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从一个花圈上摘了一朵白玫瑰花,走进书橱,取下一本《日耳曼史》,说道:“这将会分散我的心思。”
现在他的生活里有一个空座位。她的安详与信任的眼色所做到的,现在无人能够为他做到了,无人能够使他忘记了他的斗争与他的苦难。他写信给他的妹妹,很可惜她住得太远。儿子也是这样。“玛丽同我在一起,是一个很爱我的女儿……不过好像是借来的。我以前其实并没有什么亲人,大地之上,我只有乔安娜。每日我都问她觉得怎么样,我感谢她对我四十八年的陪伴。今日什么都空了。因为她以人民的爱戴与承认为荣,我也以此为乐有四年了。今日这一点火星在我的心里并不发光了。上帝容我多活几年,我希望这点火星不是永远地熄灭了……我的妹妹,请你不要怪我发牢骚,要发也不能发多久了。”
他一个人寂寞独坐的时候,他的思想回到了少年时代。他忽然说一件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事情。“我是六岁时听说拿破仑死的,是一个给我母亲治病的人告诉我们的。他唱一篇意大利诗歌,起头两个字是‘egli fu’”!他告诉我们已经忘记过去久远的事了。有一次这个老头子提及尼朴甫,他写信给他的舅爷说道:
“奥斯卡,我们两个人都老成这样,没多少日子了,我们难道在未死之前不能再深谈一次吗?我们还是在六十六或六十七年前在学校里第一次从一个瓶口同吃啤酒的。是在靠近上三班的台阶上吃的……我们不如同吃最后一次酒,不然就来不及了……在我来……之前想听一次你的声音。当你离开柏林的时候,你总得上火车的;既是这样,你为什么不上斯德丁火车,而上汉堡火车呢?”他一辈子都未曾理会过这个朋友,因为一个人觉得孤寂,就想起他了;现在他的夫人死了,他的两个儿子离他很远,他要听听朋友的声音。他同以往一样,环境都记得很清楚,记得是哪一年,记得很清楚,从前在学校里什么地方,同喝啤酒——但是我们觉得他写信的时候不再微笑了。当他处于这样难堪的情景中,他的心力会舍他而去吗?他会忘记帝国吗?
他并未忘记他的许多对头,就是说那些在位掌权的人。在1896年秋,俄约不能再延期,这件事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了。沙皇在巴黎,法兰西对于俄国是异常的蔑视。俾斯麦读报发现报上说德意志与俄罗斯分手是他之过。他非常生气,他非常清楚该由谁来负责,只要他活在世上他就不会让人把两国分离之事归咎于他,他又拔出刀来作拼命奋争的架势。他对德意志人说,德意志之孤立,应该由谁负责,他在他的机关报上写道:
“一直到1890年,这两个帝国都一致说好,这一个国家被攻,那一个国家遵守善意的中立。俾斯麦王爵归隐之后,不复再订这样的条约了。倘若我们得到的关于在柏林发生的事件的消息是确实的话,当俄罗斯预备接续这样的条约时,应是卡普里微,不肯接续两国相互担保,而并非是俄罗斯不肯……据我们看来,俄国的专制主义,与法兰西共和国第一次拉拢起来,完全是由于卡普里微的政策导致的诸多错误。”全欧洲都竖起来耳朵来听这几句话。德意志人也作不平之鸣;这位老将打了皇帝一拳,其致命伤不能比这一拳更重了。《帝国官报》只能讷讷地答复说道:
“如报上那文章所说的这种外交事件是秘密的外交,应该严守秘密的。不守秘密,就会损害国家的利益。”威廉二世却很得意地发电报对弗兰茨说道:“你与世界现在更明白了,我为什么要免王爵的职。”
皇帝虽是这样说,到了下一个夏天,他却派特尔培兹去见俾斯麦,请他关于海军说几句话。这个前任宰相怎么也不肯说。他不但不照办,还“毫不留情地”批评了皇帝一番。最后俾斯麦说道,“你回去告诉皇帝,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无人来缠我,使我死得平安就行了。”这个少年君主虽然在俾斯麦处受了许多难堪,却还要缠他。俾斯麦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在这位前任宰相未死之前六个月,威廉二世带了许多人充作不速之客,来见俾斯麦。
这个老头子坐在一张轮椅上,在门外迎接,让他们进屋。从前,是路加那亲手把免职令交给俾斯麦的,今天他伸出手来要同俾斯麦握手,“他同一座石像一样,动也不动,好像在那里冥想空中的一个孔隙。”路加那站在他面前,抽缩着脸,随即明白过来,只好尴尬地走开。后来吃饭时候。这位主人寻思怎样能够给他的贵客与对头(可能此后绝不能再见的了)以最后的警告。他被他的骄傲所激动,这是七年以来第一次同皇帝畅谈世界政策。威廉二世说句笑话,把话柄推开,俾斯麦又试说一次。皇帝又说了一句俏皮话。宫廷的军长们也害怕起来,小毛奇低声说道:“这可怕得很!”
这时候俾斯麦又变作了一位预言家。光阴易逝,他快要死了!皇帝把他一生的功业抢过去了,他永远不能再见到皇帝了。迟早总有一天,皇帝会丧失他的国家与他的帝冕;俾斯麦必须告诉他,他是很冒险的。俾斯麦之所以忽然好像是出于无意的。把这句话说得很响,就是要使在席的人都能听见。俾斯麦大声说道:“陛下!你有现在这一班军官,喜欢什么就做什么。一旦你没有得到他们,情形就会变得很不同了。”
皇帝耳朵聋,只管说闲话,就走了。
老政治家私下里还在继续说他的警告,他的诸多预言。他几乎言无不中。
“若是把国家治理好了,将来的战事还可以阻止,倘若治理得不好,将来的战争有可能变作一场七年之战!将来的战事,胜负将取决于枪支。若有必要时,兵丁还可以临时填补,大炮却要太平时制造的……俄罗斯不久就要变成共和国,来势迅猛,出乎了大多数人的意料……劳工与资本奋争,劳工得胜的次数最多,一旦劳工得到了选举权,等到最后就会发现,劳工必定会战胜的。”
他苦劝德意志的话,都是这样直言的。他的洞悉世事的睿智,足以使他能够判断自己:“我的尽职行为也许就是使德意志变得衰弱、无气骨的原因,又是使谋事人与随波逐流的人们的人数增加的原因……最要紧的就是巩固帝国议会,但是这唯有选举彻底独立的人,才能够办到。现在的帝国议会很退化了……若是接连退化,前途是很黑暗的……我深信危机来得越迟就会越危险……我一向从未改变过宗旨,认为不服从任何人,也强过尝试命令他人;我一向都赞成一种共和的见解,你们若喜欢这样说的话……也许上帝将给德意志新的光荣时代——这种时代必将以共和为根基。”
十、最后的归宿
俾斯麦原是从森林里来的,现在森林就是他最后的家。他的夫人与他的朋友们都死了;他所爱的狗马也全都死了;现在他不太关切他的儿子们或孙子们了。他的权力没有了,而且常常因此而发怒,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令他激动了。他得了种四肢十分刺痛的病。八十岁的时候,他还能够说许多话,使所有人都听他说,不敢插一句话。到了这个时候,他却变得不肯说话了。他坐在桌子旁的一把轮椅上(现在喝酒喝不多了),听少年们说话。这不过是俾斯麦的影子!
森林还在那里,同从前一样,八十三岁的俾斯麦还在森林里坐马车——他一言不发,只同自己的思想交流。他说道:“现在我只有一个躲避之处,那就是森林。”他不再注意田野了,他最注意的就是杉树。树苗圃也能够引起他的注意,森林里最老的树木也能使他注意,那里有高高的老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当许多鸟都聚在房后的时候,他说道:“它们今天开会议,我猜这是因为春天快到了。到了傍晚我就等它们在屋顶出现。”这几对鸟他全都认识。“只到了五对,应该是七对的,为首的最后到,它们能够去睡觉,起来时也不觉得腰疼。”随后他坐马车去察看池子,在那里想该用什么好法子来解决天鹅、鸭子、老鼠之间的争执。当一个客人戴了高顶帽正要坐马车去逛森林的时候,俾斯麦把自己的宽边低顶软帽让给他戴,说道:“请你不要使我的树木看见你那顶难看的帽子!”
他爱客人不如爱树木,爱德意志也不如爱树木。有一次他说,树木是他的祖先。现在他想死在森林里,他选好两株差不多高的杉树,指给他所优待的客人们看,并说道:“在森林里有自由的空气,在两株大杉树之间,就是我最后的休息之所,这里的阳光与新鲜的微风,都足够装在一个小箱子里头,埋在土下,这种思想是很难受的。”他滔滔不绝地谈古代的条顿族与印度人,他们把死人挂在树顶上。他只管这样谈,心里却知道在另外一个地方替他预备葬身之地了,那是一座王者的陵寝。他还知道墓碑都已刻好了,但是他的心还是想同森林里大树在一起。假使他能够顺从他的想法,他是不要墓,不要墓碑的,他只要阳光与风。
俾斯麦以此为始以此为终——他是一个无神派,是不信奉基督教的。他在许多场合说的话都表明了这个立场。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却要奉行一种葬仪,是一个相信基督教上帝的人的葬仪。他绝对不能服侍任何一个人,却号令他人四十年,最终却要在墓碑上刻字,说他是君主的忠诚臣仆。他在森林里呢,同阳光与上帝在一起,为什么要抛弃他的森林?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曾在老橡树下嬉戏;少年时,他曾抬头看这些树,他为国家劳累的时候,曾在树下歇息,到了晚年,他爱听树叶的声响,他为什么要抛弃这些树,为什么掉过头去,与农人们分离呢?他为什么要离开旷野?迁徙到别处去,他的心里赢得了什么?
回顾踌躇满志的青年时代到被迫无所事事的暮年,俾斯麦很感慨。他追忆从前的日子,那时候他有许多事要办,使他感到欢乐。但如今,功成名就都不会使他满心狂喜,怀旧也不可能,他的事业已被他的后任们置于危险之地。当新世纪快要到来时,他所建筑的东西正在那里动摇,他所订的条约正被人诘问,他政术的基柱,已被彻底打碎了;君主不再是至高无上的了,不再能藐视人们了。俾斯麦被根本地铲除,从他的活动范围内把他拖出来,把他摔到他的森林里去了。他考虑过许多虚无主义的问题,当他少年时在树林之下骑马走过时,时常为这些问题所疑虑,现在还没有答案。现在他是个老头子了,是个体弱力衰的人了,他无数次在森林里乘马车走过,最终还是找不到答案——他只有一言不发,坐在那里深思。
三十年后,德意志人站在俾斯麦的墓旁,向他行礼。他的坟墓简单而结实,很耐久,超过了工头所预定的保质期。他所创造的帝国,原是建于诸邦王公之上的,现在都化为乌有了。夫里特利士鲁那位王爵,即使到了八十岁,还是有胆量拔刀斗争的,这些王公们却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胆量。但是,这个帝国仍然坚固不散,这些部族,这些德意志人,虽然已有一千年没统一了,在大战的震动中,却能团结,传统形式破坏之后,他们还能够独存。德意志的统一,并不与君主们俱亡。
德意志还活着!尽管德意志王公们在德意志最需要他们扶助的时候,抛弃了德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