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升噪着道:“老爷没听见,才号房说没有差事的是见不着的。”宝光道:“你耐点烦,不要躁,拿护书来。”高升一只手摔过去。宝光并不责饬高升,反和颜悦色双手接来,就在膝盖上打开,翻出一个教弟名帖,递给高升:“你去在巡捕房说,拜会卢柴二位大老爷,有话说。”高升哭丧着脸,拿着名帖,走到巡捕门房口。探头一看,见有人在房里,赶忙换了笑容,拿上名帖说:“我们老爷拜会贵上卢柴二位大老爷。”那人接过名帖一看道:“你等一等,待我去回一声,保不定会客不会呢。”说着便走去,走到内房门口,在帘缝里一张,又缩头回来,向高升道:“里头才开饭呢,请你们老爷改日再来。”高升呆瞪瞪接着说道:“开饭能有多大工夫,等开完饭,烦你老再去回一回。”那人道:“这一顿饭只少得二个钟头,你耐烦等,就等开完了饭我再去。”说着把名帖放在桌上,自己便躺在床上吃烟,也不来睬他。
高升恐怕宝光在官厅等得着急,便跑过来把些话告诉了。宝光无其奈何,只好屏气息声等着,在官厅上走一回,坐一回,时时地在腰上看看表。往常这表像走马一样跑得很快,偏偏今天倒慢起来。看一回是一点钟,看一回还是一点钟。真是度时如年。因要想见中丞,也说不来破费些时刻。好不容易盼到了两点钟,催着高升去问,回来说:“饭是开完了。卢大老爷是门上大爷请进去谈天去了,不定什么时候下来。柴大老爷向来吃过午饭要睡一中觉,他家人说等醒来了才敢去回呢。”宝光叹气道:“巡捕都这么难见,无怪抚台了。已经是等了大半天,率性等他睡醒了再说。”高升饿得发慌,说:“老爷吃点点心不?”宝光道:“我不饿,你去买点吃去就来。”高升唯唯地去了。宝光一人坐在官厅里,仰着头数天花板,低着头数方砖,消磨了个把时刻。高升来说:“柴大老爷请老爷过去。
”宝光赶紧整整帽子,抖抖袍褂,跟着进了巡捕厅。见柴巡捕请了安,寒暄几句。柴巡捕冷冷淡淡回答着,却看壁上挂的钟已四点钟过了,便吩咐家人看外头伺候齐了没,催一催,差不多要上会馆了。家人“咂,咂”地传话出去。宝光便要禀见中丞,求他上去回一回的话说出来。柴巡捕道:“润翁兄弟刚才不是叫号房招呼过了,大老爷那天性,润翁难道不知?并不是兄弟怕上去回,无奈有这个令,上去也是白回。润翁还要体谅兄弟们的难处。”双手捧茶就要送宝光出来,宝光道:“兄弟还有下情,请老哥明鉴。大人公令谁敢不遵?但是教弟今日也非无因而至。”遂立起身,附近耳朵唧咕两句。柴巡捕皱皱眉毛,点点头道“既这样,请少坐一坐,等兄弟上去。”宝光打拱作揖说:“费心,费心。”柴巡捕便穿上马褂,向宅门进去。不多一会,走出来说:“大人知道了。现在正要上大大人那边去,不得空见客。吩咐老哥明天一点钟来见就是。”宝光称谢不遑,辞了柴巡捕,便回公馆。
一夕无话,次日起来,用过午膳,上抚台衙门。不落官厅,一直来拜柴巡捕,官场势利似最讲究的。昨天他们不知来历,故把余宝光当着候补的一律看待。现在晓得他有点来路,自不敢怠慢,见面很觉亲热,敬烟敬茶,有谈有笑,不似昨日那个大模大样,爱理不理的神气。宝光仍然下声怡色说些费心劳力的滥套话。一霎时,听见一声:“请余大老爷。”宝光即忙出来,三步五步跨进宅门。那卢巡捕望着,笑口半开,揭着手本往内行去。宝光此时用着蟹行法,不即不离,随着走来,行至签押房口。卢巡捕便停住脚,暗向宝光一努嘴,教他进去。那房门口站着一个美而且媚的家人说:“大人请余大老爷在签押房坐。”宝光规行矩步进了签押房,见思中丞便衣在中间站着,便换了个抢步法走进面前,请了安。思中丞还个半安,伸手让他在旁边一张小炕上坐。循例送茶。宝光半边屁股挨着炕沿挺身斜座,两只眼睛看准鼻头,谨守礼经。有问即对。思中丞向来见了属员是没多话说的,除掉今日天气晴,昨天天气冷,这两句印板官话之外,再没别的。如若是平常的属员禀见,说完这两句话就要端茶送客。
今日余宝光乃是特别地介绍,自然有个特别招待。虽然无话可说,却不便立时端茶,便在四喜袋内掏出一只五彩套料鼻烟壶,挑出烟来,用第二只指头向鼻上闻着,眼睛却在余宝光身上,从头至脚打量一回。又换了一只画料的壶儿拿在手里,自看自笑。余宝光满肚皮的事,今日见得中丞,不知是求缺的好,还是求差事好。三番二次在喉咙管里打转身,欲待说出,又怕中丞申斥,他头一次见面就求差求缺,如倒了毛,下次便不好弄了。如若不说罢,费了几个月工夫,花了许多小钱,呕了许多狗气,好容易得见,下次不知几时才得再见。当面错过,岂不可惜!心问口,口问心,老大盘算一回。忽然看见思中丞拿着一只画料烟壶自看自笑,急智陡生,大着胆子放响了喉咙道:“大人这只烟壶大约是周画的?”思中丞闻言,投其所好回道:“老兄此道也是高明的了。”说着便把烟壶递了过来。余宝光便站身起来接过手中,端详一回道:“论这画工总算得中国一件美术。现在真的很不容易物色。大人这壶儿真是稀世之宝。”却说一个画的料烟壶有什么稀奇?余宝光称赞为稀世之宝,我料诸位必说是余宝光拍思中丞的马屁,故意说得这般天花乱坠,这却不尽然。且待小子把这周画烟壶略表一二。
他这画,并不是画在烟壶外面,是画在烟壶里面。
你想烟壶的口不过一个鹅毛翎管粗细,要把笔插进口门,不要说是画画,这支笔在里面打转都打不过来。这就是天生的美术家发明出来灵巧。这人姓周名叫乐园,费尽心血,习成这个绝技。画的时候,是在一间黑房子里,四面糊得如漆一般,不露一丝光线进来。却在房子顶上挖一天窗,放一直光下来,射着床上。那画画的人仰卧床上,戴上对光眼镜,用极细的鼠须笔,尖上醮好粉墨,一只手将壶口朝下,一只手拿着鼠须笔,向上平送进壶口。山水人物,翎毛走兽,花草鱼虫,件件可画。每日只有正午的时候,光线正准。过了午时,光线稍偏,便不能射人。并能写极小的楷书、题款同那阴阳文的图书,真是巧夺天工。当初画一只壶儿须纹银四两,点景加倍。这周乐园有此绝技,在京城颇负胜名。因系独得秘法,不肯传授于人,画的时候就是自家子侄也不肯叫他看见的,是学了法子去。所以周乐园死后,竟没有出第二个人能画的。可惜一件美术至今失传。现在要买他一个壶,现在很不便宜。虽然是一个料货,却比翡翠玛瑙的贵多了。闲言少叙。
且说余宝光接着这个周画烟壶,赞不绝口。鬼鬼祟祟在腰里摸出一件东西,站起身来,双手捧着拿给了思中丞。中丞伸手接了过去,只见他眉开眼笑,像是获着了一件宝贝的样子。这是一件什么东西?不是别物,也是一只烟壶。这烟壶是个玛瑙琢成,上面却有一块黑纹,天然生成,像一只牛。下面绿的像似些水草。还不足奇,壶颈底下有一点是黄不黄,是白不白,活样一弯新月。还有散散整整的云,护住四周,似乎流动的样子。下底一只牛,两眼对着这月亮,就是把吴道子、张僧繇请出来,寡人好货都画不出那种神情。思中丞翻来覆去,看得乐不可支,连声地说:“好东西,好东西。兄弟眼睛里看的东西也不少,总没有这个天然品格。大小也相称,塘子又宽。我想定是大内的东西。料必是那年火烧圆明园,遗失外头。老兄可是在京城得来的吗?”余宝光道:“这是卑职那年引见,同几个朋友逛琉璃厂,在一个荒货摊上得来的,很便宜。大人赏识,就请留下用。”思中丞道:“君子不夺人之好。
老兄肯原价让给兄弟,到可以。”余宝光道:“卑职只去了四吊京钱,还值得大人说让价。”思中丞道:“那怕一文也要备价的。”提高嗓子,叫一声:来,在账房里拿四串钱,交给余大老爷管家。”说着把玛瑙壶儿不住地玩弄说:“是这珊瑚盖儿,未免委屈壶儿了。我想原来决不是这样盖儿,必定是另配的。你看大小都不对?”便捏着盖儿,挑出一匙烟来倒在鼻烟碟子上。先看了一看颜色,慢腾腾按下指头送到鼻子上闻了又闻,以领略趣味,道:“味儿甚纯。”说着又闻了一鼻,连说:“不错,不错。原来老兄也很讲究闻烟的。不然哪有这等无上上品。兄弟几几乎失敬了。”又把自己这只周画料壶给余宝光说:“老兄品品看,这味儿如何?”余宝光接过手来,挑一匙鼻烟也放在碟上,送在鼻孔,却不一气闻去,慢慢地辨别那烟的滋味说:“羊(味稍差上点,淡豆豉味带酸,还不错。其颜色淡黄,绝是神品。
现在讲究闻鼻的,动辄就是十三太保长,十三太保短,其实真正十三太保,那里还有?卑职每每见人家藏的原纳子,像大人闻的这样烟的颜色,简直没有。间或有之,都是假造出来的颜色,万万比不得的。就是那蚂蚁窠,现在都有人会做,但只好混个眼前。若说到真讲究的,鼻子里一闻,立时辨出真假。”思中丞道:“老兄闻这烟是那一路的?”余宝光道:“据卑职看这颜色,闻这香味,大约金大花居多。”思中丞哈哈大笑道:“不愧内行。这还是那年五爷赏给兄弟的一小纳子,一直舍不得常闻,可惜现在没有多少。遇着进京的兄弟逢人便托,怎奈买来的总不及得他上。”余宝光道:“大人若说是大金花,卑职家里却还藏着两纳子。并不是卑职手买的,还是先祖手下遗传下来。到如今差不多有六七十年,味是纯正极了,其色发着黑色,质地极坚凝细腻。大人如需用,卑职改日找出来,孝敬大人。”思中丞道:“不可,不可。兄弟向来不收属员的馈送。”余宝光道:“这不得谓之馈送。
不过卑职不配闻这上等的烟,庋着家里,他们不知贵重,白糟蹋了,岂不作孽?大人现在求之不得,卑职现成有的,并不敢说是孝顺。放肆一句话是‘宝剑赠与烈士’的意思。”思中丞道:“这鼻烟最难收藏,一敞了风气味便不对了。又极好传染别味,所以最禁的是与香料东西庋在一起。兄弟是一瓶一口洋铁箱子,外面另外套一个木箱,庋在顶高的多宝架上。既怕敞风,又怕生霉,真难伏侍。老兄如其真是不常闻,庋着可惜了,承允给兄弟,该多少价?兄弟备过来,这可不能客气一点呢!”余宝光道:“大人如此吩咐,候卑职回家找寻出了,呈送来领价就是。”思中丞道:“如此兄弟方受之不愧。”又谈论了一些烟壶鼻烟,余宝光自始至终没有露一句恳求的事。思中丞已两心相印,默默应许,故意说:“咱们是今夕只可谈鼻烟了。”便把茶碗一摸,早有人喊一声:“送客。”余宝光仍用蟹行法。思中丞送到签押门口,将头一点,踅身进去。余宝光走到巡捕房,与卢柴二人周旋一番,便上轿回了公馆。他太太听见老爷立见大人,非常高兴,便催着老爷赶紧送鼻烟进去。要知余宝光把鼻烟送与思中丞是何酬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