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决定在聘用之前还应对她的性格、人品做更深入的了解。他用英文写了封回信,告诉她自己的工作飘忽不定,这将会给她的工作带来相应的困难,还附带讲了自己有哪些爱好和厌恶。他的信引起了对方的自信,贝莎立即回信,信中表示了要来诺贝尔身边工作的愿望,并表达了自己立身处世的大胆和乐观主义态度。
收到贝莎的第二封回信后,阿尔弗雷德·诺贝尔变得小心谨慎起来。看来她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她过于自信,对有疑虑的人不屑一顾。在这次复信时,阿尔弗雷德更加注重实际,他明确地告诉对方,自己希望请一个人来管家,而不是要她来约束自己。贝莎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下一封信写得很含蓄,暗示自己在生活中屡遭挫折,不会给主人带来精神上的伤害。寥寥数话打动了诺贝尔的心,引起了他的不安和深思。
贝莎后来在回忆录里提到当时诺贝尔写给她的那几封信:
“他的思路敏捷,语言风趣,但调子忧郁。这个人知识极其渊博,哲学思想深邃,给我的感觉是他生活得并不幸福,属于厌世者之列。他生于瑞典,俄语是第二母语,用德语、法语、英语书写都很规范、优美,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的信好像使他深受鼓舞。”
最后,诺贝尔用一封文牍式的短笺结束了这样的书信往来。他直接了当地提出了对工作的要求、每月的薪水,并询问贝莎何时能够来巴黎任职。贝莎的回答极其简短:“立即启程。”
贝莎乘坐东方号特快列车于清晨到达巴黎。诺贝尔亲自到车站迎接这位未来的管家兼秘书。因为他想一睹贝莎的容貌是否与自己想象中的一样。一见面,诺贝尔心里就美滋滋地一惊,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漂亮、庄重:中等个子、身子骨笔挺;微微扬起的鹅蛋脸上,秀气而挺直的鼻梁是那么匀称,使整个面庞和谐,端庄;深褐色的头发遮掩着微微隆起的前额,右眼似乎比左眼略大,因而右眉微拱而左眉平直,红润的唇间露出两排洁白的细齿,嘴角挂着不加掩饰的好奇的微笑,然而又是那么真诚、友善。
同样,贝莎的惊讶不亚于诺贝尔,因为她所见到的诺贝尔并不像广告词中暗示的那样年老力衰:
……(他)给我留下愉快的印象。实际上他并不是如同那广告中所暗示的,是一个白发苍苍、年迈力衰的“老绅士”,根本不是。……他那时才43岁,身材中等偏低,皮肤略黑,满腮胡子,相貌不难看也不英俊;一双碧蓝的眼睛温和而善良,使他的表情不显得过于惆怅;讲话的语调里交织着抑郁和讽刺,显出异于常人的气质,以至于人们会认为和他不容易相处。
因为寓所里为贝莎准备的房间里的家具还没有备齐,诺贝尔就先送她到位于嘉布遣大街上的金莲花大旅馆休息。午饭后,他俩驱车前往香榭里舍大街游览。
两人尽管是初次见面,但彼此之间并没有完全陌生的感觉,因为他们的交谈其实早就从通信时就开始了。对许多话题他们有共同的兴趣,但由于不同的经历与年龄,看问题的出发点却很不一致。贝莎发现诺贝尔的谈吐富有感染力;而贝莎对自然科学和哲学著作涉猎之广和用力之勤也给阿尔弗雷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像她这样具有高深教养、良好气质而又富于文学知识、精通外语的贵族妇女在世界上实属罕见。
贝莎受雇之后,曾把对诺贝尔的看法写信告诉她的朋友们:
“诺贝尔先生非常富有,在巴黎有一栋豪华住宅,他的生活起居从不受别人干涉,性情孤僻并坚持他的独身主义。”
“家中的陈设富丽堂皇,有最上等的家具、装潢及厨房设备,并雇用一流厨师,可谓极其奢侈。”
“像他这样有钱的富人,难免要铺张一番,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有豪华的马车和骏马,他经常喜欢独自一人驾车出游,而从不愿邀人同行。”
“但对诗和小说而言,他知道独学无友的话,则肯定孤陋寡闻,所以他需要能共同研读交流的伙伴,凡是有文学家聚会的地方,他必定前往参加,并洗耳恭听别人的见解。”
“我时常与诺贝尔先生论及文学,他特别喜爱雪莱的诗文,并且深受雪莱和平主义的影响。”
“但我永远无法了解诺贝尔先生从事着与他的和平思想完全背道而驰的炸药事业。每当我问及此事,他总是苦笑着说:‘你以后会明白的。”’
由于诺贝尔工作繁忙,他在一天中最多只能陪贝莎一起消磨两个小时。他带她看了自己的寓所、实验室和为她准备的一套房间。在贝莎看来,为她准备的这套房间与以前住惯了的那些宅第相比,显得过于朴素了。她也不喜欢那种拿破仑时代式的家具,令她满意的是房间通风,窗外还有一个美丽的花园。
贝莎与诺贝尔在一起时,总是诺贝尔的话多一些,贝莎也很喜欢听他纵谈对人生、文学、艺术和战争的观点。贝莎在她的回忆录里写道:
“听他纵谈世界与人类,生命与艺术,瞬息与永恒,这真是一种知识上的享受,这种享受痛快极了。他躲避社交生活,对世人的肤浅、虚伪、轻薄深恶痛绝。他完全相信,一旦人们的智力被更好地开发出来,人类便会变得更加高尚。他的研究,他的书籍,他的实验--这些就是他的全部生活。他说他正从事一项新发明:‘我希望制造了一种物质或者机器,由于它的极大的破坏力将使战争不可能发生。’”
贝莎在谈起自己的过去时,一点也不拘束,但却对一个心照不宣的、敏感的问题避而不谈。她已经33岁了,漂亮,活泼,能弹会唱,有文化,有良好的教养,早就进入上流社会,交游遍及欧洲。一句话,她具有男人们所赏识的所有条件,那么她为什么还没有结婚?
一天,诺贝尔去旅馆接她,等了很长时间才见她下楼,而且可以看出她刚才哭泣过。他想找点话来安慰她,便谈起了自己的童年,在那个艰辛的年代自己每天都得为生存而斗争。为了让贝莎因为同情自己而忘却她的辛酸,他送给她一首诗--实际上是诉说自己青少年时不幸遭遇的许多诗篇的集锦。并告诉她,自己并没有写诗的天赋,只是把它作为一种消遣方式,当感到寂寞时忍不住写几句,抒发自己的情感。现在很久已经没有动笔了。
贝莎在她的回忆录里写道:“这是一首长达一百页的,富于哲理性的诗稿,用英文写成,文笔极好。”这首诗实际上是以诗体写成的日记,懦弱、缄默的诺贝尔以它向贝莎披露了自己多愁善感的心扉。
你说我是一个谜--也许是,
我们全都是不可解的谜,
从痛苦开始,以深重的磨难终结,
人们啊,为什么要来到这尘世?
渺小的欲望把我们拘禁在地球上,
“崇高”的理想把我们举上了天际,
它们还骗我们说
那是灵魂永不灭……
诺贝尔以为贝莎也会对他推心置腹,一诉衷肠,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贝莎仍然保持沉默。在同情心的驱使下,诺贝尔竟一反常态,有一天他毫不掩饰地问贝莎:“你没有结婚吗?”贝莎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
诺贝尔接着又往下追问,贝莎只得将自己的身世和恋爱故事和盘托出。
贝莎的父亲弗朗西斯·约瑟夫·金斯基伯爵是一名中将军官,在她出生之前就离开了人世。她是在父亲的一个朋友的法定监护之下长大成人的。这个人是个守旧的奥地利贵族:国王陛下是他的上帝,宫廷礼仪就是他的宗教,他梦寐以求的是奥地利军队的荣誉,他引以自豪的是他是一名称职而尽责的军官。贝莎的母亲无拘无束,曾一心想当个歌手,只是由于父母的反对才未能如愿。后来又变得酷爱赌博,于是她母亲家里的赌盘整天转动。贝莎虽对此极为反感,但却无可奈何。
贵族之家的生活没有一大笔财产就难以维持。贝莎的监护人看中了一位维也纳巨富的豪华别墅和邸宅,就把这位已经52岁的银行家带到金斯基家向年仅18岁的贝莎求婚。贝莎怎么肯答应呢?她不相信婚后生活会无限美满,“享不尽荣华富贵”。但在一次舞会上,她受到那些出身望族、正当结婚年龄的纨袴子弟白眼,一气之下,径自答复母亲同意嫁给那个老头子。两人既已是未婚夫妻,按当时的习俗就可以单独到小客厅里幽会。这位老头突然一把抱住贝莎,对着嘴唇猛亲,顿使贝莎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我死也不愿嫁给他!”她又哭又闹,这桩婚事最后只好作罢。
年复一年,贝莎浪迹于威尼斯、维也纳、米兰和巴黎。她在音乐会、舞会、歌剧院的歌舞弹唱引得求婚者纷至沓来。但是,贝莎觉得这些热闹的场合对促成庄严而神圣的恋爱与婚姻并不适合,感情的不稳定就如同她母亲的轮盘赌,赢时少而输时多。在这期间,贝莎结识了统治高加索一个小小山区的叶卡捷琳娜·达迪安妮公爵夫人。从她们第一次见面,公爵夫人就被21岁的贝莎的青春活力与快乐情绪所吸引。她乐意把她的侄儿格鲁吉亚亲王赫尔克利斯介绍给贝莎。亲王温文尔雅、性情抑郁,他对贝莎的爱慕之心与日俱增,并向贝莎表白了自己的爱情。贝莎对每一个真心爱她的人都抱有好感,尽管从好感到相爱还有一大段距离,但她相信,这个距离并不遥远。公爵夫人热诚地为贝莎祝福:“要设法拢住他的心,我盼望你们平平安安尽早把婚事办了。”因为那时亲王已经40岁了。然而不幸的是,一次亲王对贝莎说因事要到巴黎去一下,竟一去不复返。他没有回高加索,而是回格鲁吉亚去了,甚至连一封道歉信也没有。这件事令贝莎很伤心,也叫公爵夫人感到难堪。
在贝莎25岁时,有一位十七八岁的青年开始倾心于她,常以鲜花相赠。一天,青年的父亲,一个据传有万贯家产的澳大利亚富翁,亲自为儿子前来巴黎求婚。他确认自己是澳大利亚最大的富翁,说他儿子已深深爱上贝莎,他自己也非常赞成这桩婚事,又说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怕身后这孩子没有一个钟情的妻子照顾。这位澳大利亚富翁对贝莎大献殷勤,还不惜花费给她买了最精美的首饰,最后确定了订婚日期。但当订婚仪式举行时,富翁和他的儿子迟迟未来赴宴,正当客人们不知所措时,一个男仆递上一封伦敦来电,澳大利亚富翁致歉说他的儿子只有16岁,还不到结婚年龄。不过,还有一点他没有坦白,他的所谓万贯家产也完全是虚构的!
这真是奇耻大辱,贝莎越想越气恼,几乎难以忍受。但她很快从痛苦中摆脱,命运越是与她过不去她越要愉快地生活。她自信天生丽质绝不会让她长久地处于难堪的境地。在一次音乐会上,贝莎与奥地利贵族阿道夫亲王邂逅了,这位俊秀的亲王是个出色的男高音。他俩的二重唱配合得极其默契、和谐。阿道夫亲王对贝莎一见钟情,并马上向她求婚。贝莎在得到母亲的赞许后,同意与他订婚。阿道夫想当职业歌唱家,他的父母虽然不满,最后还是勉强同意了,但以他不得在欧洲登台演唱为条件,以免有辱于家庭声望。阿道夫与贝莎商量后,决定漂洋过海到美洲谋生,一经聘用,有地方安家,就让贝莎前往。他俩在码头分别后,贝莎等到的不是阿道夫平安抵达新大陆的消息,而是与阿道夫同船的一个朋友报告的噩耗--年轻的亲王在船上染病故去,并已葬身海底。
就这样,贝莎拖到30岁还没有结婚。她的母亲把自己的积蓄和归女儿继承的财产输得精光,全家被迫搬到一个省城小镇上居住。贝莎不甘心这种“活埋”的生活,她写信给高加索的达迪安妮公爵夫人,探问是否可以一个人去看望她。公爵夫人非常关切地回了信,并提出邀请,但要她推迟行期,等她的别墅完工并布置齐全之后再去。贝莎不愿闲住在偏僻小镇上无所事事,她打算找一份工作以打发无聊的日子。苏特纳男爵聘请贝莎担任家庭教师,教他的4个女儿德语和音乐,她答应接任此职,同意干到达迪安妮公爵夫人家里整理就绪为止。
苏特纳男爵有4个女儿,最大的20岁,最小的16岁,全都生得金发碧眼、如花似玉、聪明伶俐。对姑娘们的管教不需要她花费太多的精力,单凭她的阅历,她的魅力,她的欢乐神情,她的婉转歌喉,姑娘们很快就同她亲热起来。她们一向被家长管得很严,现在从这位家庭女教师身上得到新的启示,因此都全身心爱戴她,争着得到她的称赞。
男爵的次子阿瑟比贝莎小7岁,英俊可爱,多才多艺。他能诗善画,尤其弹得一手好钢琴,还会填词谱曲。那时全家人,包括贝莎在一起用餐,每当阿瑟走进餐厅时,贝莎就会感到餐厅似乎一下子变得格外明亮,而她的全身感到格外温暖,贝莎的意中人终于走进她的生活。
在苏特纳男爵举家到乡间别墅消夏期间,贝莎与阿瑟相爱了,虽然他俩都知道,他们的结合是不可能实现的。贝莎要比阿瑟大7岁,而且她家里穷得一文不名,富有的苏特纳夫妇绝对不会同意这桩婚事。爱是至高无上的,只要两人彼此相爱,这就足够了,他们不愿去考虑明天,至于未来更是不去管它。姑娘们很快觉察出他俩的秘密,她们很高兴,并私下里保护他们,共同防御他们“爱情的敌人”--她们的父母。然而,这种事情是不可能隐瞒长久的。贝莎下决心向母亲吐露真情,这令母亲大为吃惊。母亲告诉贝莎要么与阿瑟结婚,要么立即离开苏特纳家。而当苏特纳男爵夫人知道这件事后对贝莎十分冷淡。于是贝莎决定离开苏特纳男爵家,正在这时她看到诺贝尔在报纸上刊登的广告,就应聘来到了巴黎。
此外,贝莎还告诉诺贝尔,到巴黎后维也纳每天都有来信。阿瑟的妹妹在信中说,阿瑟心情抑郁,和她们以前的哥哥简直判若两人。
在听完贝莎的往事后,诺贝尔好长时间没有开口。他认为除了一刀两断以外,再不会有什么好的办法可以帮助贝莎摆脱当前的困境。这场婚事注定是不能成功的,任其拖延下去,必然引起无尽的忧虑和悔恨,在自己心灵上留下痛苦和伤痕。他希望贝莎能够无牵无挂。诺贝尔告诉贝莎:“你采取了果断的行动,但要有勇气坚持到底,也不必再通信了。过不了多久,新的生活和新的感受会使你们俩忘却旧情--也许他会比你忘得更快些。”接着诺贝尔向比自己小10岁的贝莎吐露了自己有意娶她为妻的念头。从接触贝莎的第一天起,她就让他遗忘多年的爱情死灰复燃了。贝莎后来在回忆录中并未对此表示任何不快,她了解诺贝尔的真诚为人,只是说:“当时如果没有意中人的话。”
第二天,诺贝尔要去斯德哥尔摩参加一家新的达纳炸药厂的开工典礼。他起初有点迟疑不决,不想在贝莎做出决定之前撇开她不管。可是,他又觉得自己无权影响她的抉择。在诺贝尔抵达斯德哥尔摩的当日,贝莎就收到他的电报:“平安抵达,将于下周回巴黎。”就在那天她还收到另外一封来自维也纳的电报:“没有你我无法生活。”
贝莎立即做出决定,趁着诺贝尔不在的时候,离开巴黎回到阿瑟身边。她变卖了身边仅有的一枚监护人送给她的镶钻石的十字架,付清了旅馆费,买了车票,踏上东方号特快列车返回维也纳。上车后贝莎给诺贝尔发出一封快信,向他表示深深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