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醒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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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悟天缘樽前成八咏 迷富贵醒后却三公 (2)

”杏娘道:“今日相公荣封忽降,进爵为伯,三公九锡,指日可待。自当加额奉贺才是,反说此扫兴言语,逢君之怒,势所必然。但奴家每见变幻无常,沧桑瞬息。季伦金谷,鞠为茂草;吴宫春树,伙作寒烟。当富贵时,歌姬逐队,舞女成行。在家则珠履之客满堂,入朝则节铖之车塞路。前呼后拥,一箸万钱。及至一朝失势,那些趋炎附势的,又傍别处门墙。那些献谀承旨的,又向谁家奔走。那些追欢买笑、倚翠偎红的,不为势豪所占,必为权要所夺。相公你目下迷恋荣华,道是此等境界,可以常恃。只怕钟鸣漏尽,连你我不能相顾。此身尚且不保,何况歌姬侍妾、官位、家室哉。”翌王当时,陪个小心,指望杏娘改口,说些兴头的话。如今听了这番言语,更加讲得利害,酒儿越冲起来,心里越加不快。便拍案道:“夫人,不吉利话也讲得够了。

有此名花,有此良夜,且图个目前快乐罢。”杏娘微笑道:“据相公看来,以为目前尽可快乐。据奴家看来,目前多是烦恼。”那时,巧姑辈见两个闲争不已,只得各斟了酒,又送过来,翌王一饮而尽。又拍案道:“目前烦恼,是夫人寻出来的。若论下官,有何不快乐?”杏娘又微微笑一笑道:“可惜,相公聪明盖世,懵懂一时。奴家适才苦口之言,正为快乐地耳。”翌王冷笑道:“酒也不许人开怀吃一杯,只管絮絮叨叨,还要说甚么快乐地、快乐天。”杏娘笑道:“相公你在家尚无纳言的度量,动不动怒发如雷。朝廷之上,不是你使性的去处。此等作为,眼见得奴家所言祸患,可以翘足而待。

还不想及早回头,寻个安身立命所在,直等到一跌难挽。”佛奴从旁劝道:“小姐改日再讲罢,省得老爷只管着恼。”那知翌王多吃了几杯闷酒,早已鼻息轰雷,烂醉的倒在交椅上睡去了。巧姑和翌娥辈说道:“夫人,老爷已睡熟,夜已深了,风露之下,不当稳便,扶进去安置罢。”杏娘道:“且慢着,你们不可扶他进去。就扶他睡在牡丹台边草地上,把一块土块,与他做了枕头,不许一人相伴。我和你们,收拾了杯盘进房去罢。”佛奴、巧姑辈,俱不解其意。只道夫人性格蹊跷,一言不合,便使这般狠心。却又见杏娘面上,并无怒容,心中再四疑惑。但是夫人之命,焉敢不从,好歹只得依着做去。杏娘又唤取纸笔过来,写下一首小词,把石头压在翌王身边,自己竟同巧姑辈,把门闩好,回至房内。

却说湛翌王,睡在地上,直到四更时分,酒醒转来。只道是此身还在悲翠衾中,象牙床上,珊瑚枕畔,睡鸭香边。不想放开眼来,冷露一身,月光满地,到吃了一吓。又疑是梦里,仔细看去,早见身底下乱茸茸一片青草,头颈边冷冰冰半块硬泥,连唤夫人几声,静悄悄并不答应。再唤巧姑、佛奴、翠娥、芳姿、春媚、蟾怜一个个音信杳然。忽地直跳起来道:“莫不是我死了?”四顾园林,又依然牡丹台、芍药栏,明明原是衙署。“莫不是酒醉了,仔么筵席俱撤,灯火俱无,夫人姬妾辈,竟不扶我进房,反抛我在乱草地上,好生奇怪?”正在惊疑不定之际,只见石边压着半张字纸。拿起来,向月光中看着,念道:

娇娥尽散,绮筵忽撤。问歌舞排场安在?衰草残花土一堆,这便是富贵收成境界。怜伊迷恋,怪伊颠倒,道紫绶金鱼足快。伍子浮尸,文种亡,只有五湖上,烟霞无碍。

翌王念完,跌足大笑道:“贤哉夫人,贤哉夫人。你睡我在草地上,又做这首词来现前指示。我一时执迷不悟,乘着三分酒意,反顶撞了夫人。我湛翌王好痴也,我湛翌王好呆也。即如此刻光景,只身孤影,冷冷清清,唤人不应,进步无门,锦绣窠巢,娇妻美妾,高官厚禄,却都在那里?细想起来,果然功名皆身外之物,山水乃眼前之乐。怎么不明不白,把七尺微躯,被一围玉带、一颗金印、一纸皇封直缠缚到死,略无生人乐趣。今日报君,明日报国,万一功高见忌,被人暗算起来,这条性命活活送在利名场里。呸,好不扯淡。这是二十年来的春梦,今日才醒了也。”又大笑大叫道:“夫人,我湛翌王如今醒了。”那时,杏娘在内,听见叫唤,即令佛奴开门出来,接了翌王进房。翌王就在灯下,连夜修成表章:亲父母年逾古稀,有弟国琳,现任山东台儿庄参将。使垂白双亲,温清甘旨之节,无人侍奉,罔极莫报,孝道有亏。乞赐归田终养。

陶公在任,闻知此事,叹息道:“梅杏娘不过妇人,尚且知机远引。湛翌王乃系少壮,尚且勇决退藏。老夫耳顺已过,兀自营营名利,何不达至此。”于是亦上本乞赐骸骨。黑仲襄晓得,也上本辞官,千里之外,皆望风弃职。三处次第奏闻,不一月,圣旨批下来。陶湛两本,俱准了。独黑定国本上,批道:“黑定国系陶杞螟蛉之子,告养虽出其孝思,但陶杞自有嫡子侍奉,定国着照旧供职,以固屏藩,该部知道。”当时陶、湛两公,晓得旨意允了,便即日离任回家,两姓亲朋,都来作贺。

单说湛翌王到家,也不去干谒当道有司,也不去乘轿答拜宾客,也不把黄伞炫耀乡里,竟奉着父母,仍退居柏秀村中。家里有几个旧仆苍头,数十个山童,一两队美婢,收拾起梅家的花园,多植老梅丹桂榆柳芙蓉,四时花卉不绝。除问寝视膳之外,引着杏娘、佛奴、巧姑一班,同去恣情游玩。一日走到飞仙洞口,对着佛奴笑道:“这是你耽误我的去处,只落得今日天台重到,刘阮尚存,仙姬无恙。”遂怅然有感,口吟一绝道:

玉洞桃花依旧开,仙郎仙子后归来。

但看一曲沿溪路,却比当年长绿苔。

翌王又走到挹绿堂上,对杏娘笑道:“这是你哥哥擒拿我的去处,谁晓得天理昭昭,陷人不过陷己,害我却反害身。今日凶残绝影,难肋余生,幸得重来会此。你看墙上美人赋,宛然尚在。”不觉抚今追昔,又吟一绝道:

挹绿堂边草色昏,曾从此地暗消魂。

今朝重读美人赋,壁上溶溶半泪痕。

杏娘此时,见题起前情,回想哥哥已亡,父母乏嗣,目前富贵,已不能与二亲同享,只留得火丸道韫,接伯道之单传。言念及此,不觉凄然泪下。又想当时,几番颠倒,反成两姓良缘。一纸错笺,竟作三生公案。其中亲变为仇,仇变为亲,东牵西引,皆是老天撮合,必非人力所能。今日身归故园,恍然若梦。遂漫成一律道:

归来重问旧楼台,画阁朱扃一半开。

啼鸟恋人呼故主,残花吹面扑新苔。

吟投紫燕情无种,踪散红闺祸有胎。

回首那堪成往事,几行清泪独徘徊。

湛翌王道:“夫人不必感伤,万事皆有定数。我当日步进此园,不过春游。既倦,乘醉发狂,那有姻缘之想。谁料闲吟遣兴,因兴留情,因情惹祸,几至丧身狱底。又蒙皇天眷佑,脱此网罗,逃入贼巢,甫离贼巢,复入欲阱,出得欲阱,不意又在湖中搏此微功,始得与夫人相会,幸谐百年连理。又复沉沦宦海流浪名场,重承指点,方知扭断名缰,打开利锁,来到此地。回思往事,如同隔世。要知一饮一啄,俱有命数,丝毫不可强求也。”遂吟一律道:

两度痴狂叩洞天,昔年景物尚依然。

花间踪迹琼姬引,业上风流罪案牵。

挹绿近开金谷酒,飞仙新度舞衣烟。

重将旧事如愁说,一段纷更笑错笺。

自此,翌王终日寻山问水,弄月题花。带着许多侍婢姬妾,或有时到那大蓬山,看悬崖飞瀑;或有时到那太华山,望耸翠含云;或有时上武担山,探五丁遗迹;或有时往香云山,访伏虎奇踪;或泛舟清白江、浣花溪、小桃源、千秋万岁池中,誓必历尽名山胜境。所过之处,惟有酣歌畅饮,载鹤抱琴。朝中屡次征召,着原官起用,翌王立志不肯出仕。后来寿至八十六岁,官赠太保。然当时湛翌王,暴得功名,正好躁急心热。不为被杏娘一言唤醒,方保得此身游行泉石,托迹烟霞,不受利禄所羁,不受爵位所惑,不为丰功勋烈所误。却也无拘无束,快活逍遥,同着七个美姬,安享半生富贵。那醒名花梅杏娘,共生三子,长子名大雄,攀了陶景节的女儿为妻,改姓了梅,接续梅公之后。次子名大器,攀了户部主事全汝玉为亲家,以见不忘始终周全之情。梅富春只存一女,就把幼子大材来攀了,以明释怨亲亲之意。佛奴亦生一子,名唤大度,攀了高巡按为亲家,以报救命之恩。巧姑亦生一子,名唤大渊,又攀了陶药侯螟蛉之子黑仲襄为亲家,以联知己骨肉之谊。其余如翠娥、春媚、芳姿、蟾怜亦皆有子,不及具载。由是,陶、湛、梅、高、黑、全六姓,世为姻娅,子孙科第不绝云。

如今这段佳人才子的新闻,次第说完。看官们须要晓得,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是一本章旨。若梅富春诬陷嫡妹,为非作歹,虽陶、湛两公许以自新之路,而苍天不宥,毕竟死于非命。陶药侯忠厚老成,便得遇险建功,身荣子贵。湛翌王只为一念轻薄,便至身陷囹圄,颠连欲海,后来悔过迁善,挺身报国,方得功成名遂;却又趾高气扬,幸喜顶门一棒,惊破黄梁,明哲保身,潜修硕德,乃有子孙科第之报。所以,其人一念好善,即贾龙大盗,皆可作王国之干城。一念为恶,则富春宦裔,竟忍以同胞为仇敌。只祈看官们,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然福寿绵长,后昆昌大。如此看来,这部小传,不惟赞梅小姐丰姿窈窕之美,贞静冰雪之操,是以醒名花,亦可醒后世之薄待骨肉、逞凶肆势、宣淫丧节、念位慕禄者矣。有诗为证:

汨汨红尘一片腥,几番颠倒几清宁。

陶公种德承天宠,湛子怀春陷黑囹。

奸盗不污梅女操,干戈仍殒狗头形。

半编奇事从君说,唤醒名花世不醒。

半编奇事从君说,唤醒名花世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