俾斯麦既不装模作样,也不多揽权。他同以往一样:要打架!他十分清楚这次他绝不可能打胜,他所期望的只是在事实上打败他的对头。他满肚子都是愤恨与妒忌,顶小的权利他都要争。次长没经他签字就把开会的通告发出去。他大发雷霆;他很留心察看自己的仇敌们所走的曲折路径,其实并无阴谋的地方,他也疑心重重,他以为维多利亚是奥斯比德的主谋,“奥斯比德是手枪,装子弹的是更有才华的维多利亚,而使用这把手枪的是皇帝。“同时他也开始委屈求全,这是他以前从未做过的。他找到维多利亚,对她大发牢骚,说他自己不合时宜了。”等她问他怎样才能帮助他时,他叹息着说:“我不要别的,只要一点怜恤。”倘若当时的历史只留传下来这一句话,从这句话里,我们可以看出,俾斯麦还是担心被打破饭碗的。
此时,这个老牛似的实干家还能够安详地冥想全局。二月里。他叫人把他的恤俸草案弄好了,他把真实情形告诉了各位大使,把这次争吵归咎于宫廷与皇帝——他仍企图赢得威廉二世的信任。俾斯麦曾对萨克森大使说:“皇帝随便问一个轻骑军官,社会问题应该怎样解决,并接受了他的见解……皇帝浑身上下都在发痒,他想得到众人大声喝彩来维护他,但是有钱的阶级并不爱戴他,因为他与劳工们要好。总有一天,连军队都不能相信他,到那时德意志就完蛋啦!”在拿不定主意的几个星期里,这位政治魔术师就是这样摇摆于伟大与渺小之间。
选举解决了这件事。当军队奉君命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他们一队一队的选民不声不响地去投了他们的票。他们受了十年压制,如今要进行报复。李卜克内西的新近预言果然言中了:“十一年后你得到了什么?在巴黎会议上,人人都承认德意志的社会民主党是世界上最强的,也是组织最有力的……他要勒死我们,反使我们变得更强……德意志没有工人会变作什么样?一个新观念来到世界上意味着一场新的革命……谁若与这个时代的精神相冲突,必祸及自身!”
如今社会民主党的人数已是从前的三倍,社会民主党的票数从一百五十万增加至七百万,反对俾斯麦的票数有四百五十万,超过了赞成他的票数。
俾斯麦本来有好多理由相信皇帝的谕旨导致了这次选举的失败。他坚信若没有皇帝的这几道谕旨,选举的结果必定会与三年前一样。他相信自己仍有重新奋斗的机会,他并未因此而气馁。他束起腰,操练起他的旧军械,因为他意识到他的国家正处在危难之机。他对皇帝说:“倘有最坏的事情发生,我必须召集各联邦君长,限制选举权。群众被罢工与选举的结果所激动。或许会引发叛乱。那时。最利于我们同社会民主党一决胜负……我们仍能获胜。我有足够的力量,再迟就不行了。千万不要投降!”
这个老将所说的同样这番话在三十年前,就具有扭转时局的力量。这位少年君主与俾斯麦一样,并非是人民的朋友,但他却不愿意动用武力。
俾斯麦劝告威廉二世:“我们既然同他们的冲突不可避免,那么来得越早越好。你绝不能用改良政策来消灭社会民主党,将来总有一天,你会用枪来消灭他们的。”
俾斯麦就是这样走向极端的。他觉得自己的地位很稳,所以又提出辞职。威廉二世一心想扩军八万,这是俾斯麦答应过并替他在帝国议会上争取过来的,所以他紧紧握住俾斯麦的手,演戏般的重复着俾斯麦说过的话:“不要投降!”
在内阁会议上,俾斯麦像打了胜仗似的高兴得不得了。他宣称:“皇帝预备奋斗了,我仍在他左右!”阁臣们听见这句话,都看着他默不作声,内心却很着急。他高兴了,他决计不让他的同僚们见到皇帝。他要他们记得,以前有过阁令,当部长的阁臣们不许与皇帝直接通信。可惜这句话说得太迟了,他们早已商量好了:部长、近臣、陆军的领袖,无一不告诉皇帝选举失败都是俾斯麦的过错。威廉二世毫不迟疑地否认他所说的不投降的话。他在一个公宴上发表恐吓言论:“我将打倒阻挠我的一切力量!”布狄克的运气来了,在俾斯麦对皇帝说不满意于布狄克的话的当天晚上,皇帝就赏给布狄克黑鹰宝星。好几年前,俾斯麦曾得到过同样的宝星。俾斯麦听说布狄克得了这颗宝星,便引用了席勒《沃伦斯泰因之死》上的话说道:“奥塔维奥,你得法了!”
现在俾斯麦最想在帝国议会恢复他的大多数席位。古老的君权好像在他的脚下动摇,他环顾四周,要寻找一个新的更坚固的立足之地。
三、君主震怒
俾斯麦以为最后的办法是在帝国议会上赢得大多数,借此同皇帝和解。得到大多数的席位,他就能给皇帝扩军八万,他相信除了他再无别人能够办成此事。与他为敌的同僚们,不是曾想方设法使他与中央分离吗?在未选举之前几个月,不是有人与温德赫斯特阴谋陷害他吗?如果他先下手,会怎么样呢?仇敌与阴谋家都会突然从地底下钻出来。
小个子温德赫斯特,在这十年第一次提出了这么多要求。从前他曾作过一次,但开价太高,如今俾斯麦急需他,他当然要开出高价。温德赫斯特要求取消反对耶稣军的法律中最不好的部分,又要求在初级公学增设基督教功课。磋商了许久,俾斯麦多次显露出了疲倦神色,并说他的身体不济了。其实温德赫斯特比任何人都清楚俾斯麦滥用这句话已有三十年了。天主教会看到社会民主党壮大了,恐惧不已,温德赫斯特想利用这个“老妖道”来力挽狂澜。他力求俾斯麦切勿辞职!他们俩你死我活争斗十多年了,事到如今,俾斯麦不得不告退,而温德赫斯特反而请求他不要下马。温德赫斯特辞别了俾斯麦,当天晚上,他对一个朋友说:“我离开了一个大人物的政治死榻。”
这位大人物很想东山再起,便拉拢保守党。地主与男爵们聚集在一起,很快便弄明白了俾斯麦的最终意图。他们愤怒了,联手起来共同反对这个阶级的不肖子孙。第二天,他们告诉温德赫斯特,他们不愿同俾斯麦合作,他们想让皇帝知道他们的要求是什么,唯有答应这些条件,帝王的宝座才能稳定。同时,林堡斯图林伯爵去见布狄克,并听他指挥,以便使该党与政府合作。
此时的俾斯麦众叛亲离,唯有他的老仇敌——中央党帮助他,因为他的专制,因为他的伟大而报复他。
敢于下手的人们就是这样把这株大橡树斩秃了,现在无人用枪打断那枯树的尖顶,以骗取那个残忍的管林人的信任!
这个管林人就是少年皇帝。有几天,他读过了所有报纸的评论,还和阁臣们、近臣们交谈。他感到自己惹怒了中央党,尤其是该党的党魁。他让人送信到宰相府,说要见宰相。不知什么原因,当天晚上,俾斯麦没有读到这封信。第二天早上九点钟,俾斯麦被叫起来迎接君主。他事先毫无准备,皇帝问他是否曾拒绝过温德赫斯特(其实皇帝已派警察严密监视宰相府好几个星期了)。
俾斯麦对此大发雷霆:“皇帝对宰相如此加以限制,有失体统,我不能接受!”皇帝说:“君主命令你,你还不能接受吗?”
“陛下,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能接受!”俾斯麦曾见过三位君主,从未听过“命令”二字,无论从哪一位君主的口里说出来(在正式谕书里头,虽然还是照着老规矩用命令二字的)。在申豪森时代,俾斯麦是一位少年大使,第一位君主如果派他去维也纳办事,必须得加“请”字,威廉一世与俾斯麦相处二十六年,即使是在最发怒的时刻,仍很克制说话的腔调。俾斯麦一生建立了许多功业,他是一个爱发号施令的人。唯有对方能履行必要的条件,这个大人物才肯为他办事。整个建筑在这个难堪的问题面前坍塌了,现在两个贵族面面相对。顷刻间,俾斯麦失去了镇静。威廉早已预备好的胆子也飘到了九霄云外。皇帝说他刚才的意思是“希望”,而不是“命令”。俾斯麦告诫皇帝,谁也不能真正明白皇帝的意图。
少年皇帝感到恐怖,他不习惯这样一拳一拳地对打,不久,他镇静了。他说及减少增加陆军数目,以便同新议会商妥一个办法,他希望这个让步提议能让俾斯麦发怒,因而提出辞职。不料俾斯麦这时候也镇静下来,他感觉这是个圈套,他声明若皇帝让他辞职,他愿意辞职。这两个人都想要对方负责。这场争权风波闹得沸沸扬扬。皇帝说:“我没有阁臣们的任何口头报告,听说是你禁止他们的,若无你的允许,不许他们向我报告,你这样的训令,是根据早已废除了的法令。”
俾斯麦从容自若,他辩称是照1852年的命令而行动的,这条法令是必不可少的。
皇帝想大权独揽,但条条路都被俾斯麦拦住了。他现在开始用当太子时的腔调问俾斯麦,在重要的决定之先,宰相是否应该和他商量?俾斯麦很直率地告诉他不先同他商量,并说:“等到我来见陛下时,我必定已经决定了。”
这是条没有尽头的海岸,没有可以泊船的地方!他那两只强硬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大权,一点都不肯让出!只要他一日当权,威廉每一日都是个影子君主!
俾斯麦为报复这些日子的羞辱,决意对着对头心窝躲上一箭!但他自有高明之处,还得让君主下得来台。他的桌上放着一个公文包,他只要打开,就像打开“潘多拉的盒子”啦。他把话题转到皇帝与俄国沙皇相会一事上来,从包里取出一件公文,看了一眼说道:“原来有好多理由反对这样的行程,最近又有一个从伦敦来的报告,有几句不利于陛下的话,有人说是沙皇私下里说的话。”他带着一个善于演戏者的从容举动,举起这张公文。皇帝咬着嘴唇,不安地说:“请你读给我听!”
这个政治魔术师假装恐怖得浑身发抖:“不能!我实在不敢读。”他拿在手上引诱他。皇帝也不甘示弱,从俾斯麦手中夺去公文。他读着,脸上变得又红又白,气得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在报告中威廉二世谈到的第二句话是:“他是个愚人,他是个顽劣的小学生。”顿时,他觉得好像挨了顿鞭打。他当面受到这样羞辱,还能够伸出手给俾斯麦吗?他右手拿着盔甲,转身就走了,出门上了马车。他要去找他的朋友!俾斯麦的脚步声却在身后响起,他走到门口,鞠躬送别。
四、被逐
第二天,有两个老头在一间灯光灰暗的屋子里整理文牍。一个从盒子与公文包里取出封套来,一个读封面的文字,把封套一堆堆地摆好。这两个人。就是俾斯麦和布施。“我要写我的大事记,你得帮我。我要辞职,要把自己的信件立刻送走,倘若耽搁太久,就会被扣留。不过是三天的事,也许要三个星期。但是我决计要走……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怎样才能把我的公文平安运走,或者先送到你家里。只是怎样送呢?”
“我可以把它们分作许多小包拿走,交与海恩。”
“谁是海恩?”
“他非常可靠。”
“不然先送到申豪森那里,你再到那里取。把最要紧的抄出来收好。再听我的信……这都是我给威廉皇帝的信,这是腓特烈·威廉的介绍信,去维也纳时,他给我的。你多大年纪啦?”
“今年六十九。”
“我在八十岁的时候,还能在乡下享福。”
两天后,布施带来了抄好的信件。俾斯麦心有余悸地问:“倘若他们留心察看到你出出进进都带着一个大封套怎么办?可否把信件放在一个箱子里,同几幅地图摆在一起,也许日久就无人注意了。你看,这是不是最好的办法?”
俾斯麦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这所房子,他曾在这所房子里治国二十八年。曾在这所房子里创造了一个帝国。他像一个被众敌围绕的末路人,未走之前。他要找到一个安稳的地方把最后的宝贝藏起来。他被贬逐了,他要用这些信件制造利箭,狠狠射向仇敌的心窝。他控制宰相衙署近三十年,但却不相信任何人,他不敢把自己的宝贝交给他们保存。过了几十年。他第一次想起申豪森——把他的宝贝藏在那里。这两个老头把这些无价的封套递来递去。布施想,等他写自己的纪事时,这些封套必定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俾斯麦或许记起了阿尼姆,他曾因为不肯交出公文而被监禁(是俾斯麦授意的)。
一个穿着雍荣华贵的陆军将军来拜见俾斯麦。他奉皇帝之命询问宰相,1852年先王腓特烈·威廉第四所颁行的阁令何时取消。俾斯麦很傲慢地答道:“这个阁令不能取消!”他故意这样做以强逼皇帝免他的职。
第二天清早,保罗·舒瓦罗夫来见。他是俄国的新大使,他奉沙皇之命来延长俄约斯限六年,而不是三年。在最后的一年里,俾斯麦千方百计地想达到这个目的。帝国的平安依赖于东方的担保,俄约六月期满,少年皇帝已经答应延期,沙皇对此非常明白,于是在一件公文上加一旁批:“我们两国的友谊,在俾斯麦看来,就是一种担保,我们与法兰西并无条约上的承诺,这一层与德意志有极其重要的关系。”现在俾斯麦耸耸双肩,告诉这位受了惊慌的大使,谣传他就要辞职是真的,此事要与下任宰相商议。大使立即打电话向沙皇汇报。现在那个靠得住的领航人要被免职了,沙皇不肯再签订两国联盟条约。
就在那天早上,舒瓦罗夫刚离开首相府,汉克军长带着皇帝的命令来了。皇帝要立刻取消旧的阁令,“不然的话——”这位军长觉得难以克制自己的声音,“皇帝要你立刻辞职。今日下午两点钟亲自入宫告别!”
柯尼希格雷茨饱经战争之苦,教王政府国务卿说:“世界要毁灭了!”俾斯麦现在还不愿走这条路,他很平静地说:“我身体不好,不能出门,我写信给皇帝。”汉克想,俾斯麦一定是一个裹在红云里的革命党。他起身走了,走过之后,他又立刻回来了。把皇帝的一封没封口的信交给了俾斯麦。信中说:“报告(是一个在俄罗斯的德国领事的报告)说俄罗斯正调集军队准备攻打我们。很可惜我们没有得到一点消息,你应该让我们早注意俄罗斯的恐吓。我们应该警告奥地利,应该早采取行动。威廉。”
皇帝错怪了俾斯麦,其实并没有这样的危险。皇帝的这封信是一个报复人的举动,不封口,不写封面,俾斯麦见得多了,他写信驳斥皇帝“大逆不道”。皇帝不肯接收宰相的回信,没批一句话就送回了。当天下午,俾斯麦把这次争辩的起因告诉了内阁,在演说之末发了一通议论:
“我虽然相信三国联盟,但这种联盟是靠不住的,因为意大利君主的地位不够稳固,它与奥地利的关系被意大利人的同文主义所恐吓,我要努力避免它在我们与俄罗斯之间制造障碍。我深信沙皇的友谊。我不能奉行皇帝对这件事的命令……至于保证劳工诸律,我认为这不是内阁的问题。倘若我不能重做外交的领袖,就必须走开,我知道这一举动正合皇帝之意。”他还反复强调他的健康和他的办事能力并不减弱,他辞职唯一的理由就是因为皇帝要大权独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