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笛卡尔与近代哲学
笛卡尔是近代哲学的鼻祖,也是近代理性主义思潮的旗手。他的“普遍怀疑”精神动摇了宗教信仰的基础,他的“我思故我在”命题奠定了唯理论认识的基石,他的方法论原则为人们认识和发现真理开辟了道路,他的二元论世界观使人们对物质和意识的对立有了明确的意识,他的“身心二元论”和“身心交感说”也给近代的科学和哲学提出了新的问题。应该说,笛卡尔在哲学上的贡献是全方位的。他在哲学史上的贡献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他第一个以明确的哲学形式宣布了人的理性的独立,开创了近代理性主义的哲学思潮,同时也是最早奠定近代机械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的哲学家之一”。
笛卡尔哲学从他产生之日起就是在争论和斗争中发展起来的,他的每一部著作的发表都在当时的知识界掀起阵阵波澜,特别是《沉思集》的发表以及围绕六个沉思所展开的书本上的和校园内的辩论,更是把笛卡尔的哲学传播到知识界及大学校园的各个角落。瑞纳里、勒卢阿等一批笛卡尔主义者为宣称和维护笛卡尔的哲学与教会中的保守势力展开殊死斗争。笛卡尔去世后,他把自己哲学中的精华和难题都一股脑地交给了他的后继者,几乎他的哲学中的各个方面都被后人继承、发展或歪曲。
笛卡尔把精神和物质当作两个不同的实体,认为精神的本质是思维,物质的本质是广延。既然这两个实体完全不同,那么能动的精神又怎么和被动的物质发生关系呢?笛卡尔虽然搬出了上帝这个绝对实体,为了克服这个难题,不惜牺牲他的二元论思想,结果更是陷入神秘主义而不能自拔,他那“非常清楚、非常明白”的真理标准也难以奏效。物质与精神的难题在灵魂和肉体关系上依然存在。这就为他的后继者提出了难题,如何克服这个困难并发现摆脱这种困难的途径和办法。解决的办法无非是要么放弃二元对立,那就走向了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要么让物质和精神都服从于绝对实体上帝。贝克莱用感觉消解物质,认为“物是感觉的集合”。拉美特利用物质消解精神,认为“人是机器”,要么否定了精神的存在,要么把精神也当作机器的零件了。偶因论者马勒伯朗斯发挥了笛卡尔哲学中带宗教色彩的唯心主义的一面,力图把笛卡尔的与基督教教理结合起来,他认为内省并不能直接认识人的精神,精神和物质也不能相互作用。上帝创造了物质,也创造了人,但人不能凭借自己的理性从自然中获得任何观念,所有的观念都是上帝所拥有的,上帝利用偶然的原因在我们心中造成了观念,然后我们就有了认识。
自17世纪中叶,笛卡尔的哲学在法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连他的物理学体系也在法国得到了教会的认可。笛卡尔的理性主义学说在17世纪的法国思想打上了独特的烙印。
然而,笛卡尔的思想在英国和德国的传播却不那么顺当。在英国,他首先遭遇到剑桥学派的主要思想家亨利·莫尔的反对。其实莫尔刚开始对笛卡尔的哲学还是抱有好感的,他从笛卡尔的思想中看到了物质和精神的对立,他也看到笛卡尔思想中张扬人的理性、反对中世纪经院哲学东西。但他对笛卡尔的物理学理论持批评态度,尤其反对笛卡尔把他的二元对立的思想无限延伸,以致使物质和精神之间的任何联系都变得不可能。可事实上,在莫尔看来,自然的统一性和生命恰恰是以精神与物质的相互联系,以它们的统一的相互作用为基础的。像笛卡尔那样,把精神局限在思维着的“我”和“清楚明白的观念”,那就会使生命的存在和演化出现断裂。在莫尔看来,生命有机界的自然进化与人的自我意识之间并不存在鸿沟,从最基本的生命形式到最高级的思维过程,这应该是一个不间断的进化系列。而笛卡尔的理论却与这个经验事实相对立。笛卡尔不承认植物和动物有生命,而是把动物归到机器的行列,他这种观点是对生命和自然演化的漠视。莫尔的批评不能说没有道理。
笛卡尔主义在荷兰也遇到了强劲的对手。斯宾诺莎,这个被犹太教开除教籍、靠磨制光学镜片艰难为生的人,对笛卡尔的理论进行了扬弃。他在认识论和方法论上坚持唯理论,也认为只有像几何学那样,凭理性的能力从最初几个“不证自明的定义和公理推论出来的知识才是可靠的知识”。他从唯物主义的角度发展了笛卡尔的几何学方法,认为人认识的对象和目标是那些不依赖人的意识的物质实体。这里的实体主要指自然界。受笛卡尔用理性认识和改造上帝的影响,斯宾诺莎把“神”看作是一种绝对的完善体,“非人格”的存在,这种实体的性质是由思维和空间广延两种属性所组成,他把神等同于自然,实际上是一种自然神论和泛神论。这样,他就用唯物主义克服了笛卡尔的二元论。不过,斯宾诺莎所谓的实体一元论中的实体,仍然保留了两个对立的属性,实际上并没有消除二元论,而是“身心平行论”。
德国哲学家莱布尼兹从另一方面抨击了笛卡尔的哲学。作为科学家和数学家,他发现和创立了微积分和数理逻辑。因此,莱布尼兹对笛卡尔在数学方面的贡献表示了敬意,而且也尽量避免与笛卡尔的数学物理学发生冲突。他认为,对一切自然现象都可以做出数学的和机械的解释,他的“单子论”和“前定和谐”的思想就是从唯心主义方面发展了笛卡尔的理论。他认为由于每个单子同所有其他的单子保持着一种先天的预定和谐,从而保持了物质和精神的相互作用。他还用“大理石的雕像”的说法改变了笛卡尔的“天赋观念说”,使其中具有了后天雕刻的成分。
格林克斯认为,上帝并没有在灵魂和肉体之间建立什么和谐,我们并不能认识事物的本质,只有上帝才能认识事物,而我们仅仅只能认识自己。布莱斯·巴斯格把笛卡尔哲学中的神秘性和怀疑主义相结合,认为人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人既不能认识世界的终极,也不能认识事物的根据和目的,更不能证明上帝的存在和灵魂的不死,这在一定程度上把人引入了神秘主义。比埃尔·培尔利用笛卡尔的“清晰明确性”标准对神学和独断论者进行了猛烈的批判,结果却使自己倒向了怀疑主义。伽森狄从唯物主义的角度批判了笛卡尔的二元论,可惜他的唯物主义并不比古代的朴素唯物主义更进步多少。
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继承其物理学中的机械唯物主义的思想,试图克服笛卡尔哲学中的唯心主义,但依然在物质和意识的关系上卡住了壳。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强调认识中的能动性,对德国古典哲学有着直接的影响。他的思想直接启发了康德的哲学。康德认为,当休谟“把他从独断的睡梦中唤醒”后,他就致力于考察人类理性的一般能力。休谟使他认识到在纯粹的理性真理和形而上学的客观性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也就是说理性的真理如何才能保证他是关于事物的知识,才能使它于我们的生活经验不冲突。笛卡尔的普遍数学方法,先天的观念、清晰明确的、普遍必然的真理标准,还有理性直觉在发现真理中的作用等,这些都对康德有很大的启发。康德认为:“思维无内容是空的,直觉无概念是盲的。”强调必须把直观和思维结合起来才能产生真正的知识。他看到了人的理性的双重作用和显现方式。一种是自由的纯粹的数学化形式,它在纯粹的数学科学实践中系统地展示自我、揭示自我。另一种是在暗中或通过公开的数学理性,对周围世界的经验予以规范。康德的先验哲学无疑受到了笛卡尔哲学的启迪和影响,可以说他是近代理性主义发展的必然结果。
笛卡尔作为近代理性主义的奠基人,他在确立了理性主义和他的二元论的同时,也隐含着某种彻底摧毁理性主义的因素。当他的那个思维着的“我”的含意被彻底抽空时,这个“我”实际上是纯粹的词。在他的那些永恒的观念里,暗含着神秘的历史目的论,一旦这种隐秘的意义被揭示出来,理性主义就不攻自破。
笛卡尔身心二元论的难题不在于他把身心对立起来,而在于他如何把两种迥然不同的实体统一起来,虽然说笛卡尔从来也没否认二者间存在着联系,而且从来也没放弃探索身心统一的努力,但这个每时每刻都发生在人的身上的现象,似乎在有意捉弄人,或者似乎是要诚心考察人的智慧,人们对它的兴趣已远远超过对哲学的探讨,特别到了现代,几乎所有的思想家都要对身心统一问题提出自己的设想和理论模式。在当代西方,随着人工智能、脑科学、认知心理学、控制论等学科的形成和发展,对身心关系的思考又出现了许多理论和假说。20世纪70年代出现的认知科学,更是认知科学和心智科学交叉渗透的结果。同时,认知科学更涉及到人工智能、认知心理学、语言学、哲学、人类学、神经生理学等许多新兴学科。笛卡尔的伟大,已经不在于他是否解决了这个问题,而在于他发现了这个问题,并给人类出了一道充满智慧和情趣的智力测试题。
我们先看看笛卡尔在解决身心统一方面所做的努力。
笛卡尔认为,人是由肉体和精神两个各自独立的实体组成的,肉体是物质实体,有广延而又会思维;精神实体是无广延但却能够思维。身心关系就好比一架机器和隐藏在机器中的幽灵,幽灵主宰着机器的运转,当机器不存在时,幽灵依然存在着。人的肉体是活动和公开的,且受机械原理的制约;人的精神是自由的、隐秘的、私人性的,只有主人才能把握。
问题是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面临两个难题:一是精神在身体的那个部位存在着,以什么形式存在着,它如何与人的身体发生联系?二是人虽能内省自心,但他又如何以及凭何物来确认或认识他人之心的存在和活动?
笛卡尔的成功在于他把精神和肉体如此分明地对立起来了,使人们看到理性的特征、功能和作用;笛卡尔的失败在于他没能把身心重新结合起来。就像一个聪明而淘气的小孩,把心爱的玩具拆解开来后,却怎么也不能使其恢复到原来的状况。我们展示的就是笛卡尔的拆解过程。
笛卡尔对精神和肉体的区分是全方位的。首先,他通过普遍怀疑,确立了“思维着的我”的存在,却把肉体这种物质性的东西悬置起来了,进而确立了人的本质,即人是一个“思想的东西”。笛卡尔认为,肉体和心灵的区别表现在:前者是可怀疑的,后者是不可怀疑的;前者是有形的可分的,后者是无形的、不可分的;对前者的认识是间接的,对后者的认识是直接的,而且后者比前者更容易认识。其次,从本体论的角度看,笛卡尔认为,心灵和实体是两个截然不同又各自独立的实体。物质有广延但却不能思想,心灵能思想却没有广延。肉体是暂时的、可朽的,心灵是永恒的、不朽的。再次,从认识论角度看,上帝赋予心灵以认知能力和观念,人通过理性的认知功能就可获得清晰明确的真理。
我们再来看看笛卡尔是怎么重新组装心灵和肉体的。
他先是把心灵和肉体的结合当作是一个很自然的事,他说:“我有一个肉体,我和它非常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这种结合又使心灵和肉体必然发生一定的关系。比如我胃里需要食物时,我就觉得“饿”,我身体有毛病时,我就觉得痛等。是什么来保证它们结合的合理性呢?那当然是上帝了。笛卡尔在《沉思集》第六章中指出:“上帝建立起来的创造物的有秩序的系统。具体来讲,我自己的自然,我理解为不过是上帝赐予我的那些东西的总和。”至于二者如何结合,笛卡尔借助于生理学和心理学来论证。他认为心灵和肉体的结合并不是与整个身体结合,而是与头脑中的一小部分相结合,当这个小部分处在特定状态时,就会对大脑发出信号。
不管笛卡尔在这里解释得多么牵强附会,有一个问题是他总也回避不了的,那就是,无广延的心灵怎么与大脑的那一小部分实现结合,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连伊丽莎白公主都能看出这个症结,更不要说像霍布士这样的哲学高手了。
为了回答伊丽莎白公主的疑问,笛卡尔又用物体和重力的关系来比喻身心关系。这个比喻更蹩脚,因为重量只是物体的一个属性,它与物体的结合是因为它从来就不可能离开物体而存在,它也从来不是一个独立的实体。而心灵就不同了,它既是一个独立的实体,又不是物质的属性,两者之间怎么能有可比性可言呢?这个比喻估计连笛卡尔本人也说服不了。所以,在《哲学研究》中,又用神经网络来解释心灵和肉体间的关系。心灵仍然在大脑中,通过神经网络与整个身体相结合。“感觉意识通过像线一样从大脑伸展到全部肢体的神经而产生,这些神经以这样的方式结合在一起,如果不在那个区域的神经末梢中产生运动,就几乎不可能接触到人体的任何部分。这种运动然后传递到神经的另一端,它们在大脑中灵魂的周围聚集在一起……各种不同心理状态和思想,是这些运动的结果,它被称作感性知觉,或通常所说的感觉。”不管笛卡尔如何煞费苦心地把心灵、大脑、神经和身体结合在一起,心灵在大脑里如何存在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最后,笛卡尔又在《灵魂的激情》一书中发明了一种“松果腺”的东西,让它通过动物元气与身体的各部位发生关系。笛卡尔说:“虽然灵魂和整个身体相结合,然而它特别是在身体的某个部分而不是在全部其他部分……灵魂在其中发挥作用的那个部分完全不是心或整个大脑,而是大脑最深处的部分,它是位于大脑实体中间的某个非常小的腺体,悬在动物元气从大脑的前腔流到后腔的那个通道上,这个腺体的各个部分的最轻微的运动会极大地改变这些动物元气的路径;相反动物元气的路径中的任何变化,无论多么轻微也会对于腺体的运动有很大的改变。”笛卡尔所说的小腺体就是松果腺。且不说笛卡尔所找到松果腺是否存在(据说这实际上是人脑中退化了的动物眼睛的残留物),即便那个松果腺真的存在,那它又是如何与心灵发生关系呢?还是那个老问题,笛卡尔依然没有解决。这就要怪他自己了,谁要他当初把物质和精神分得那样彻底呢?这就是说,是他分得有问题呢?还是他压根就没有发现二者的联系。这些问题,笛卡尔恐怕只能留待后人去评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