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如今已是第三世了。兴许,过了今夜,老朽便要返天复职去了。”他沉重地叹了一声,“只可惜……这临走之前,竟还是没能见到太平盛世……”
“人界的盛衰,天命自有其安排。您再怎么担心,命轮也不会因此而变。尽管放心地回天去吧。若想再见太平盛世,那么,等盛世来临的时候,再下凡来走一趟,如何?”
“您说得是!”老人点了点头,笑道,“血凤凰,您对天命走向之明悟,当真是连老朽也比不上呢!”说罢,他回看了不远处的神人们一眼,“对了,也该去与他们打声招呼了……那么,老朽就此拜别!他日,若有缘,天庭再聊!”
“走好!”凰盈冰点了点头,简单地道了一声。
老人却慢慢地敛起了笑容,一边旋身,一边深叹:“但愿……您不会是那传说之中的火凤凰……”
凰盈冰静默,目送老人走远,她才缓缓地收回了视线。眼望着土地,神色幽然。
“喂!”
正当凰盈冰出神地想着心事,她的边上忽然响起了一个语气挺冲的声音。她望去,原是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看。只见他衣衫褴褛,却拥有饱满的眉宇,和坚毅不移的眼神。那人中穴上,更是有一股紫气升腾,许久环绕不散。凰盈冰见了,凤眸微凝,却理也不理,掉头便走。
“喂!你没听见我在叫你吗?”那男孩紧随凰盈冰身后,一路小跑,边喘气,边大声地叫唤着。见凰盈冰总是对他的声音充耳不闻,一时心急,便扯住了凰盈冰的衣角,拦下了她的去路,说道:“我在喊你呢!你怎么理也不理?”
凰盈冰低眼,漠视着他,冷冷地说道:“放开!”
她的眼神,泛起了冷光,同那血凤凰与生俱来的慑人气势一道,散发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魄力。一时,竟逼得男孩冷汗直流,松开了手,倒退了几步。凰盈冰瞟了他一眼,又想转身,却再次被男孩拉住了。他的冷汗,仍在额头上冒着;他的身子,也依然禁不住地颤抖。可是,他的手,却冲破了所有的惊惧,紧紧地,抓住了凰盈冰的衣袂。他战战兢兢地正视着凰盈冰那冰冷的凤眸,声音抖得厉害,说道:“我……我看得出来,你很厉害!你能不能……收我为徒?我……我想跟着你……学本事……”
周围嘈杂的声音,一下子就消散了。大家齐齐将目光投向这里,好奇而又惊疑。神人们更是拨开了人群,走近了几步,探看状况。
“拜我为师?大白天的,你在说什么梦话?”凰盈冰冷淡地说道。
这男孩的眼神,依旧坚定得很。他的手,更抓紧了一些,生怕凰盈冰摆脱自己似的。他的语气,稍稍冷静了一些,说道:“我不是在说梦话!我是真的……真的想学本事!”
“那你尽管上别处去,找一个工匠师傅,或是书斋先生,跟着他们,假以时日,你自然可以学到一些谋生的本事。跟着我作甚?”
“不是!我想学的,不是那些……”男孩脸色通红,说道,“我想学的,是……是如何称王……”
闻者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心惊不已。凰盈冰却愈发漠然。她捏着男孩的下巴,力道不浅,逼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要称王?”
男孩忍着自下颔传来的痛感,点了点头。凰盈冰又问:“那么,之后呢?你又打算做什么?四处征战,扩充疆土,以逞霸主野心,还是掠夺民脂民膏,坐拥金银女人,过着奢华糜烂的帝王生活?”
男孩急切地摇着头,说道:“不是!我不要做那样的王!”望着那紧逼着自己的凌厉眼神,他反而觉得自己的心神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慢慢地,他变得不再惊惧,不再颤抖。许久过后,他郑重地说道:“我想做一个仁君!体察民情、善待百姓的仁君,名垂青史、受百姓爱戴的仁君……”
“只为了成就自己的名声?”
男孩淡淡地摇摇头,声音沉静地说道:“为了成就自己的名声,这并不假!但,那只是其次。我真正想做的,是让大家每日都能吃饱饭,每日都能穿新衣,每日都能无病无痛地生活,不用再怕豪绅和官军的辱骂,不用再担心被打死在战场上……”
他握紧了拳头,抿紧了唇,隐忍地站在那里,似压抑了许多无法释怀的情感一般。人群中,这时跑出了几人。有的与男孩一般大小,有的正处中年,有的苍老衰弱。他们纷纷上前来,一边将男孩往回拉,一边躬身对凰盈冰道歉,说道:“对不起,恩人!这孩子,不懂事,尽说些不可能的大话!惹着您了,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别怪罪于他……”
殊不知,男孩猛地甩开了那些人的手,冲他们吼道:“我的想法,你们根本就不明白!别拉我!”而后,他又走到凰盈冰面前,下跪,磕了一个响头,说道:“恩人,方才是我一时心急,言语无礼,冲撞了您,我道歉!但是,请您务必收我为徒!求您了!”
凰盈冰俯视着他,望向人群,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那些上前来拉男孩的人们,慑于凰盈冰的冷色,纷纷跪下,说道:“他名叫兰冥,是个孤儿。他娘,一生下他便难产死了。而他爹,前些年被当做壮丁,强拉上了战场,也死了。这些年,他帮我们邻家,还有城中的店铺做些劳力,以此谋得些钱粮生活。恩人,他是个好孩子。您别怪他!”
“兰冥……”凰盈冰思吟片刻,忽抬头望了望天。只见天空乌云密布,像是要下一场久违的倾盆大雨似的。于是,她说道:“我的身边,从不收纳无知的累赘!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她旋身。兰冥不服输地,冲着凰盈冰的背影,坚定地叫道:“您一日不改心意,我便长跪不起,直到您答应为止……”
“随你喜欢。”
凰盈冰头也不回,掷下了一言,飘然离去。她走后,百姓们齐齐围上前来,要么温和地劝说,要么粗鲁地拉扯,兰冥的双膝仿佛长在了地里似的,不动分毫。人们见之,无奈,只得纷纷散开。
在压顶的密云下,街上空无一人。独留这一半大的身影,始终孤单地跪在原处。
是夜。
随着一声雷霆骤响,风雨大作。开裂的土地,枯朽的草木,干涸的河道,在久违的暴雨中,畅快地享受着甘露的滋润。
龙恬,站在窗边,迎风翕动着双唇,简短而气魄十足地发出了一声诏令。未几,一巨龙,自远处飞来。它于云端盘旋了一圈,化作人身,慌慌张张地乘云落地,跪倒在龙恬的面前请罪,道:“小臣该死!不知族长驾临,有失远迎……”
“废话少说!”龙恬沉声责问,“你一介小龙,何以如此懈怠公务,竟使下界风雨不调将近百年之久?你有多大的胆子,竟敢这般欺瞒天庭?”
龙臣不由惊颤。他叩头,辩道:“小臣绝不敢懈怠,更没想过要欺瞒天庭。只因为近百年受了妖鬼的制约,这才不得尽心地调息风雨,效忠天庭。族长明鉴!”
龙恬蹙眉,追问:“受妖鬼的制约?你也算是一龙神了,怎会如此轻易地受其制衡?”
“族长,那老妖厉害得紧!百年前,她以符咒挟制小臣及手下兵将于洞窟之中,每逢一段时日,才放小臣出来降几滴甘露,湿润土地。小臣不济,这百年间,只得受她管制,而无力将此地状况上报天庭。族长若是不信,尽可询问血凤凰。此次,小臣之所以得以重获自由,还多亏了她的周旋。”说着,他转向一旁静立不语的凰盈冰,叩头,“大恩大德,小臣定当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机会,必将涌泉相报!”
见众神人齐齐望向自己,凰盈冰这才发话,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冰儿,这是怎么回事?”龙恬不太愉悦地问道,“你既然知道了原委,为何不说?”
“刚入凡间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了,此地龙神之所以不听你的诏令,要么是叛变,要么便是受了外力的掣肘。你莫非没有听见?”
“你……”龙恬愈发不悦。好不容易,咬牙忍住了怒气,他压抑着几要低吼出声的冲动,还算平静地说道:“我是问你,你为何知道了妖鬼的存在,却不说出来?你莫非打算独自一人去与那妖鬼对抗?”
“有何不可?”凰盈冰平淡地反问。
龙恬简直气急。他的声调,渐渐拔高,说道:“能瞒过天庭耳目,制约一地龙神的妖魔,绝非好惹!你难道不知?你的神力再强大,也不见得能胜了它……你刻意寻死,是吗?”
“是……又如何?”凰盈冰耸了耸肩,说道,“与你何干?”
龙恬怒发冲冠,几要怒吼出声。却被凤夕拦下。只见凤夕一脸铁青,情绪也并不比龙恬好到哪儿去。他冷冷地盯着凰盈冰看了许久,转而对跪地着的龙臣,说道:“此事,天庭自有安排。你暂且回去,静待旨意。切记,从今往后,断不可轻易怠慢公务!”
龙臣叩恩。他起身,走到了窗前,忽又似想起了什么,犹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那一屋子的神人,对着冷然的凰盈冰,嚅着唇,却半天不敢说话。凰盈冰扫了他一眼,说道:“有话就说。”
“那……那个……”龙臣又瞄了瞄神人们的脸色,竭尽全力地压低声音,说道,“那老妖让我带话给您……她说,天庭薄情寡义,绝不会善待于您,望您再好好地考虑一番,她敬候佳音……”
“无聊!”凰盈冰不屑地低斥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她便对这龙臣说道:“知道了。你走吧。”
龙臣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跳出窗外,化作龙身,即刻便隐没在云雨之中去了。这时,屋中死寂。凰盈冰扫视了他们一眼,心中暗叹了一声,掩起了凤眸,说道:“你们有话就问吧。我知无不言。”
凤悠率先发问:“那老妖,是谁?”
“事到如今,你们又何必明知故问呢?”凰盈冰冷哼道,“上代的血凤凰在地界所熟识的妖魔,总共也就两个。除去被我杀掉了的前代妖王,不就只有那个蜘蛛老妖了?”
“你娘的凤簪,便是从她那儿拿回来的?”
“正是。”
“她说‘让你好好考虑’……考虑什么?”
“考虑是否要离开天庭,投靠妖界……”
凤凰神人们,不觉皱眉。凤逸冷声哼道:“那些妖人,怎偏偏要与我们凤凰神族过意不去?二娘,还有二姐,尽受他们的迷惑……他们竟还嫌不够?”
凤悠严肃地问道:“那么,你如何打算?”
凰盈冰寻了一把座椅,坐下,支着下颔,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她说道:“我的去向,与你们何干?”
屋中的神人们再次陷入沉寂。许久,凤夕启口:“爹,逸儿,龙恬,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和冰儿谈。”
三人看了凤夕一眼,惊觉他的神情竟一改往常的温和,却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于是,他们不作多言,默然退场。房中独留这两个冷极了的人,在对峙。
“你一直都为了你娘的事而耿耿于怀,是吗?”
“耿耿于怀……只为了那个因红杏出墙而被万钧雷霆击得粉碎的人?”凰盈冰瞥了凤夕一眼,语气轻蔑地说道,“凤大哥,您太高看我与她之间的感情了!”
“既然没有耿耿于怀,那么,冰儿,请你解释一下……”凤夕继续说道,“五千年前,在你娘被送上诛仙台后,你因何擅离职守,私下地界?又因何扫荡了整座魔窟,甚至残杀了前代妖王?”
凰盈冰噤口不语。
“你娘当年倾心于地界的妖王,为了能与之长相厮守,她不惜抛弃了你,甚至背叛了天庭。自此,独陷你一人于孤苦之中挣扎……在你看来,这一切,尽是那妖王的错,因为是他蛊惑了你娘的心;或者该说,这全是那‘情’字的错。所以,你杀了妖王,倾泻私愤;所以,你自此漠视****。难道不是吗?”
凰盈冰的眼光,忽而凌厉万分。她逼视着凤夕,却以冷淡的口吻,说道:“我很好奇哪,凤夕!你凭什么对自己的臆想表现得如此笃定?你以为,你有多么地了解我?”
“你不愿承认也罢!我无非是想确认一下而已……”说着,凤夕的神色终于又恢复了温和。他浅浅地一笑,走到了凰盈冰面前,看了看她的两颊,问道:“还疼吗?”
凰盈冰冷眼望他,不言。凤夕仿佛也习惯了。他望着窗外的雨景,说道:“你我的婚事,其实……是我自己向爹提出的。我并无他意,只是想看一看你的反应。我想知道,你的眼中……是否当真如月老所言,满目尽是苍凉与绝望。不曾想,竟当真如此!”沉沉地叹了一声,“从前,我竟一点也没有察觉……”说完,他俯跪下身子,心疼地望着凰盈冰,“冰儿,我之所以那么重地打你,是气你太过看轻自己!你有着如此绝美的容貌,如此善良的心地,却为何要将自己伪装成这样冷漠的样子?****,对于你来说,真的就那么避之而唯恐不及吗?”
凰盈冰久久地与凤夕相视,却最终,没说一句话。凤夕的眼眸,一黯。他将这缺失了灵魂的躯壳,轻轻地拥入怀中,低低地说道:“他日,你若是真正有了自己牵挂的人,务必告诉大哥。不论他是神,是人,还是妖,不管你的挂恋是否有违天规,大哥都会成全你们。只要你幸福就好!这一次,大哥绝不弃你,以苍天厚土为证!”
连续三日,天作大雨。
凰盈冰,在这潮湿的天气里,相比以往,显得份外地疲倦。她在空荡荡的房中设了一个小小的异空间,栖息在那由梧桐枝叶铺垫而成的简陋巢穴里,一边支着额头,一边闭着眼眸,休憩着。冰清,及其他两名精灵,冰凝,冰鑫,侍立在侧。
“主子,感觉如何?”冰清在巢穴边上,点了一柱檀香,忧心地望着凰盈冰,问道。
凰盈冰提不起半点精神,只得应付地低应了一声。这让精灵们更加担忧。她们拿着手绢,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凰盈冰额上的细汗,而后,又为其身下垫上更厚、更软的叶子,以便让其能躺得更加舒适些。这时,凰盈冰微微睁开了眼,扫了身边的精灵一眼,虚弱地问道:“冰然呢?”
精灵们互相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说道:“平时她都不离您左右的。今日,也不知上哪儿去了。主子,要唤她来吗?”
凰盈冰复又闭上眼去,低低地说道:“算了。由她去吧。”
正说着,她的眉头皱得更深。想来,或许是头有些晕了吧。精灵们关切地围上前去,说道:“主子,虽说凤凰有‘非梧桐不栖’的习惯,但……毕竟是入乡随俗,您何不像其他凤凰神人们那样,也休憩在凡人的大床上呢?若是那样的话,您也就不必如此遭罪了……”
凰盈冰好生难受地捂着嘴,艰难地回道:“躺在那上面,恐怕会更难受,还不如……这样舒服!”
精灵们难过地轻拍着凰盈冰的背脊,说道:“莫不是您身上的纯血在作怪?”说着,她们又忿忿地看了看窗外的天气,埋怨道:“那龙神,怎就不能暂且把雨停停?都怪这雨……竟让主子更耗体力,去维持那红火结界……”她们回看凰盈冰,提议,“主子,不如暂且先把结界收了?待您的身子好些了,再作打算!”
“这荒城,已近百年风雨不调了。这些雨露,都是亏欠此方土地与百姓的。你们怎能那样责怪龙神?”凰盈冰低喘了几下,“至于这结界……城中的妖气,一日未除干净,我便一日不能将之除掉。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主子……”
正当精灵们手足无措的时候,房门敲响。凤夕与龙恬,推门进来。凤夕捧着一叶醴泉,轻轻地扶起了凰盈冰,将泉水滴入她的口中,问道:“如何?”
不久,凰盈冰的脸色,稍有舒缓。她挣扎着睁开眼来,瞥了瞥来人,低应了一声,勉强地撑坐了起来,揉着脑门,问道:“从哪儿弄来的泉水?”
“昨夜,爹与逸儿回到天庭后,将这里的情况都说给天帝听了。天帝知道后,便派了式神送醴泉下来给你。感觉好些了吗?”
“嗯。这泉水之中,携着点天界的仙气。好些了。”
龙恬走到了窗边,看了看外面的雨,嘴里又默念了几声。未几,暴雨转为了绵绵细雨,却并未停。他说道:“雨量过大,过猛,反而会有洪涝。趁你不舒服的时候,正好缓一缓。”说着,他回望凰盈冰,“至于结界,由我替你守着。你专心休养吧!”神情微微凝重了一些,“那些妖魔,也不知何时袭来?”
凰盈冰此时扫了他俩一眼,便转开眼去,默不作声,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没多久,冰然回来了。她站在房门口,眼睛往里瞄着,却半天不敢进来。冰凝三人,责问:“这个节骨眼上,你跑哪儿玩去了?没见到主子身子不舒服吗?”
冰然嚅了嚅唇,委屈地埋下头,说道:“对……对不起,主子!我……”
凰盈冰看了看她那沾湿了的衣裙,还有泥泞的鞋子,了悟了些什么,便淡淡地说道:“进来吧!”
“主子……”
“你心肠软,我不怪你。进来吧!”冰然小步地挪到了凰盈冰身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凰盈冰问道:“冰然觉得,我对兰冥太过狠心了,是吗?”
冰然的小手,一抖,低低地回道:“冰……冰然不敢。”
“你送去的饭食,他吃下了吗?”
“只咬了一口馒头……”
凰盈冰默然。龙恬这时说道:“这个叫兰冥的孩子,隐隐之中,似有一金龙附体。若不出差错,将来必成大器。其实,他只需顺天而行,自可成材的。根本无需神仙相助!”
“只是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才华,反而这样折腾自己,走一些弯路……”凤夕望向凰盈冰,道,“他的性情执拗,恐怕一时也不好打发!虽说这是他人生中的劫数之一,但也不好做得太绝了!冰儿,你打算怎么做?”
凰盈冰掐算了一下,又思吟了一番,说道:“放任之。他的命势虽然尊贵,但也取决于他个人的造化。此番,他若是死在了这雨中,那只能说明他无福消受帝王命;而他若是真有福气,那么,慧眼识才的人,自然会在他临死的关头,将他发掘,并点石成金。等着瞧吧!不日,即见分晓!”
次日,荒城外来了一位老者。他白须长眉,气质超然,恰似一世外高人。他来到了城中,在路途之中跪着一个少年,便询问路人发生何事。路人告之,老者随即走到了少年面前,与他谈了好长时间。说也奇怪,此之后,虚弱的少年,竟能自己起身,追随老者而去。临别之前,老者携着那坚强的少年来到了凰盈冰面前,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高深莫测地,低声说道:“短暂的两日,望您好生把握!”
说罢,他们走了。之后,凡间过去了二十年。战火湮灭,天下归一。百姓期盼已久的太平盛世,终在新帝的领导下,来临了。自此,也揭开了兰姓皇朝的百年帷幕。
此乃后话。
三日过后,雨停。
第四日,清晨,朝阳初升。荒城远郊,在那广袤的密林之中,冷面的凰盈冰孤身行走着。丛林之中,一片死寂。今日的鸟兽虫鱼,兴许是野性直觉的作用吧,竟争相往巢穴里钻,不敢探出头来。而与之相反地,妖魔鬼怪却窸窸窣窣地闪躲在光线阴暗之处,带着一股妖邪之气,窥伺着那孤胆的凤凰。
至深处,凰盈冰忽然停下了脚步。她静静地立于原地,耳听八方,素手微抬,轻轻地打了一个响指。静寂的树林,瞬时,哀嚎四起,好不恐怖!数不胜数的大小妖怪,浑身燃着精粹的红火,自暗处跌了出来,满地打滚,甚至投入池塘之中,却无论如何也扑不灭身上的火焰。凰盈冰铁石心肠,见此惨景,依旧心神安宁。她微一凝眸,抬手,随意地在手边的大树上,浅浅地拂了一下,此树当即烧作枯木,崩裂成了一段段重量匪浅的枝干,四下砸去。凄厉的嚎叫声,于是,在这暴雨洗礼过后的丛林之中,更加惊天动地地响起。
“你的问候,无论过了多少年岁,竟总是这样残暴哪,我可爱的外甥女!”
猛然间,妖气大盛。一个娇柔的女声,在密林之中,回环。凰盈冰的凤眸,冷光乍现。她的手掌,一翻,有一根赤羽倏忽间变为了锋利的长剑。她顺势一挥,红火随之被扫了出去。面前,一片凌厉的红光。在那之中,却传出了愈发欢快的笑声,并有几个人影徐徐步出。除了断天、连云之外,还有一个一身黑装、美丽得万分诡异的女子。
“无论过了多少年岁,你的笑声,还是如此令人作呕哪,老妖!”凰盈冰望着这现了身的女子,沉声说着,语气之中不乏无限的憎恶。
女子掩着嘴,轻笑了好久,说道:“才一见面,就如此凶悍。真是缺乏管教哪,没礼数的凤凰!”笑罢,她的指尖一挑,尖利的黑色指甲竟急速增长,刺向了凰盈冰的咽喉。凰盈冰不作半点闪避,直挺挺地立在原地。女子的笑意,不觉更深,指甲也随之停住。这时,那锋利的尖端,离凰盈冰的喉头,仅分毫之距。女子笑道:“这千年来,天上地下,四处都在传说,此代的血凤凰如何地漠情,如何地轻生……不想,竟是真的呢!我可怜的外甥女,这孤苦的万年时光,真是苦了你一人了!”
凰盈冰,唇瓣微抿。默不作声。
女子进而又说:“那天上之人,还是和从前那样,一直在迫害你吗?”她用那长长的指甲,轻轻地挑起了凰盈冰的下颔,“听连云说,前些日子,你的婚事确定下来了?和你的长兄?”冷笑了一声,“凤凰神族,害了你娘还不够,竟还想陷你于悲苦的姻缘之中!?枉他们还自称是祥瑞的神兽!本族的子民,尚且如此凄苦了,还夸口什么祥瑞?”说着,她的指甲,又轻轻地拨撩起凰盈冰额前的发丝,好不温柔的模样,竟似慈母一般。她说道:“如何?到凌姨这儿来……凌姨必会代替你娘,好好地疼爱你!”
凰盈冰默然。
“你的姻缘,由你作主,凌姨绝不干涉。天上、地下,但凡是你倾心的,无论如何,凌姨都会成全你们美满!即便是逆天,也在所不惜……冰儿,你意下如何?”
凰盈冰静静地闭上眼眸,推开了那又尖又长的指甲。猛地,手指轻弹,一阵火团,顺着指甲烧去,竟一时逼得蛛凌倒退了一步,断甲自保。当指甲掉落草地,烧作灰烬之时,凰盈冰方才正视蜘蛛老妖,冷淡地说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蛛凌的柔媚笑颜,渐渐敛起,变得愈发阴毒。她蹙着眉,严厉地逼视着凰盈冰,道:“你别再执迷不悟了!呆在那冰冷冷的地方,对你有什么好处?除了成天劳累地四处灭妖,还要忍受他们的冷言冷语……你的脑筋,就不能开窍一些吗?”
“那么,在你看来,我呆在这儿,又能有什么好处?”凰盈冰说道,“除了成天劳累地助你报复天庭,还要忍受那些低劣妖怪的窥伺……”
“至少,你有了你自己的自由!在下界,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任何人干涉你……你也无需再看别人的眼色行事!”
凰盈冰毫不动心。她冷哼道:“到哪儿,还不都是一样的!在天庭,受天庭的驱使;在你这儿,受你的驱使……血凤凰,无论身处何方,都是一样的!”
蛛凌的眉头,愈加拧紧。她沉声说道:“一样?你娘,在地界的时候,和在天庭的时候,你认为,她的处境一样了吗?在天庭,为了传承凤凰的远古纯血,竟要听任族上安排,与自己不爱的兄长结成夫妻,做他的侧室。可是,在这儿,她却可以和自己真正爱的人生活在一起,终日欢笑!你认为,这两种处境,一样了吗?”
凰盈冰闻言,神情愈发冷淡。她说道:“她若不下地界来,也不至于惨死诛仙台上!她爱莫言,但是,在我看来,莫言却并不爱她……根本就是她一厢情愿的追随罢了!有何欢笑可言?”
“大哥不爱星姐!?你竟然说出这等无知的话!”蛛凌有些恼怒地说道,“终其一生,我大哥最爱的女人,便是你娘了!他为了你娘,不但放弃了他一直追求的一统三界的野心,甚至还打算与你娘一起,寻一片净土,千年万年地厮守……他做到了这种地步,你凭什么说他不爱你娘?”
“那么,凰星何以会被天庭的兵将捉去?她拼死与天庭对抗的时候,你口中的痴心人,又身在何方?若不是他只顾着自己逃难,见死不救,凰星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惨死?”
“大哥从未如此自私!”蛛凌听了凰盈冰的控诉,又气又急,辩道,“他当时被星姐削了妖力,根本动弹不得。是星姐为了保住他,还有他们的孩子,所以才只身赴难的!你娘死后,他何等伤心,你根本就没见到!那时,若不是为了孩子,他何尝愿意独自苟活?”
“那么,照你看来,我是杀错人了?”凰盈冰冷冷地说道。口吻之中,却没有半点的悔疚。相反,她满是不屑,满是轻蔑。她说道:“我不但杀了一个世间难得的痴心人,甚至还杀了他们苦心保护的孩子……说了这么多,你也无非是在责怪我嗜杀成性、冷酷无情罢了!不是吗?”
一听这话,蛛凌的妖力,似洪水一般,汹涌溢出。自她那红色的妖眼中,透露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杀气。她的声音,比起方才,竟更加急切。猛地,她一闪身,神色狰狞地掐住了凰盈冰的咽喉,语气慑人地质问:“你怎能这样想?你怎能这样说?”
她手中的力道,愈发凶狠,几乎要捏断凰盈冰的颈脖似的。凰盈冰却冷漠地看待她。又是那种感觉不到半点痛楚似的神情。眼神之中,除了对世事的淡漠,便只有对世人极度的厌恶和蔑视。蛛凌见她半晌不语,更加重了一些手劲。将她更用力地扣压在了树上,逼问:“这样的混账话,都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是哪个无知的混账竟敢这般辱骂星姐的孩子?说!”
凰盈冰执拗地咬着牙,就是不说话。那尖利的爪牙,深深地扣进了凰盈冰的血肉之中,流出了几道血流。静默在旁的断天和连云,见状况有变,急忙飞身上前,喊道:“凌姨,您的手劲太大了。快住手!”却不想,竟被蜘蛛老妖那四溢的妖气逼得上前不得。
“说!”蛛凌发了疯似地,逼迫凰盈冰说话。凰盈冰却宁死也不从。她好不容易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忽然冲老妖的腹上刺去,嘴唇艰难地翕动:“若非……你们,娘何至于……抛下我?若……没有……你们,娘……娘也不会……不理我!是你们……该死!”
“你……”
正当蛛凌吃疼,神智愈加疯狂的时候,若干道刺眼的光线,几乎同时闪亮了起来。一道精纯的红光,源于凰盈冰颈上所佩戴的珠子,一道黑红交缠的光,来自于袖中的凤簪,另一道,则是自远处树丛背后急闪而出的挟着金色妖气的身影。三道光线,散发着三股不同的力量,竟瞬时逼得蛛凌松开了凰盈冰,惊退了十来步。
凰盈冰,捂着窒息了的胸口,边咳边喘,无力地歪倒了下去。正好落入一个温厚的臂弯中。那人,紧张地搂着凰盈冰,冰凉的双手发颤不已地抚着她的血流之处,猛地,冲蛛凌耍出了一道威力十足的劲风,狂怒地吼道:“该死的老妖,你差点就杀了她!”
情急之时,蛛凌依旧神智不清,自己根本防御不得。至于,断天,则若石化了一般,呆愣着,满含热泪的双眼,直盯着某处,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唯独连云,最为清醒。她急闪到蛛凌面前,使出全力,抵挡了离心那杀气逼人的袭击。虽好不容易拦下了,但最是无辜的她,仍是经受不住强烈的冲击,肺腑挫伤。
密林,混乱不堪。
“凌儿,你做得太过火了!”浑厚的男声,夹着叱责之意,飘忽地在凝重的空气中响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褐色衣袍,身材挺拔、相貌刚毅的男子,正满是不悦地盯着蛛凌。他的身边,一个容貌堪比凰盈冰一般幽美的红衣女子则俯着身子,担忧地探看凰盈冰的伤情,泪水愈积愈多,朱唇也愈抿愈紧。最终,气急地责问蛛凌:“凌妹,你曾答应过我,会好生照料冰儿的……你怎能这样伤她?”
蛛凌那涣散的眼神,渐渐聚拢。她不可思议地望着那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身影。虽有些恍惚,但无可否认,那确是她思念至深的亲人。一时,喜极而泣,不顾自身的伤势,奔前了几步,哭道:“大哥!星姐!”复又揉了揉眼,捕捉着那两个飘渺的身形,“你们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在这儿?莫不是我在做梦吧?”
莫言望着义妹如此伤心地哭泣,再不忍心大声责骂她,便说道:“我与星儿,对尘世尚未了却牵挂。因而,死前都寄托了种种的思念在这凤簪上。时日久了,不知不觉,竟也恢复了一丝魂魄。”
蛛凌闻之,欣喜至极,心里紧绷的弦忽然一松,跪倒在了他们面前,哭道:“那就是说,你们还有可能复活!?太好了!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