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自己的动机,若从耐心等候到突然转变为积极争取来看,倒是比较好理解。他渴望名声,但要求的是那种不经贿赂的名声、最诚挚的认同——由成就而来的那种赞赏。他不要变成那种安排自己生日惊喜派对,又担心全世界不来参加的人。但是他在获得正式地位前那段令人沮丧的等待,实在太久了。现实战胜想像,也战胜他那严谨的行为准则,他必须正视维也纳的现实面貌。弗洛伊德当然知道,一个教授职位会为他改善经济状况,但光是金钱的问题,还不会让他变成自嘲的“事业心很重的人”——或是德文所称的“Streber。”(奋斗者)。这类对生活的忧虑,毕竟是老生常谈且熟悉的,然而,弗洛伊德在发现自己能够达成探访罗马的心愿,并且超越心目中的英雄汉尼拔之后,他对自己的其他愿望也以比较轻松的方式看待。弗洛伊德并不是要让自己的良心视而不见,他的良心一向防护严谨而无所疏漏,但是他现在已经发现了缓和良心对正直要求的疏通管道。
上述种种,都出现在给弗里斯告解般的信件中,弗洛伊德的语气混合着挑战与辩护,显示最近的行动花了他不少心力。在等待升职结果时,他对弗里斯说:“没有人会为我的事情自找麻烦。”但在他的罗马经验之后,他对“生活和工作的乐趣有了提升”,而他“殉道式的乐趣已经减低了”。这可能是弗洛伊德对自己最清楚说明的一次。他的良心不只是严谨,还施加了惩罚。殉道是为了赎罪,在想像中预演,不论是以贫穷、孤独、失败或者死亡的面目出现。弗洛伊德不仅是个道德的受虐狂,他同时也是个懂得苦中作乐的人。
弗洛伊德习惯对自己智性上的孤独感加以夸大。他所扮演的角色类似律师又类似说故事的人,这两者都诉诸强烈的叙事色彩与明显的故事大纲。除此之外,弗洛伊德也是一个自觉的英雄,把自己认同于达·芬奇或是汉尼拔那样的历史人物,那时他还没谈到摩西。这些想像的活动,既有趣又严肃,使他生命中的搏斗呈现出壮丽的简洁。但当弗洛伊德的自传内容对自己的挣扎进行描述时,这类挣扎展现了一种情感的真实:他的挣扎正是如此。即使在阅历丰富之后,早期的伤疤仍然疼痛。1897年,他加入一个两年前成立的社团叫做圣约之子会的“维也纳分会”,开始为社团成员上课。被学术社群“放逐”之后,他开始寻找可以忍受他“大胆鲁莽言论”的“特殊团体”。回忆这几年的状况总是让他感伤,“自从和布罗伊尔分开的十年来,我没有同伴,”他在四分之一世纪之后这样写道,“我在维也纳完全被孤立,我是被遗弃的。就算在国外,也没有人注意到我。”至于《梦的解析》一书,“它很少出现在学术期刊的书评内容里”。
每一种说法都有点误导,弗洛伊德和布罗伊尔的疏远是渐进而非突然的,并且在疏远过程中还有一些零星的友好关系。总之,他不是全然孤独的:热情的弗里斯,以及热情程度没那么强烈的敏娜,都在他进行探索的这段艰苦时期给予他支持。弗洛伊德其实也没有全然被维也纳的医学圈排斥,著名的专科医师们即使面对他那些奇特怪异的理论,还是准备要推荐这个叛逆的同事,如我们所见——克拉夫·艾宾在1896年的时候把弗洛伊德的理论斥为童话,但仍然在随后的一年将弗洛伊德推荐到特任教授的遴选名单当中。此外,虽然国外或国内对《梦的解析》的回应也许迟了点,但仍有赞同,甚至有热烈的支持者。弗洛伊德绝对有理由把自己视为在恶地开垦的拓荒者。学术圈的期刊把他的观点视为荒谬,以嘲讽的言辞加以批评。弗洛伊德顽固地拥抱他的孤独,因而贬低甚至忽视了一些喝彩的声音。他坚持耽于阵痛与即将过去的无端恐惧中,不想激怒善妒的众神,因为他们最讨厌看到别人成功。但如同弗洛伊德自己所说的,对未知事物的无端恐惧是从敌意与不愉快的愿望中投射出来的,进一步对可能的麻烦产生的预期;而弗洛伊德的莫名恐惧要回溯到他小时候就出现的潜意识冲突,他攻击性的幻想以及手足间的竞争对抗,还有他所害怕的内心邪恶的愿望会引来报应的心理。
1890年末,经历父亲过世的自我分析,以及精神分析理论的加速成长,弗洛伊德看起来已经从伊底帕斯冲突特有的残暴影响下脱离了出来。当他写作《梦的解析》时,他挑战了父亲的替身——那些曾经孕育他的老师以及同侪,但现在弗洛伊德已把他们抛在脑后。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努力抓住机会走自己的路。1901年9月拜访罗马就是他自我独立的一个象征。在迷茫的气氛里巡航,挑战自己对烈士身份的需要,品尝个中滋味,弗洛伊德付出了他在心理学上的代价。
当他乐于工作时,工作永远可以让他从挫折中复原。1901年是忙碌的一年,这一年他在不情愿的心境下,把《梦的解析》一书加以节缩出版,另名为《论梦》。重新经历那个他已经花了许多力气筹划出来的领域,让他感到无趣而心烦。他对完成《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学》这本书比较有兴趣,如我们所知,本书也在这一年出版。更吸引人注意的是一个歇斯底里症的个案报告,那就是著名的“朵拉”。弗洛伊德在1月份就完成了这个报告,但直到1905年才出版。关于玩笑的精神分析,后来在1905年的时候成为另一本书,陆续占去他的时间。但这其中最好的成就(让他有点惊讶得不可置信),是原先散布各处关于性欲观点的想法,渐渐地汇聚成完整的理论。
四、性欲地图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的出版过程中,一些关于性欲的想法激起他进一步的思考。“有些东西正在最底层运作着,这说来很奇怪,”1899年10月他对弗里斯说,然后又带着预告的口吻补充道:“关于性欲的理论,可能是梦书之后的下一本。”如同生活的单调乏味,弗洛伊德缓慢地、持续地,甚至抑郁地酝酿着下一本书。隔年的1月,他说他正在“搜集有关性的理论,直到堆积的材料足够燃起一股惊人的火焰”。事实上,他还需要等一段时间。“现在,”在1900年2月的通信中他说,“我被好运遗弃,我没有找到任何可用的东西。”
在朝向普遍性欲理论的路上,他遵循那对他来说最为一致且最需要的路线:许多正在萌芽的观念,来自他的病人、他的自我分析以及阅读,这些想法在心中激荡,喧闹着要找出某些一致性。弗洛伊德从不因单一的观察而满足,他感受到一股不能抗拒的压力要将这些观察所得转化成有秩序的结构。许多时候,他曾因为某些极细微的资料而一头栽入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然后又巧妙地回到原来的位置,期待另一股更强力量的到来。他信任自己的前意识对他的协助。“在我的工作中,”1900年11月他告诉弗里斯,“事情尚未结束,而是将要进入一个全然的底层活动中,现在当然不是意识操作丰收的时候。”在弗洛伊德可以看到其中的关联之前,他的心情必定是纷乱不安的,他辛苦培养的耐心也几乎无法疏解这样的不安,只有在事情接近尾声时才得以平静。
直到1905年,当《性学三论》出版的时候,弗洛伊德的心情才确实得到缓解。如同他其他的基本理论,原欲的理论也经过了漫长的发展过程。理论发展过程的每一步,保守布尔乔亚的弗洛伊德与科学征服者的弗洛伊德都在互相交战着。原欲假说的震撼对他自己来说,并不比一般读者所感受到的来得小。为什么他“忘记了”那些夏尔科和布罗伊尔以及克罗巴克所提醒他的,在神经疾病中无所不在的“生殖器问题”呢?每个遗忘的动作,如同弗洛伊德自己在《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学》中所记录的,都是一种抗拒。
但弗洛伊德比其他的医学专家们或者是那些有教养的大众,更早且更为完全地克服了这个抗拒的问题。在谈论性欲的敏感领域里,弗洛伊德渐渐将他自己的特立独行引以为傲,并认识到他可以推翻中产阶级“美德”的力量。在写给美国著名神经学家普特南的信件中,他认为自己是这个领域里唯一的改造者,“性道德——就连最极端的美国社会也如此定义,对我来说是不屑一顾的,我认为会有一个无法比拟的性自由生活形态出现。”他在1915年做了这个毫不含糊的陈述。早在10年前,为了回应一份关于重新拟定奥匈帝国离婚法令的调查时——当时天主教会不允许离婚,只有合法分居,弗洛伊德就支持“认可更为广泛的性自由”,驳斥永续的婚姻制度正与“有意义的道德与卫生原则及心理经验”相矛盾。他进一步指出,许多医师过于低估“强大的性驱力”,那就是原欲。
弗洛伊德对这个性驱力的理解,及其对于一般生活和神经官能症病人的影响,可以回溯到19世纪90年代早期,他各种不同的论文都对此有所证实。即使在1897年秋天放弃他的“诱惑理论”之后,他也没有改变立场。相反地,它使弗洛伊德把关于性的渴求以及失望回溯到儿童时期的想像。这个时期的另一项发现——伊底帕斯情结的经验,很明显也是一个情欲经验。
然而,当弗洛伊德大声地对这个世界提醒大家不想听的内容,他并不是唯一,也不是第一个发现性欲力量的人。的确,维多利亚时代的人,虽然平常谨言慎行,但是对于性的态度并不真如他们的批评者——弗洛伊德以及其他人所说的那么假道学,但却是由性学家带头谈论这个议题。克拉夫·艾宾在1886年出版了《性精神病理学》,这本书以带有神秘风格的拉丁文为其书名,作者在书中引用了许多相当有趣的案例,这本书马上变成出版的成功范例,这是一本关于病态科学研究的即时经典。克拉夫·艾宾的书,不断地改版与增订,开启了严肃医学讨论的新页。每个人,包括弗洛伊德都受益于它。19世纪90年代末,《性精神病理学》这本书加入了哈夫洛克·埃里斯的文章,这个有勇气、热忱、不矫饰且孜孜不倦的共同执笔者,报道了许多性活动的有趣变化。1905年,在弗洛伊德出版《性学三论》的那年,一支小型的性学研究队伍,就这样开始持续地出版关于性欲主题的专著与一般观点,这个领域在此之前通常是男性之间的玩笑、情色文学,以及晦涩的医学期刊的内容而已。
在《性学三论》中,弗洛伊德对这些研究文献表示敬意。在书的扉页,他感谢了不下9位作者的“著名文笔”,包括从开创性的克拉夫·艾宾以及埃里斯,到布洛赫以及赫施菲尔德,当然还有其他许多人。这些谈论性欲生活的专家,有些是特别的辩护者,想把这些例子从一般人所谓的“性变态”里解放出来。但即使是这些人,也很难完全不带偏见地做客观的讨论,弗洛伊德发现赫施菲尔德的《中间型性活动阶段年鉴》中有许多可用的观点,虽然他不同意编者的立场。这些性学家当中文采优美的,例如埃里斯,虽然观点容易受到攻击,但他们创造出来的文献内容却足以扩大这个领域的讨论。他们把诸如同性恋或是其他变态的案例,放在医师和一般大众都可以接受的图谱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