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普尔塔的生活有时也会被片刻单纯年轻的快乐所照亮。比如学生们外出散步,合唱,洗澡。尼采参加了这些愉快的活动,并对此作了描述。每当天气过于炎热时,水中生活就取代了书斋生活。两百多个学生就会齐声唱着歌,踏着合拍的脚步到河边去。他们会按照原来的队形跳进水中,顺流而下,直游得筋疲力尽却又兴高采烈。接着老师的口哨声吹响了,孩子们便爬上岸边,穿上由一只尾随其后的渡船送过来的校服,又唱着歌,秩序井然地回到学校,继续各自的功课。“这实在是棒极了。”实际上尼采就是这样说的。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8月底。日记中断了八天,接着是六天,接着又是整整一个月。等他又重新开始记日记的时候,已经是这本日记要结束的时候了。
“自从我开始写这本日记以来,我的心境已经完全改变。那时我们还置身于夏末的一片葱茏中。而现在,唉!我们是在深秋。那时我还是一个小男孩,而现在我已经快变成大人了……我的生日来了又去,我逐渐变老——时光匆匆,就好比是春目的玫瑰,欢乐易逝,就像是涧流里的泡沫。”
“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被强烈的求知欲攫住,这是对知识、对世界文明的渴望。这一冲动是被我刚才读到的洪堡的书刺激起的。但愿它能像我对诗歌的热爱那样持久不衰。”
这一时期,他着手制订了庞大的学习计划。在这一学习计划中,他把地质学、植物学、天文学与拉丁语读物、希伯来文、军事科学以及各种技能的学习结合在一块儿。“首当其冲的研究对象是宗教。”他说,“它是所有知识的基础。无比巨大的就是知识的领域,永无止境的正是对真理的追求。”
在这男孩的孜孜研读中,冬天和春天已倏忽而逝。他的第二个假期来临了,接着又是第三次返校,其时正逢普尔塔校园里巨大的橡树被秋季脱去了绿装。此时的弗里德里希·尼采已到了17岁,他感到心情悲哀。过去长时间内他都一直强迫自己对生活采取痛苦的唯命是从的态度,他已经阅读了席勒、荷尔德林、拜伦的作品,他梦想着古希腊的神祗以及那个阴沉的曼弗雷德,这个法力无边的魔术师,倦怠于自己的万能,徒劳地想去死亡中寻求安宁,而死亡早已被他自己的艺术所征服。老师们上的什么课才是尼采所喜欢的呢?他对几行浪漫主义诗人的句子进行了深思:
痛苦即是知识,那最深地体味了痛苦的人,
才能悲悼致命的真理,
知识之树并不等同于生命之树。
他最终厌倦了这一切。他渴望着能从日常课程中和占据他全部生活的功课中解脱出来。他会独自聆听发自灵魂的独白,并由此开始理解他大脑里充溢着的幻想。他把自己的想法向母亲和妹妹吐露了,向她们宣布他将来的计划已经作了改变。一想到大学他就厌烦,他想做的不是教授,而是音乐家。母亲对他晓之以理,这才使他稍稍平静下来。但是她的成功没有持续太久。他喜欢的一个老师的逝世结束了他内心的混乱状态。他忽视功课,与人隔绝,终日冥想。
他经常写作。从孩提时代起,他就表现出了驾驭语言和清楚表达思想的天赋能力。他接连不断地写着,所有不安的阴影都在他的笔下向我们披露了。他考察了庞大的浪漫主义体系和阴沉、纷乱、冰冷无情的科学体系。这种开阔的读书视野在使他着迷的同时又使他惊恐。那些在童年时代养成的虔诚的生活方式仍然影响着他,他像谴责罪恶一样谴责在自己身上冒出来的对宗教胆大妄为的否定倾向。他尽力保持着逐日减弱的宗教信仰。他没有用法国人或天主教徒那种尖锐的方式摆脱信仰,而是缓慢地心有余悸地离开它。缓慢,是因为他对那些代表着他的过去,代表着他对家庭和父亲的全部回忆的教义和信条有着敬意;心有余悸,是因为他清楚弃绝了宗教所带来的安全感,他就找不到新的信仰安全来取而代之了,面对的只会是措手不及的一大堆问题。对被迫作出选择的巨大压力的权衡令他辗转思量。
“如此事业需要的时间不是几个星期,而是终生。”他这样写道,“仅仅依据一个孩子思索的结果,任何人都胆敢以之为武器摧毁两千年的权威,而这一权威被所有世纪以来最深邃的思想家们保证过,这是可能的吗?仅仅根据他自己的纯粹幻想和思想雏形,任何人就会冒险把宗教的痛苦和祝福从身边一掌推开,而这一宗教早已深深渗透进了历史,这又是可能的吗?”
“要一劳永逸地解决人类思想几千年来无休止交锋所围绕的哲学问题要革命性地推翻那原先把人类提高到真正属人的高度并被人类中之最高权威所接受的信仰;要在对哲学或者自然科学所带来的一般性后果知之甚少的情况下把二者结合起来;要在理智还没有掌握全部历史的统一性和那些最基本原则的情况下从自然科学里推衍出一套真实的体系——这一切只能是鲁莽轻率的大作。”
“那么人类又是什么呢?我们几乎不知道它是整体中的一个阶段,大化流行中的一段时间还是上帝随心所欲的创造物。在历经植物界和动物界这些中间阶段的漫长进化以后,人类在所有方面都比石头更为优越吗?此后它将向着完美的存在前进吗?或说历史为它准备了什么结局?是否基本的大化流行永无止境,人类将永远在去成为的过程中?什么是这个巨大的生命之钟的发条?所有这一切都还是个谜。然而无论被我们称之为历史的浩瀚时间延续多久,它的每一分钟又都是在当下。决定性的历史时刻就这样被镌刻在钟面上:时针永在走动,当它到达十二点的时候就又开始新的一轮旋转,这新的一圈开创的就是人类史的新时期。”
“没有向导,没有指南,年轻的大脑要在疑问重重的汪洋大海里探险只能迷失或者发疯。大多数冒险者都被风暴打垮了,事实上,几乎没有人发现新大陆……我们的全部哲学经常在我面前呈现为是十足的巴比塔……其可悲的结局是对大众思想的无休止的打扰。当大众发现整个基督教思想是建立在虚妄不实之词上时,我们必然会迎来一次巨大变革。上帝的存在,永生,《圣经》的权威,启示,这一切永远都是个问题。我试图否定这一切,但是,唉!摧毁是容易的,问题是创造。”
在这些字里行间显露出来的是多么令人惊叹的天才啊!弗里德里希·尼采明确地提出了此后占据他全部思想的疑问并且预见了他将作出的搅乱人心的有力答案。这些答案就是:人类就是虚无;是上帝随心所欲的创造物;一次荒唐的开始把它驱向永无休歇的无穷开端,驱向永恒轮回;一切权威最后都可归因于力量,而力量是盲目的,仅仅服从于机会……
弗里德里希—尼采不肯定什么:他不喜欢在重大问题上仓促地下结论。只要还有犹豫,他宁愿选择回避它们。然而一旦他投身于其中,那必将是全力以赴。那时,他还想对他的想法有所保留。但是这些想法却情不自禁地涌流于他的笔下。他写道:“我们往往在应当勇于直面我们的命运的当口,服从于上帝的意志或是服从于谦卑的态度,这无非只是为了掩饰当时所感到的懦弱和胆小罢了。”尼采全部的伦理观和英雄观就包含在这不多的几句话里。
我们已经列举过这段时期内尼采最爱的作家:席勒、拜伦、荷尔德林——其中他最喜爱的又数在当时毫不出名的荷尔德林。他发现了他,就像一个人只消一眼就于人群之中发现了他的朋友一样。这是一次非凡的遇合。此刻这位少年尚未展开的人生与这位刚刚逝世的诗人极为相似。荷尔德林也是位牧师的儿子,也同样希望能子承父业。1780年,他和黑格尔、谢林在蒂宾根大学同窗研读神学。也就是在那时,他摒弃了宗教信仰。他开始熟悉了卢梭、歌德、席勒和浪漫主义的陶醉。他既热爱大自然的神秘也喜欢希腊心灵的清澈,梦想着能在一部德语作品里把二者完美结合。由于困窘,他不得不过一个贫困诗人所过的那种艰难生活。他做过家庭教师,他忍受着呆在富人家庭里的无聊,在那里他总是被人瞧不起,唯一一次特例又得到了过分的爱——这是一次以失望告终的短暂狂热。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他喜欢那里的空气和人民。他一边工作一边用空余时间写作。然而这种靠家庭资助的生活令他的自尊心感到受了伤害,他又再次离开了。他发表了一些诗作,在这些优美的诗篇里,这个默默无闻的德国天才唤来了奥林匹斯山诸神,让他们居住在苏比亚茂密的森林和莱茵河地区,然而公众对此不感兴趣。郁郁不乐的荷尔德林梦想着更为广阔的创作,但那只是一场梦:德国本身是一个世界,古希腊则是另外一个世界,要把二者结合起来,要把浮士德的胜利和海伦的被劫掠镌刻进永恒的文字,这一切都需要歌德似的灵感。荷尔德林用散文创作了一首诗里的几个片段:他的英雄是一名年轻的希腊人,他悲悼自己的民族——查拉斯图拉的不堪一击的祖先的覆灭,倡导一种勇敢人性的再生。他创作了三幕悲剧,其主人公是英雄恩培多克勒——即阿格里真图的暴君、诗人、哲学家、傲慢的民众煽动家,一个因为过于伟大而与其他希腊人格格不入的希腊人,一个魔术师。剧情讲的是拥有万物的恩培多克勒厌倦了生活所能提供给一个人的所有满足,隐退到埃特纳山巅,把家人、朋友和苦苦哀求的群众打发走,然后在一个黄昏,在落日的余晖中纵身跳进了火山口。
作品充满了力量,可是荷尔德林把它放弃了。郁郁寡欢使他身体衰弱同时又令他情绪高昂。他希望离开他受磨难如此之多的德国,希望他的亲戚不会再因为他的存在而受到拖累。他在法国的波尔多找到了工作,于是他消失了。六个月后,他回到家里,皮肤晒得黝黑,衣衫褴褛。他不回答任何问题。有人通过艰苦的调查发现他是在8月骄阳下徒步穿越了法国。他神智涣散,在身心麻痹的状态下熬了四十年,于1843年去世,此时距尼采出生只有几个月。一个柏拉图主义者也许愿意认为,这其实是一个天才的灵魂从一具躯壳转移到了另一具躯壳。确实如此,同样的德国灵魂——天生的浪漫主义者,最终被其野心所击倒的野心家——使这两位男子充满了生气,也最终注定了他们的相同结局。透过他们的生活历程,人们也许会对这个民族盲目的生育力感到吃惊,这个民族为了追求其单凋乏味的癖好,一代接一代地向世界输送着具有相似磨难的相似孩子。
那年接近夏天之时,尼采患了严重的头痛和眼疾。病因难以确诊,也许是由神经性病变引起的。假期被糟蹋了,不过他设法在瑙姆堡住到了8月底,先前的苦恼被延长的闲暇所带来的欢乐一扫而光。
他精神饱满地重返普尔塔。尽管他思想中的疑问还没有得到解决,但是他已经做了探索,现在他能够在不委屈自己的前提下再次成为一名勤奋的学生了。他不愿意中断自己广泛的阅读。每个月他都按时给瑙姆堡的两个朋友寄去诗歌、歌曲、舞曲、评论和哲学论文。但是他没让这些消遣耽误自己的学业,在一些出色的老师的指导下,他学习了古代语言和占代文学。
要是没有迫在眉睫的前途和即将折磨他的职业问题的困扰,他一定会过得很愉快。
“我经常想到我的前途问题,”1862年5月,在给母亲的信中他这样写道,“许多客观和主观原因使这个问题显得麻烦并且难以定夺。毫无疑问,我会在我自己所选择的职业内凭自身能力取得成功。但是我却缺乏力量把这些饶有趣味、形形色色的问题抛诸脑后。我要去研究什么呢?我脑海里还没有形成一个明确的观念,但这又是必须由我自己权衡定夺的事情。确定无疑的是,不管研究的是什么,我都会满腔激情,穷根究底。这样一来只会使选择变得更为艰难,因为问题就在于要去发现一个人能够为此献身的职业。但是那总是在欺骗我们自己的正是我们的希望啊!一个人是多么容易因为一个暂时的偏好,某种家庭传统,一个愿望而走错道路啊!选择职业犹如让一个人去抽奖,其间大多数彩票都落空,中奖者寥寥无几!此时此刻,我的处境极为不妙。我对如此广大的领域都颇有兴趣,要是我有幸满足自己的兴趣,我显然能成为一个渊博的学者,但对我的职业而言却只是枉费心血。我当前的任务很明确,就是要在摒弃我现有的许多爱好的同时增加新的爱好。但是哪些爱好将成为我即将抛弃的不幸者呢?也许那正是我最可宝贵的财富……”
最后一个假期悄然而过,紧接其后的是最后一个学年的开始。尼采无忧无虑地重返即将毕业的学校。学校的清规戒律变得松懈了,他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获得了某些自由。他接受了这个或那个老师的邀请出去吃饭,如此一来,他在修道院里初尝到了世俗的乐趣。有一次,在一个老师家里,他看到了一个迷人的姑娘。当他再次见到她时,他陷入了此生的初恋。有好几天,他的梦里全部充斥着他想借给这位姑娘的书和想跟她一块儿弹奏的音乐。他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内心的情感。然而姑娘离开了普尔塔,尼采又重返正业。在他埋头学习正规课程之前,柏拉图的《会饮篇》、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是他最后的消遣。有时候,在吃晚饭之前,他会坐在钢琴边弹贝多芬或者舒曼的曲子,或者进行即兴演奏,听众是他的两个同学,格斯道夫和保尔·杜森,这两位后来也一直是他的朋友。
尼采回到普尔塔参加毕业考试,他差点没能通过,事实上,他的数学成绩没有达到所要求的分数。不过老师们忽略了这次不及格,仍然给他颁发了毕业证书。他怀着悲伤的心情离开了母校。他的心灵容易与所处的环境相协调,并以同等力量恪守着那些愉快的记忆和忧伤的印象。
毕业仪式是学校的成规。学生们最后一次聚集在一起做祈祷,接着那些即将毕业的学生向他们的老师致书面感谢词。弗里德里希·尼采的感谢信哀婉庄重,动人心弦。他首先向上帝致意:“我首先感谢上帝,我的一切承蒙他的赐予。除了发自内心深处的强烈谢意和对其爱的信任。我还能向他奉献什么呢?蒙他所赐,我在此地度过了一生中的欢乐时光。祈愿他,仁慈的万物之主,继续把我置于其庇护之下。”接着他感谢国王:“由于他的善意,我才得以进入这所学校……希望有一天我能够为他和我的祖国增光添彩。这是我的决心。”接着是向尊敬的老师和可爱的同学们致辞:“我特别的感谢属于诸位,亲爱的同学们。在这即将分别的时刻,我对你们说什么好呢?我深深知道,当一棵树木被从滋养它的土壤里移到别的环境里,它会面临巨大的困难,只能慢慢生根。我能适应没有你们的日子吗?我能适应新的环境吗?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