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4年2月16日的《日志》中,有一则斯隆博士的报道:“主席把他的《光学》送给学会,哈雷先生将于细读之后向学会提出摘要报告。学会为主席的慷慨赠书及出版此书的意愿,敬表谢忱。”
《光学》中讨论的材料大部分都以30多年前的讲义为基础,它远远偏离了那些由医学怪人所写的牛溺和变态的解剖学文章,这是大家愿意看到的。
《光学》的编纂和出版皆由牛顿一个人处理,并没有大肆宣传,书的扉页上没有任何献词,既不奉献给学会,也不奉献给个人。不同于《原理》的是,牛顿是用英文而非拉丁文写成此书的,而且他极少使用数学。洛克于1704年去世前不久才读完此书,他告诉牛顿他把那三册都念完了,“十分高兴……能了解书中所述的每件事。”
不过,第一版的《光学》是牛顿将他自17世纪70年代到离开剑桥大学之前写下的文稿经大量修改编成的。胡克在1672年对《光与色的理论》大肆攻击,使得牛顿30年来对此题目保持缄默,只是到了现在,胡克已经入土为安,而牛顿自己也担任学会的主席了,他终于有机会将这第二本巨著献给世人。
纵然如此,牛顿依旧不愿公开承认拖延了他30多年的真正原因,只有在书的序言中用一段话写出最接近他心情的文字。他暗指由于那位才刚过世的同僚所造成的负面影响,使他“为了避免继续在这个题材上争论,我一直拖延未将此书出版,若非今天许多朋友再三劝我,恐怕还会继续拖延下去。”
就某种程度上而言,牛顿的确是受到朋友的鼓励才出版这本书的。格雷果里是知悉一些资料的人,而这些资料最终也成为该书内容的一部分。在该书出版之前两年,他记录下来一件事,说牛顿“曾经答应罗伯茨先生、法蒂奥先生、哈雷先生和我,出版他的积分学(计算曲线之下涵盖的面积)、光学论文以及他的二次方程曲线的论文。”即使如此,当牛顿决定出版此书之时,还是有两个理由使他对已有的文稿作出重大的删减和修改。
第一,自从1684年他做了那组钟摆实验之后,即了解重力的作用不需要借以太才可发生效果,这点让他在光的理论中,摒除以太作为传播光线的介质。然而,在他那个时代,这是无法验证的假说。第二,也是该书定型的关键,牛顿想建立物质与力的统一场理论完全失败,为此他转而将1/4个世纪的光阴,花费在炼金炉边。
原来的《光学》共有四册,最后的第四册原定把前面三册所介绍的光学现象、《原理》所讨论的力学理论和全部的已知自然力综合起来,成为统一的理论。牛顿于1687年到1696年间,没能成功创造综合了所有微观宇宙和宏观宇宙的全能理论,这意味着他的第四册只是提出假说,不具备可作验证的理论,这是他自己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正如他在新著的开头几页里所说的:“在这本书中,我不打算用假说来解释光的性质,而是用说理和实验,来证明我所指出的属于光的性质。”
九、量子力学呼之欲出
牛顿将炼金术、数学和物理学融会贯通起来,业已展现出万有引力是如何运作的,但是他无法解释万有引力运作的机制是什么。他预期《光学》第四册能够说明所有的自然现象,是如何以一些基本力场为基础互相作用,他在《原理》结论的片段中,提出来了发展方向:地球、太阳、月球和一颗颗的行星,这些庞大的个体如何彼此相吸,它们在远近不同距离下的吸引力、所依据的定律,以及这些物体的所有运动如何受重力的规范等疑问,我都已经在我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为读者一一给出满意的说明。如果大自然是最单纯且又完全一致的,她对大物体所遵行的方法,会和规范小物体(也包括光的粒子)时一样。牛顿那惊人的假说认为,规范较大尺度、宏观宇宙物体的力和定律,应该可以反映出次原子粒子(牛顿称为较小颗粒)、微观宇宙之力的行为,但那些论说和他的炼金术论文,以及大部分他对宗教及神秘主义的推测文稿一样,都是相同的命运,失传于世约达250年之久,只有一些由追随者保存的核心文件,留传了下来。1693年较晚时,牛顿为《光学》第四册写了一些资料,才写完就藏起来了,当时几乎没有人知道。1694年5月,格雷果里曾经到剑桥去拜访牛顿,只看到了那部巨著的前三册,不过,即使只有三册,他立即反应“如果将它发表,应可与《原理》媲美”。
尽管《原理》是最重要的科学巨著之一,《光学》则因其普遍化、可以目见的题材,和较少难懂、令人不快的数学,也带给后来若干世纪至为深远的影响。
它从解释反射和折射开始,接下来是彩虹和干涉的现象,以及镜子和棱镜的作用。这些全都以牛顿自1664年开始所做的一系列实验为基础,并迅速扩大讨论范围,囊括了各种不同的问题,例如重力现象、新陈代谢、感觉器官、眼球的功能,最后甚至还出现如大洪水和上帝创造宇宙等题外话。
然而,不管牛顿有多大的决心绝不提纯属假说的论点,也不谈他尚未成功达成的统一场论梦想,牛顿还是不禁叙及一些他猜测出来的东西。在三册遗留下来的《光学》里头,他在一些不甚显著的地方加入了随意的判断,认为光和万有引力一样,有超距作用的力。在第二册(主要是讨论反射与折射)中,针对光可能是由看不见的粒子组成的观点,他提出了辩解:此一问题殆无他法可以解释,只能说光线的反射不是只受到反射物体上一个点的影响,而是受到该物体均匀扩散于整个表面的某种力,隔空作用于光线上。关于物体对光线可发生超距作用力的部分,将于此后证明。尽管还存有这些明显的失误,牛顿已经在全书的内容中小心谨守着戒条,只叙述可以验证的假设。但是如他自己在书中所言,“我此时无法思考这些问题”,而决定在第四册中将所有问题集中起来,写成他称为“质疑”的部分。
“质疑”的目的是方便他提出较为极端的看法,不至于将它们写成普通问题的形式,而致有遭受批评者嘲笑之虞。在第一版《光学》的附录中,他一共列举了16则质疑。第一则质疑中,他直奔会被许多人认为属于半秘术的论点:质疑一,物体能有超距作用,而此作用会使光线弯折吗?若是如此,此作用在距离最短时会最强吗?对于18世纪早期的人而言,这种观点可能令人觉得有些秘术的味道,可是在几乎整整两个世纪之后,恒星的重力效应使光线偏折的说法,已成为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核心。根据广义相对论,时空的扭曲造成光线沿曲线前进。
接下来牛顿又问:质疑五,物体与光线不是互相作用的吗?也就是说物体以射出、反射、折射和偏射作用于光,而光则是加热于物体,以及使发热的部分产生振动而作用于物体吗?这种思想与量子力学(物理学的一支,专门讨论原子以下层次的物质与能量的关系)的基本观念相去不远。量子力学于20世纪之初开始发展,今天在次原子的层次中,光与物质的相互作用已是量子力学的基本教义了。
1905年,就在第一版《光学》出版之后约整整200年,爱因斯坦提出光电效应的理论,指出光线如何能影响原子内部的构造。光电效应也让我们认识到,物体所表现的颜色一部分是由物体内部的分子结构而决定的。所有这些都证明了,牛顿质疑“物体与光线不是互相作用的吗”是非常具有远见的。
英文版《光学》发行两年之后,又发行了拉丁文版,在拉丁文版中牛顿有机会增加了一些质疑。除了增加了7则质疑之外,更在附录中增添3项推测。过了几年英文版第二版发行,这个版本有牛顿最后的一组8则新质疑。在这些新加入的资料中,最令人感到震撼,也是牛顿自己所能允许发表的最前卫预测,乃1706年出的拉丁文版中第31则质疑:物体内部的小粒子是不是具有某些力,凭借它们,物体可以有超距作用,不仅使得光线发生反射、折射和偏折,并且还会互相作用以致产生大部分的自然现象?犹如我们熟知的,物体因地心引力、磁力和电力而互相作用,这些例子显示出大自然的旨意和方法。除了上述之外,有更多的其他吸引力存在,是十分可能的。因为大自然是恒常不变且自我保持一致的。单独这一段就完整涵盖了牛顿的统一场论观念,也就是我们今天所知统一场论的理念,那就是将所有微观宇宙(通过量子力学的例证)和宏观宇宙(由相对论予以规范)的全部线索绑在一起。这是牛顿所说过的话中最接近于他的期望的,也就是希望能找到一个各种力的简单集合体,除了能说明重力现象之外,也对这个看得见的宇宙中的几乎所有物理现象负责。
十、后世的赞誉与贬责
《光学》一书的影响,超越了科学范围。博学的伊拉兹马斯·达尔文(达尔文的祖父)在诗人的科学万神殿(他将历史上的智者组成一个虚拟社团)中,将牛顿放在首位,他说:看牛顿的眼睛正在闪烁,
标示时代的巨轮走进最辉煌的周期;
在大自然的景观中不断搜索,
她潜隐着的原因与效应,
都一一显耀出天赋的定律。诗人蒲柏也对牛顿将宇宙系统化的才智印象深刻,却担心人类下一步将走往何处。蒲柏在1733年发表他的《人论》,那时牛顿去世已经6年,他说有人认为牛顿代表人类的最高优越性,但他却认为在众神的眼中,牛顿仅比猿猴好些:至上的天神,他们最近看到。一个凡人将自然之律揭晓,赞美着如此智慧,尘世终于可求。
一个牛顿的出现,犹如一只猿猴的露面。蒲柏反对牛顿主义纯粹是出于宗教的理由,他认为《原理》中的数学推演、《光学》中的实验说明及数十则的质疑属于纯理性主义,摧毁了人类存在的精神和意义。18世纪和19世纪初期,许多文艺作家和艺术家也都持有类似的观念。伯克利主教和柯勒律治两人都是反牛顿主义者,而威廉·布莱克则是牛顿死后的敌人中名声最大的一个。他在诗作《耶路撒冷》中写道:我看……人性已经沉睡不醒……
因为培根和牛顿,纵然覆盖于阴郁的钢壳下,他们的恐怖犹如鞭笞阿尔比恩的铁器悬挂,我遥望欧洲各大学的校园里,见到洛克的纺车受牛顿的水车冲洗,染成悲惨的污黑织布,一圈圈地将每一个国家包住。我见到许多个巨轮无情地运行,被暴君的轮齿,一轮又一轮地推着不停。那是逼迫,那是胁从,不再像是伊甸园中,那里的一轮牵动一轮。
在和谐与平静中自由地转动。然而,布莱克私底下也赞美牛顿在创造18世纪的“时代精神”中所担任的关键角色。他的诸多画作“牛顿”自从展出之后,招来了大量的批评,主要是由于它的内在矛盾。在一幅画中,布莱克将牛顿画成藏在一块巨石里(应该是隐喻无法撼动的理性主义障碍),而另有一幅画描写的是这位科学家坐在海边。每一幅画里的牛顿手中都拿着一把圆规在量不明所以的尺度。另有一幅图,似是从《光学》第一册抽取出来的,画中的牛顿虽然被塑造成坚毅的形象,象征纯理性主义者不屈不挠的精神,但是他也被画成一副高贵,甚至美丽的模样,有人指出他脸孔的神韵极似布莱克自己年轻时的相貌。
布莱克对教授古物很有兴趣,这从他的许多蚀刻中可以看出。他的作品“圣约瑟(亚利马太人)”,就被认为是受到斯蒂克利的《石柱群:复原不列颠德鲁伊特教派的庙宇》一书引发的灵感。最近替这位诗人写传的作者为他描绘出令人惊奇的熟悉面貌,这位作者说:“布莱克一生都信服远古的鬼魂信念,经常有意或无意地谈论古代的传说和密学的迷思,认为可以从那儿发现久已失去的真理。”
于是,牛顿的个人世界不断地扩张,从僧侣般的剑桥学术生活,到活跃于伦敦社交圈的宴席上,跟随着他而至伦敦的巨大影响力,在对话已经静止、剪币者及君王的幻梦消退之后,仍继续存在至少两个世纪之久。牛顿在不到10年的时间,将自己转型,从被世人行将遗忘的边缘回过头来,全心全力投入新的生活。取出尘封已久的《光学》并加以重整,使他得到更高层次的尊敬和声誉,大步跨入第七个10年。面对前程,他未曾踌躇,他还要攀登数座大山,还有更多的历史等待他去创造。牛顿已经拥有他冀求的权力和影响力了,再往上升达到圣者的地位,显然已经无人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