,道:“你的所作所为,万年来,孤一直看在眼里。虽心知其有违天规,但仍是置若罔闻。”他的话语,顿了一顿,“你走后,孤会好好安置凰柔的!她所诞下的血脉,神力与妖力并存于身,必将比以往更加强大,强大到足以胜任血凤凰曾经独立担当的职责。而你与凤夕的婚姻,也将不再作数。如你所预想的,血凤凰将自此消亡!”
“谢天帝成全!”
“不必谢我!孤之所以认同你的想法,一则,出于整顿三界秩序的需要,二来……也不乏掺着些个人的私情……”天帝轻靠着天池边的阑干,仰望着比天庭还要高的穹宇,“至于你心心念念的那些人,冰然、凰星,还有……那狐族之王,想来,即便是孤不作主,天庭诸神也不会为难于他们的吧。你的怨恨,终将造就众神的悔恨与醒悟。这是你报复天庭的利器,却未尝不是你保护心爱之人的法宝……你的聪慧,就连孤也不得不佩服呢,凰盈冰!”
凰盈冰那平复的心湖,在天帝提及狐王的一瞬,又泛起了一丝浅浅的涟漪。她将手覆在那有些发疼的胸口,望着天帝,说道:“凰盈冰为了安置异父妹妹的魂魄,早已将周身的痛觉作为代价舍弃了去。近五千年之久,凰盈冰不尝痛之滋味,深觉庆幸!可是,您为何要将它寻来还我?为何要让我在这最后的时日里,再饱尝心绞之痛?”
“人之所以有痛感,为的是更真切地意识到自身的存在,更好地品味七情六欲。神,亦是如此。”天帝淡淡地一笑,说道,“孤本打算让你能以最完整的凤凰之身走完这最后的一程,却不想,你将自己的痛觉抛弃得太决绝,以致于凭孤之神力也只能寻回你的一半痛觉。不过,无妨!在这最后的关头,能让你再度了解何为‘心痛’,何为情愁,仅此一点,吾心甚慰!”说罢,他望向凰盈冰,“你其实是一只至情的凤凰。否则,孤派人送去的那滴醴泉也不会产生如此之好的效用。凰盈冰,无情之人,是不会心痛的!”
凰盈冰凝眸,静而不语。天帝此时掐算了时辰,叹道:“这时间,当你意识到了它的宝贵之时,总是流逝得比往常还要快哪!只余这最后的一日,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吧!孤赐予你最后的自由!至于……血凤凰代代延续下来的怨恨,孤代表天庭,代表三界苍生,收下了!”
凰盈冰作福,旋身离去。末了,当她即将走远之际,但闻天帝落寞地叹道:“凰盈冰,你的舞姿……必定同她一样地凄美!血凤凰最后的谢幕,孤期待着……”
凰盈冰,乘着一股柔弱的微风,在广袤的天庭里,漫无目的地巡游着。在这最后的一日里,她环视了这个令她憎恶了万余年之久的地方。心境,竟然慢慢地清明了。她长舒了一口气,深叹着:“都无所谓了!”
当她临风眺望天之南的时候,却迎面遇上了自己的父兄。他们望见了凰盈冰,竟不再像从前那般气焰逼人,而是失了所有的勇气,眼神闪烁地避开了凰盈冰的正视。还是凤逸最为率直。他犹疑了片刻,来到了凰盈冰的面前,结巴地说道:“三……三姐,那……那个……我与父亲方才去下界走了一趟,见到了二姐……她和大哥,已经把所有的事情……还有所有的误会,都对我们说了。错怪了你,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小,但是,凰盈冰却真真切切地听了进去。然而,只因她冷漠了万年,以致于如今竟不知该如何接收这份歉意。她惯如从前地漠然,淡淡地说道:“没什么。”
凤逸的眼眸,闪了一闪,看了凰盈冰一眼,又迅速地望向了别处,隐忍着心中难言的滋味,再一次低低地说道:“对不起……”
凰盈冰未再多言。她只注视着同样站到了自己面前的凤悠,说道:“与娘遇上了?”
凤悠的眼眸一黯,点了点头。他静了半晌,说道:“与她结成婚姻,事到如今,我也从未后悔过!或许,你大娘说得有理,我对星儿的感情,可能远非我所意识到的程度!恐怕,也正是由于我这种模糊的态度,才会让你大娘心中生了嫉妒之心,百般地刁难你。虽然她已不在了,但……我替她向你致歉!”
凰盈冰不言,静待下文。
“我对星儿用情,她却对我无意,不但疏远我,甚至还私自下界,与妖王互通情意……每每见到你,我便会想起她。这种痛心,我实难忍受!夕儿说得不错,无论你娘如何待我,你却还是我无辜的女儿……只可惜,从前我总是试图忽略掉这点……”他抿着唇,低沉地说道,“冰儿,一切……都是爹的错……”
“娘与莫言,经历了生死劫难,尚能成双成对。这其中说明了什么,您心中应该比谁都清楚。往后,该如何对待他们,您也该心中有数吧。”
凤悠落寞地一笑,道:“我与她,终究还是有缘无分……我不会去难为他们的!你……”话语倏然停滞了一下,情绪深沉了一分,继续说了下去,“你就放心地回府里休养吧!说不定,你的神力,在细心的调养之后,还能恢复如初呢……”
凰盈冰的心,闻言之后,不觉一疼。她料想,在这三界之中,除了天帝,以及自己手下的三精灵之外,恐怕再无人知晓那明日即将发生的事吧。想到这儿,她更加放心了。
“还有事吗?”
“那个……大哥和龙恬大哥,方才本该随我们一起回来的。只是天帝忽然下诏,令他们继续呆在凡间,关照受难百姓,直至盛世降临。所以,一时半会儿,恐怕是回不来了!不过,他们让我带话给你,”凤逸尽可能地压低声音,说道,“关于婚姻一事,大哥已对九尾狐说明了。只是,那狐狸,自你走后,痛不欲生,愈发憔悴……大哥望你能成全他,也成全你自己……”
凰盈冰听后,再未说话了。她无言地离开了父兄,驾着风,直往天庭的某一处而去。
天庭的一隅,有一处名曰“天缘”的偏僻之地。这里,如同栖凤谷一般,亿万年来,鲜有人来往。凰盈冰,在最后的时刻,却来到了这里。站在那以细密的红线织成的情网前,出神,竟未察觉身后有人唤她。
“血凤凰?”一位白发飘飘的老人,手执一书,身携一袋,轻轻地拍了拍凰盈冰的肩。此时,凰盈冰方才回过神来。月老浅浅地一笑,道:“何故,竟让您百忙之中来此一游?”
凰盈冰回望着诸多交杂的红线,有些神伤地说道:“凰盈冰本无心牵连情字,却为何……”
月老的目光一闪,顺着她的视线,望向了错综复杂的情网,梭巡了一番,忽定睛蹙眉,复又查检了手中婚犊,半晌,他已然了悟了天机,神色好是哀伤地抬起眼来,望向凰盈冰,叹道:“情,本就是如此……受红线牵绊,终究避无可避,还请血凤凰宽心!”
凰盈冰闻之,更加感伤。她问道:“老仙,为何要操心凰盈冰的情事?为何要为凰盈冰牵上这样的姻缘?”
月老深叹,道:“情缘,天注定。三界之内,上至凡间的帝王、廷上的天帝,下达贱民、小仙,甚至于妖王、精灵,无人能避此一劫。之所以牵扯红线,编织情网,亦非老朽多管闲事。老朽不过是将天命诉诸践行罢了。此乃老朽的职责。望血凤凰谅解!”
“凰盈冰明白。只是……凰盈冰实在不愿他为我而永世伤怀。敢问老仙,可有法子断此情缘?”
月老摇了摇头,说道:“无论多么地痛苦,多么地不甘,天命注定的事,终不能轻易改变。正如老朽在凡间之时与您说过的,情缘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断不可轻易篡改的!”
凰盈冰失望。她又注视着情网上的某一根细线,伸出了手,轻轻地***着它,口里喃道:“如此伤人的情,要之何用?”说着,她的手上忽蹿出了一团精纯的火焰,燃烧了这脆弱的红线。细线,在火焰之中,燃作了灰烬,却不想,当火焰褪去之时,它竟又自行勾连在了一起。凰盈冰愈加伤心。
月老并不拦阻凰盈冰的行为,甚至不对其加以指责。他只是沉重地说道:“情缘一事,本不容易断绝的!更何况……”月老伸手触摸了那根红线,也不由感怀了起来,“血凤凰所遇上的,当真是个痴情之人哪!这样坚韧的红线,老朽从前还尚未遇见过呢!”
凰盈冰闻言,再难抑住心中涌起的伤疼,掩面低泣,嘴里不停地呢喃着:“天底下,怎生得这样一个痴傻的狐狸?”
月老,一边哀叹,一边不住地摇首。他似一位慈祥的长老,怜悯地抚着凰盈冰的头,说道:“‘情’这一字,竟会让坚强不摧的血凤凰如此哭泣……可悲可叹哪!”他又望了望那韧性的红线,“当初,老朽在下界受难之时,心中便始终担心着火凤凰一事……回到天界之后,老朽无时无刻不在为您祈祷,但愿您不会是那可怜的火凤凰!孰料,世事竟这般无常……何等残酷!”
凰盈冰此时忽然跪在了月老面前,拉着他的手,哭道:“老仙,凰盈冰生来从不求人,今日只求您一件事,望您务必答应凰盈冰。否则……否则,凰盈冰实难瞑目……”
月老吓坏了。他赶忙扶着凰盈冰的臂,欲拉她起来,却不想,高傲的凰盈冰如今竟如此下定了决心求他。他不觉心地一软,仰天喟叹:“罢!罢!老朽应了你便是!”说完,他自囊中掏出了一顶白玉瓶子,递到了凰盈冰手中。“孩子,你也何其痴傻哪!竟为了他,放弃了你维持了数万年的自尊……”
“谢老仙成全!”凰盈冰将瓶子小心地捧在了怀里,竟越哭越盛。月老更加叹息。他扶起了凰盈冰,说道:“对于那样一个痴心之人,这水……恐怕是苦涩至极的吧!孩子,你当真要这样做?”
许久,凰盈冰紧咬着下唇,试图止住哭泣,哀恸地说道:“凰盈冰无奈!他的痴情,凰盈冰所能遗赠与他的,便只有这个了……”
“只是……”月老见时辰将近,便送凰盈冰出了“天缘”,牵着她的手,道,“它未必对那样一个痴心人有用哪!”
凰盈冰,遥望着苍穹之上那颗属于自己的命星,已然顺着它那既定的轨道,走向了最末的尽头。她的泪水,流尽了。那心上的哀痛,疼得久了,渐渐地,竟也麻痹了。她拭去了眼角的泪痕,对月老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走了。
目送着这不再复返的倩影,月老叹息:“三界的安泰,竟要以此为祭……少了这样一位可爱之人,少了这段至真的情缘,所谓安宁,还有何意义?”
这日,正处午时。日照当空。
在那丛林深处的洞府之中,巡游四方二十年的神妖们,先后驾临该洞府。他们在厅中,各自捧着一盏茶,围坐着,闲聊起这二十年四处云游的见闻。
蛛凌欢喜地拥着一个妙龄少女,好生疼爱地,一会儿看看她的个子,一会儿瞧瞧她的面容,甚是欣慰地笑道:“冰然果真是个美人!真不愧是大哥和星姐的孩子!”
冰然受此一夸,却有些羞涩地躲到了她身边的两具魂灵身后,腼腆地望着在场众人。众人的笑意,不觉更深。此时,凰星与莫言,爱抚地摸着冰然的脑袋,笑道:“冰然,你在外面的时候,不是还像个疯丫头一样,缠着那日理万机的兰将军玩耍吗?到了家中,怎么反变得如此拘谨了呢?”
冰然的脸颊,不觉一红,娇嗔道:“冰然哪有!?”
众人听了,更是笑道:“冰然原也是个大孩子了!”
蛛凌笑罢,看了看凰星与莫言这两具魂魄的状况,安心地说道:“大哥,星姐,你们的魂魄比二十年前恢复得更好了!照此测算,不消时日,你们便可复生了!对吗?”
莫言点了点头,说道:“这还多亏了冰然!这二十年来,她的善行早已让其成了小小的梧桐树仙。她的仙气虽弱,但对我与星儿的恢复却有大大的好处。想不到,我一代妖王的孩子,竟会是个善良的仙女!”
冰然,在众人的夸赞声中,不太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调皮地笑着。当真是个灵动、可爱的仙女!这时,她跑到了凰柔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好奇地打量着,笑道:“柔姐姐,您已经复生了?”
凰柔,倚在断天的怀中,恬静地笑道:“差不多了。多亏了爹和四弟从天庭送来了远古始祖遗留下来的羽衣,这才让我得以初成人形。”
龙恬喜道:“那么,接下来,只需再多一件天界的宝物,你便可真正活过来了!”
“只是……”断天却有些忧愁地说道,“像远古凤凰羽衣这等的天界宝物,岂是那么容易便能得来的?细数天界珍藏,虽多得是,但真正能携有远古气息的,却少之又少。极大的一部分,似乎都在天帝的管制之下呢。这……”
“说的是呢。”凰星说道,“柔儿不似我们。我与莫言,原本就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复生之时,我俩只需像冰然那样,将魂魄寄托在某物之上,化成精灵便可。可是,柔儿,原本身子骨便弱,神力更是少得可怜。若想复生,那便非要借助天界宝物的灵气不可呢!”
众人沉寂了下来。可是,冰然却笑道:“这有什么好懊恼的?直接去问姐姐,不就行了?姐姐办事向来有始有终,从不半途而废。她当初既然会将柔姐姐的魂魄保存下来,那么,必然想通了所有的关节。你们只需问她一声,冰然想,姐姐必然会出面帮柔姐姐渡过难关的!”
一旦提及了凰盈冰,大家的神情愈发黯淡。冰然见之,不由奇道:“怎么了?你们……莫不是还误会姐姐的品格吧?”
凤夕此时说道:“不,冰然,大家绝无那种想法。”他担忧地叹了一声,“只是,自二十年前的人间一别,冰儿她便再无消息了。爹与逸儿,前段时间还从天庭传来口信,说他们只与冰儿见过一面之后,便再也找不见她了……没回凤凰神府,甚至没回栖凤谷中休养……”
冰然的心,不由提了起来。她焦急地扯着凤夕的衣裳,叫道:“怎么会?据冰然所知,姐姐从来不会离开栖凤谷半步的……他们是否有四处再找找呢?”
凤夕摇了摇头,蹙紧了眉头,说道:“都找遍了,仍是不见……”
冰然,一心急,眼眶之中竟一瞬之间积满了泪水。她慌慌张张地捶手顿足,口中喃着:“怎么办?姐姐身子那样虚弱,能上哪儿去呢?该不会出事了吧?”
莫言与凰星见状,急忙上前来,安抚她,道:“没事的。冰儿一定不会有事的!兴许……她是被天帝唤去闲聊了呢?你也知道,天帝一向欣赏冰儿的才能,平时便处处地关照她……莫担心,她不会有事的!”
“说得是呢。天帝一处,爹与四弟或许尚未找寻过……”凤夕想了一想,说道,“改天,送个口信上去,让他们上天帝那儿瞧瞧去……”
冰然受他们这么一说,忽觉得有理,便也想出了许多种可能性来劝服自己宽心。稍微,冷静了一些。当话题谈及了凰盈冰,那么,他们随即想起的,必然就是另一人了。他们问道:“非离……近况如何?”
断天沉痛地摇摇头,没多说什么,只是领着众人进去,眼见为实。
在一间偌大的房中,满地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酒坛子。桌上,摆着好几盘色香俱全的饭菜,却完全被冷落了,始终未被动过一下。非离,颓废地瘫坐在床上,手中还握着一壶酒。他深深地埋着头,除了痛饮以外,便未再见其露脸一次。
连云好生无奈地看了看桌上那丝毫未动的饭菜,又瞧了瞧这凌乱丢弃满地的坛子,叹了一叹,便坐到了床边,劝道:“你这又是何苦呢?她都已经走了二十年了……你总是这样折磨自己,难道她就会回心转意吗?”见非离若木头人一般,没了知觉,她的心,像噎着什么似的,极不好受。她深深地叹道:“我可怜的二哥,当年那叱咤风云的您,到底跑哪儿去了呢?一万年前,您舍弃了狐族的王座,舍弃了逍遥自在的山中生活,跑到这儿来,过着四处征战的日子,只是为了找一条上天的通路,与她相见;五千年前,您为了挽救她的断臂,更是差一些耗尽了自己数万年的道行。而现在,竟又是为了她……付出了如此之多,当真值得吗?”
非离的泪水,在晦暗的光线下,似流星一般,飞速地滑下了脸颊。连云见了,哀伤地抿着唇,不忍多言。这时,众人走了进来,连云迎上前去,噙着泪,心痛地对断天说道:“大哥,您看二哥……再这么下去,他非把自己折磨死了不可!”
大家环视了满屋,最终定睛地望着那憔悴的非离,心中抽疼,却也无可奈何。断天走上前去,也劝道:“二弟,你何苦要如此折腾自己呢?这二十年来,你终日绝食不寝,已然消瘦了如此之多。再这样下去,即便你的力量再强大,道行再高深,你的身子也是会撑不住的!你若是有了什么万一,该让大哥如何向你那数以万计的狐族子民交代呢?”
非离一如既往地,不作半点言语。断天还看大家。但见莫言摇首轻叹,道:“罢了!别再劝了!在紧要的关头,被自己的心爱之人抛下,眼睁睁地望着她去受苦,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感受,我了解得很!”说着,他瞟了瞟自己身侧的凰星,苦笑,“真不愧是母女哪!最后的关头,竟都用了同样的法子……”
凰星的眸光一闪,神伤地抿着唇瓣,低下头去。这时,冰然不高兴地搂住了凰星,不平地冲着莫言囔道:“爹,您别责怪娘!”
莫言温和地一笑,摸着冰然的脑袋,说道:“冰然,爹并非责怪你娘。爹只是感觉……很是无奈罢了!”
凰星此时抬眼,认真地注视着莫言,说道:“莫言,事到如今,我也从未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若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仍是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
莫言的笑意,愈加苦涩。他轻抚着佳人的脸颊,叹道:“所以,我才无奈啊……”
“若是我的话……”凰柔也低吟道,“若是……我也有那等力量,我想……我也会这样做的!”
这句话,着实将断天吓了一跳。他紧握着凰柔的手,责道:“胡闹!我不许你有这等荒谬的想法!”
凰柔幽幽地望了断天一眼,未接话。她来到了非离的身边,柔声说道:“非离,冰儿绝非负情之人。她之所以会离开你,只是因为她太在乎你!她……从小到大,一个人惯了。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怎样的责难,她总是独自面对的。这种脾性,现在也始终未变。你别怪她!她只是不愿见你因她受苦罢了……”
非离那若石化一般的身子,有了些动静。他握着酒壶的手,微微地颤了一颤。那薄唇,愈抿愈紧,就似忍耐了难以估算的苦痛一般。渐渐地,他将脸埋得更深,隐隐之间,似有呜咽。他说道:“她怎能这样对我?我守了她万年,只是希望能与她厮守在一起。可是,她……竟这样舍我而去,自此音讯全无……我的感受,她安能知晓?我的心痛,她安能明白?”
“你这么说,真就冤枉了姐姐!”冰然忿忿地说道,“姐姐会这样做,必定是有苦衷的!从前,冰然尚小,有些事情,总想不明白。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冰然却能了悟一二!”她跑上前去,攥着非离的手,“姐姐从来就怕极了情字,但是,在最后回天的时候,她却能坦然与你相对。你难道没见到吗?姐姐临走之前的眼泪……五千年来,冰然时时刻刻伴随在姐姐身边,从未见她淌过一滴泪水。无论遇到了怎样伤人的责难,她从来都没有过!但是,姐姐却为了你,因为将要与你分离而流下了眼泪……姐姐的心痛,姐姐的感受,你又何尝体会过?”
非离,愈听,心中便愈是痛极。他猛地甩开了冰然的手,吼道:“既然如此,她为何不留下?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执意回天?我何尝没有见到她的眼泪?我又何尝不知她的用心?我恨的,是她宁可放弃我,也不愿抛弃天庭……在天庭与我之间,她终究还是选择了那冰冷无情的天!我为了她,可以舍弃一切,可是,她却不能为了我,挣脱那些束缚!在这里,我会好好地照顾她,让她尽可能地恢复生机,可是,在天上呢?在那里,有谁会在乎她?又有谁会去管她的死活?回了天,她会做的,只是轻生,只是自生自灭。过着那样的日子,她焉有活路?”
屋中沉寂。凰星却好生伤感。她说道:“非离,你不了解……血凤凰,绝非你想象之中的那般单纯!”她沉沉地一叹,“或许是因为我的缘故,你才会认为,血凤凰的枷锁是可以挣脱的。对吗?实则不然!我其实是一只不够格的血凤凰!与我娘,以及更前的祖辈相比,我身上所背负的血腥,实在是少之又少!我何其幸运,在我当值的期间,天地很是安泰,除了些许妖魔之外,鲜有血战。而族人,以及天庭众人,亦将我视作普通的凤凰一般看待。久而久之,我对于血凤凰的意识,渐渐地淡薄,乃至于最后竟敢背弃天庭,私下地界,与莫言定情。”
说着,她有些疲惫了,便受着莫言的扶持,寻了一把座椅歇着,继续述说,道:“可是,冰儿却与我有极大的不同。自她诞下至今,天地再也不如从前那般安宁了。所有妖魔,在经历了数万年的攻袭之后,最终意识到了,天界之南乃天庭之软肋,便从此对天之南展开了持续不断的冲击。自幼年始,尤其是我出走天庭之后,天地之间大战不断,冰儿终日浸染于这血气之中,身上的戾气日胜一日,终为天界诸神所不容。再加上,她因受到了天帝的器重,故而,常被派往三界游历,这更是让她见到了许多不该见到的战火硝烟、阴谋纷争……”凰星扪心,叹息,“我们血凤凰继承的是远古凤凰神兽的纯血。悲悯苍生,参透天机,预测世间祸福,那是烙印在血脉之中流传下来的责任。无论怎样,只要我们还有身为血凤凰的意识,只要我们还保留着最纯朴的凤凰心,那么,我们的命运便是生来就注定好了的!非离,你莫怪冰儿薄情!她所见过的世面,从很早以前,便决定了她最终的命运……离开你,绝非她狠心,更不是她对你无情,只因这身上流淌着的纯血拘束了她的思想,让她无从选择……”
“她如今所经历的一切,亦是我们祖辈曾遭遇过的!为了凤凰神族,为了天庭,乃至于为了三界众生,亿万年,这份悲哀,这份凄怨,始终如阴霾一样,随着血脉,代代地延续传承,挥之不去。”她轻轻地拭着眼角的泪珠,悲伤地凝望着非离,道:“这是只属于我们血凤凰一脉的记忆!你能理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