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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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马里于斯(18)

三马吕斯成熟了

马吕斯17岁时离开外祖父,现在20岁了。这期间,他和外祖父之间始终保持着最初的那种状态,不希望接近,更不求见面。见面有何益处?见面必有冲突,在一方是铜瓶,而另一方是铁钵的情况下,谁又能说服谁呢?

说实在话,马吕斯误解了他的外祖父。他以为吉诺曼先生一向不爱他,并且认为这个生硬的、心狠而爱笑、经常咒骂、经常叫嚷、经常发脾气、经常举手杖的老人,他那种感情,充其量也只是喜剧中人们经常见的顽固老头儿那种轻浮而苛刻的感情罢了。但马吕斯错了。他不明白,世上有不爱儿女的父亲,可没有不疼孙子的祖父。吉诺曼先生就是非常非常疼爱自己的外孙的。不过,他疼爱的方式有些特别。他给他一个耳光,那是他在爱他;马吕斯一离开他,他就感到无比凄凉,眼前一片漆黑。他曾吩咐不许别人提到马吕斯,但心里又埋怨别人为什么如此顺从。开始,他还有一线希望,认为这“波拿巴分子”,这“雅各宾分子”,这“恐怖分子”,这“九月暴徒九月暴徒,指1792年9月屠杀关在狱中的贵族和奸细的人。”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但是,时间一周周过去,一月月过去,一年年地过去,等不回马吕斯,最后,他失望了。“这醉鬼竟一去不返。”那老祖宗经常这样自言自语,“除撵他走,我别无选择。”他又常常问自己:“假使能再言归于好……能吗?”他的自尊心回答道:“能!”但他那频频颤抖着的老顽固头却又悲伤地答道:“不能。”他感到非常颓丧,觉得日子过得没意思透了,但心里总是放不下马吕斯。对老人温情同阳光一样重要,无论他如何坚强,也无法承受马吕斯出走给他带来的打击。他可不愿意向这“小把戏”走近一步,而是把痛苦留在心中。他从不打听他的消息,却无时不想着他。他在沼泽区龟缩着,几乎和外界隔绝了。他的脾气没有变,既愉快又暴躁。那愉快中带有一种痉挛性的僵硬劲儿,那里面蕴含着苦痛和隐怒;那暴躁也总是以一种温和而阴郁的沮丧之状而告终。有时,他会冒出这样的一句话:“啊!他回来,我就狠狠给他一个耳光。”

马吕斯的姨妈头脑迟钝,不晓得爱为何物。对她来说,马吕斯只是一个影子,最终,他在她心中的位置,被她的猫儿、鹦鹉占了去。吉诺曼先生把一切都闷在了心里,这加深了老人的内心痛苦。他的悲伤就像最近刚刚发明的无烟火炉。当不知趣的人提及马吕斯时,问他:“您的那位外孙先生近来如何?”或问:“近来他在干什么?”这时,这位老绅士,如果心情正在烦闷,便吸口气了事;如果赶上心情尚好,便装出快活的样子,弹着自己的衣袖说:“彭眉胥男爵大概正在什么地方兜揽诉讼生意。”

这老人在深自悔恨,马吕斯却在自我庆幸。对一个心地善良之人来说,不幸可以扫掉辛酸。马吕斯正是如此。当他想到吉诺曼先生的时候,他是心平气和的。但他坚持拒绝接受对自己父亲不好的人的一切。现在,他已从当初的愤怒中解脱了出来,变得平和了。此外,他倒为自己曾吃过苦并将继续吃苦而感到快活。他心里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父亲。想到这一点,他就感到满足,也感到舒适。有时,他还非常得意。“这算不了什么。”“这是在赎罪。”“由于对父亲,对这样一个父亲曾有过的极其可耻的漠不关心,不如此,日后会在不同的情况下受到惩罚的。”“父亲吃尽了苦痛,我要是舒舒服服,那算怎么一回事?”“况且,我的这点辛劳,我的这点穷困与上校英勇的一生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一句话,要和父亲接近,要向他学习,惟一的办法,便是像他父亲当年向敌人宣战那样,向贫苦宣战。在他看来,这就是上校说的“这是当之无愧的”那句话的含义。上校的遗书已经遗失,他不能再把他佩于胸前,但那句话仍铭刻在他的心头。

另外,他被外祖父赶出门时,还只是个孩子,现在,他已是个成人了。他自己也这样觉得。艰苦的生活,我们须强调这一点,对马吕斯起了好的作用。青年时代遇上艰苦,如果它能成功的话,会使年轻人的意志转向发愤之路,会把灵魂引向高尚的愿望。穷苦把物质生活赤裸裸地摆在了那里,使它丑态毕露,这样,人们就产生一种朝着理想生活奋进的无可比拟的一往无前的毅力。那些阔少们有上百种华贵但庸俗的娱乐方式。他们赛马、打猎、养狗、抽烟、赌博、豪饮,凡此种种,统统是牺牲心灵的高贵的一面,满足心灵低劣的一面的消遣。与这些相比,穷苦的年轻人在为得到面包而不懈地努力着,得到它,吃过它之后,他们的消遣便是梦幻。马吕斯欣赏的是上帝安排好了的免费演出,他望着天空,望着宇宙,望着群星,望着花木,望着孩子们,望着让他受苦的人群,望着让他心花怒放的大自然……人群望久了,他能看见他们的灵魂;大地万物望久了,他能看到上帝。他幻想,觉得自己伟大,他再幻想,又感到自己嫩弱。他从受苦人的利己主义转到了深思者的同情心。这样,便有一种可喜的忘我悯人的感情,在他心中发出夺目光彩。他想到,大自然向胸襟开阔者提供的乐趣是无穷的,是终生受用不尽的,而这一切对心地狭窄者却是无缘的。每想到这里,他便以精神富豪而自居,反过来,倒怜悯起那些金钱富豪来了。光明进入了他的心灵,憎恨离开了他的意念。这样他会感到不幸吗?不会。对一个青年人来说,苦是不足道的,无论环境好坏,只要他健康,体力充沛,步伐矫健,眼睛明亮,头发乌黑,面颊鲜润,嘴唇绯红,牙齿雪白,气息纯净,热血沸腾,他就不会感到不幸。相反,有了这些,会令一个年迈的国王羡慕不已。顶住穷苦,天一亮他便开始挣他的面包。面包挣到了手,他的脊梁里就产生出傲气,他的头脑里就产生出思想。工作做完了,他又回到那种难以形容的出神、凝思和欢乐之中。他这样生活着:两只脚不离痛楚、不离障碍、不离石块路、不离荆棘丛,有时还陷入污泥,但是,他的头却伸在光明之中。他是坚定的、泰然的、温良的、平和的、亲切的、认真的、知足的、宽厚的。他颂扬上帝给了他许多富人不具备的两种财富:自由的工作和高尚的思想。

这就是马吕斯内心变化的状况。可以说,他甚至过于偏向于凝思神游这一面了。在他能够满足最低生活标准之后,他便安静下来——对贫困加以赞赏——不再把精力放在工作上,而是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思想的驰骋中,像一个旅游者那样,入迷地沉浸在怡然自得的寂静无声的欢快之中。他的整个生活安排就是这样:尽可能少地做物质方面的工作,以便尽可能多地做那种不可捉摸的工作。换句话说,这只给现实生活留几个钟头,其余的时间统统投入了太空。这样,他自以为没有失去什么,却没有看到,如此地对待凝视神游,其实是一种懒惰的表现;他争取到了生活的最低需要,他心满意足了,但是,他未免歇息得过早了。

当然,像他这样一个具有坚强豪迈性格的青年,这种状况只可能是一种过渡阶段。当这种状态与命运中不可避免地出现的复杂问题发生冲突时,马吕斯就会醒悟过来。

他名为律师,却从不接受案件,不管吉诺曼爷爷怎样看,他谈不上兜揽什么诉讼。幻想使他远离了耍嘴皮子的生涯。混迹于法官之中,随庭听讼、穷究案由,那些烦人的事,见他的鬼去吧!他目前还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改变他的谋生方式。那家不知名的商务书店给他提供了一种稳定的工作,又不是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刚才说过,这已使他心满意足了。

他为之工作的几个书商中的一个,我想,可能是马其美尔先生,曾提出聘他到他那里去,并答应长期雇用他,并给他提供舒适的住处,年薪1500法郎。啊!舒适的住处!1500法郎!多诱人哪!但是,当名书役?当一名雇佣文人?放弃自由?马吕斯在想,接受下来,他的地位可能变好,但也可能变坏,过上了优裕的生活,但会丧失尊严。他不想用全部的清苦去换取丑陋可笑的羁绊,他不想把瞎子变成独眼龙,不,他不干。

马吕斯过着孤独的生活。他天性喜欢独来独往,加上他受到了强烈刺激,所以,他并没有加入安灼拉那个组织。大家是朋友,有事可以互相帮助,仅此而已。马吕斯有两个朋友,一个年轻——古费拉克,一个年老——马白夫先生。他和那马白夫先生相处得更为融洽些。因为他内心的革命是由他引发的,由于有了他,他才能认识并爱戴他的父亲。他常说:“马白夫先生切除了我眼中的白翳。”

确实如此,在这件事情上,这位理财神甫所起的作用是决定性的。

可是,在这件事情上,马白夫先生只充当了上苍的一个平静而镇定的使者的角色。他像一个人手中的一支蜡烛,意外地照亮了马吕斯的心,而自己做了什么并不晓得。他是那个人手中的蜡烛,而不是那个人。

就是说,马吕斯内心的政治革命,马白夫先生并不了解,那是非他所要、非他所能指导的。

看来,我们有必要介绍一下马白夫先生的情况。

四马白夫先生

那一天,马白夫先生对马吕斯说:“我当然完全赞同那些政治观念。”当时,他确实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思想。政治观念如何对他来说全是无所谓的,不管什么样的见解,只要能让他自由自在,他总是不加区别地一概表示赞同,这正如希腊人可以称那些弗利亚弗利亚,或欧默尼得斯,复仇三女神之一。为“美女、善女、仙女或欧默尼得斯”一样。马白夫的政治观念是爱花木,尤其是书籍。他自属一派。当时,没有派别的人是难以生存的。但他不属于保王派,也不属于波拿巴派,也不属于宪章派,也不属于奥尔良派,也不属于无政府主义派,他属书呆子派。

他不能理解,人生在世,放着各种苔藓草木不去观赏,放着各种对开本、甚至32开本的书不去阅读,却偏偏要弄出什么宪章、什么民主、什么正统、什么君主制、什么共和制……这一些东西来互相仇恨。他特别戒备自己不要成为一个无用之人,有书无碍他阅读,做一个植物学家无碍他成为园艺工人。他结识彭眉胥,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爱好。彭眉胥培植花卉,他繁育果木。马白夫先生有本领让一棵普通的梨树结出圣热尔曼梨那种鲜美的果实。据说,今天我们吃的那种10月小黄梅,就是采用他发明的嫁接方式培育出来的,它的味道之美,绝不亚于夏季小黄梅。他去望弥撒是为了修身养性,而并不完全是为了敬神。他喜欢观察人的脸,却又厌恶人的声音。只有在礼拜堂里,才能找到人们凑到一起又要寂静无声的外部环境。他认为人不能没有一个职业,于是选中了理财神甫这一行。他从来不知道像爱一个葱头那样去爱一个女人,也从不知道像爱一册善本书那样去爱一个男人。他早已过了60岁,一天,有个人问他:“难道您从没结过婚吗?”他回答道:“不曾记得。”如果他偶尔想说(谁不这样想呢?)“啊!假使我有钱”!那决不会像吉诺曼公公那样,是在看一个漂亮姑娘时说的话,而是在观赏一本旧书时说的话。他一个人孤零零过着,身边只有一个老女仆服侍。他患有手痛风症,手指被那病弄得僵直了,睡熟后,便在被单的皱褶里弓曲着。他编写并出版了一本《柯特雷茨附近的植物图说》的书,还配有不少彩图。那书是自费出版、自费发行的。人们对它评价很高。每天总有三三两两的人来梅齐埃尔街按他的门铃,前来购买。他每年可以挣下2000法郎。这是他的全部收入。他虽穷,却能凭借耐心、节省和时间来收藏多种善本书。出门时,他身上总是带着一本书,回来时往往带回两本。他住楼下,整个院子有四间屋子和一个小花园。一些放在玻璃框里的植物标本和一些名家的版画是室内的装饰。刀枪一类的东西他见了就害怕。一生之中他不曾走近过一尊大炮,即使到了残废军人院里也是如此。他有一个过得去的胃,有一个当本堂神甫的兄弟,有一头白发,有一张掉光了牙齿的嘴和一颗未生牙的心,有一个抖颤的身躯,有一口庇卡底的乡音,有孩童的笑声,有易惊的神经,有老绵羊的神情。除此以外,世上他只有一个天天见面的知音——圣雅克门那个书店老板鲁瓦约尔老头儿。他还有一个梦想——把靛青移植到法国。

他的女仆也是一个天真类型的人物,一位可怜的、慈祥的老处女。她惟一心爱的便是宠物苏丹——一只发出咪咪声,会在西斯廷教堂歌唱阿列格利所作《上帝怜我》诗篇的老雄猫。对这只老猫,这老妇人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爱心和热情,而碰男人的事,她连梦都没有梦见过。她和那老猫一样,嘴上竟然也生有胡须。她的睡帽始终白洁,只有那上面才有点光辉。星期天望弥撒后,她把时间全部用在清点她箱子里换洗的衣裳上,用在翻看买回的但从不找人裁缝的裙袍料子上,她把它们一块一块摊在床上看个没够。她能阅读。她叫普卢塔克妈妈,名字是马白夫先生替她起的。

马白夫先生喜欢马吕斯,因为他觉得马吕斯年少温存,他感到这年轻人可以使他在衰老之年感到温暖,与此同时,他那怯弱的心灵又不致受到惊扰。老年人碰上一个和善的青年就像碰上了风和日丽的佳期。每当马吕斯谈到军事,谈到火药,谈到进攻,谈到反攻,谈到他父亲在战场上挥舞大刀砍人同时也被砍的惊心动魄的场面时,马白夫先生便谈彭眉胥的花卉,从培植植物的角度来评价自己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