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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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马里于斯(16)

“他的女儿,赛莱斯丁。”

“……丁。另外呢?”

“塞瓦尔中校。”

“陈旧!叫瓦尔塞吧!”

在这两位渴望成为闹剧作家的年轻人旁边,另外一伙人正在趁喧杂的机会谈论一场决斗。一个30岁的老手正在向一个18岁的少年面授机宜:

“见鬼!您得当心!您碰上的可是一个出色的剑手。他剑法精湛。他下手猛,火气足,腕力灵活,动作快,没有虚招,且招架得当,反击准确,而且是用左手,了不起!”

若李和巴阿雷在格朗泰尔对面的一个角落里正一边玩着骨牌,一边谈论爱情问题。

“你好幸福,你,”若李说,“你有一个总是乐呵呵的情妇。”

“这正是她的缺点,”巴阿雷回答,“当情妇者吃亏就在笑上。多笑,便促使人们受骗。看见她快活,你就会解脱内心的谴责,看见她悲哀你才会良心不安。”

“你可真不知道好歹!她是微笑着,多么可爱!另外,你们也从不吵嘴!”

“不吵架是因为我们定了一条规则,在组织我们这个小小神圣同盟时,便划定了疆界,互不侵犯。河水不犯井水,这是和睦的前提。”

“和睦相处!受用不尽的幸福!”

“你呢,若李,你和那姑娘吵吵闹闹——你知道我指谁——现在怎么样了?”

“她?仍旧耐着性子,狠着心,在和我赌气。”

“真可谓为爱情而憔悴了!”

“一点儿不错!”

“可我要是你,早就和她掰了。”

“说说容易,做起来难。”

“做也不难。她是不是叫米西什塔?”

“不错。唉!可怜的巴阿雷,这姑娘绝妙无双,有文学天赋,生就一双小脚,两只小手,善打扮,白嫩、丰满,总拿一双抽牌算命女人的那种眼神儿看人。我都为她发狂了。”

“亲爱的,既然如此,你就应该向她大献殷勤,穿得漂漂亮亮,常去她那里走走,去施托伯商店买一种高级的麂皮裤,租也成。”

“什么价儿?”格朗泰尔插进来问。

在另一个角落里,人们在谈诗。世俗的神话与基督教的神话在互相抗争。话题涉及奥林匹斯山,主张浪漫主义的让·勃鲁维尔站在奥林匹斯山一边。这让·勃鲁维尔,他只有在休息的时候才是畏畏缩缩的。一受到刺激,他那热情便会爆发,热情变成豪情。他既是喜气洋洋的,又是充满激情的。

“不要亵渎众神,好不好?”他说,“他们也许就在我们周围呢。我就认定,朱庇特是永生的,而你们却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些幻象。可是,无论在幻想的境界里,还是在现实的境界里,众神退位,伟大、古老的世俗之神却留了下来。那外形像城堡的山,如维尼玛尔峰,在我的眼里,它不过是库柏勒库柏勒,希腊众神之母。的发髻;谁会证明潘潘,希腊神话中山林畜牧之神,头上生羊角,脚像羊蹄,喜欢吹箫,为山林女神伴舞。没在夜晚吹那柳树的空干,用他的手指轮流地按树干上的那些孔?我一向认为,伊娥伊娥,希腊神话中伊那科斯之女,为宙斯所爱,被神后赫拉变为小母牛。和牛溺瀑布之间多少有些瓜葛。”

在最后一个角落里,人们在谈论政治问题。他们在评论着恩赐的宪章。公白飞有气无力地支持它。而古费拉克则对它进行强烈的攻击。桌子上,凑巧正摆着一本著名的《杜凯宪章》。古费拉克把那宪章抓在手里,大声发表着议论,手中的书页被抖得瑟瑟作响。

“首先,我不要国王。即使单从经济观点出发,也不要,因为国王是一种寄生虫。世上没有免费的国王。他的代价是什么?请你们听好:弗朗索瓦一世死时,法兰西公债年息是3万利弗;按着德马雷28个利弗折合1金马克金马克,法古币,1金马克约等于8盎司。的计算法,路易十四死时,是26亿;1760年是45亿;而今天,是120亿。其次,再说说那恩赐宪章。公白飞,不要听了不高兴,恩赐宪章是什么东西?那只是一种恶劣的文明手法。说什么避免变革,说什么温和过渡啦,说什么消除震荡啦,说什么利用立宪之虚文君主制可神不知鬼不晓转为民主制啦,所有这一切,统统都是可鄙的欺人之谈!不!不!永远不能让这种虚伪之光去欺骗人民。种种主义行将枯萎,统统会死在你们那种立宪的黑暗地窖里。我们不接受变种。不接受冒牌货。人民不需要恩赐。那第十四条就是地地道道的恩赐条款,是用白爪子送你什么,随后用黑爪子将它收回。故而我坚决地拒绝你那个假宪章。宪章就像一个假面具,盖在那东西下面的全是谎言。人民接受宪章,就意味着转让自己的权利。只有完整的人权才称得上人权!不,我们不要这样的宪章!”

时置冬季,壁炉里两根木柴烧得劈啪作响。这火焰是具有吸引力的东西,古费拉克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倒霉的《杜凯宪章》用双手揉作一团,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它扔进了火里。那纸立即燃了起来。公白飞对着路易十八那燃着的杰作,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

“宪章化为青烟一缕。”

辛辣的讥刺,解脱的妙语,尖刻的笑喻,法国人特有的活力和英国人特有的幽默都在这里表现了出来。美与丑的情趣,好与坏的见解,形成成堆的急促而过的音群,它们在那间厅里互相交织,然后在人们的头顶上形成一种欢快的电闪雷鸣。

五大开眼界

事情经常是这样,年轻人聚在一起就无法预计将会出现什么情况,既无法预计可能出现什么火星,也无法预计可能出现什么闪电,这是这种聚会所特有的魅力。本来还温文尔雅,突然会迸发一阵狂笑;本来在相互戏谑,却一下子转入严肃的话题。人们的热情往往在一个词、一个字中偶发。人们被激情主宰着。一句玩笑话已够打开一个意外的场面。峰回路转、瞬息万变。交谈统统被偶然这一导演在幕后操纵着。

那天,格朗泰尔、巴阿雷、勃鲁维尔、博须埃、公白飞和古费拉克你一言,我一语,谈得正欢,不料,这唇枪舌剑的论战由于一句话的出现而突然转入一种严肃的话题,嘈杂之声戛然而止。

这句话,把大家的注意力统统吸引住了。当时,马吕斯一只肘支在桌子上,手托着腮,坐着,无精打采地端详着面前的一杯水。然而,在嘈杂的声音中,突然一个时间和地点的谈话声传到马吕斯的耳朵里——1815年6月18日,滑铁卢。这是博须埃与公白飞在谈话。这个日期,这个地点,犹如一道电光,从马吕斯的耳边一闪而过。

“上帝知道,”古费拉克喊着说(当时,“天晓得”这个字眼人们已不再喜欢用了),“‘18’是一个奇特的数字,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刻无比。这个数字关系到波拿巴的命运。你把它置于路易之后,把它置于雾月之前把“18”置于路易之后,指路易十八。他是拿破仑失败后的法国国王。把“18”置于雾月之前,指雾月18。在法文中,日子是置于月份之前的,即指共和八年雾月十八日,是拿破仑取得第一执政衔的日子。,这人的整个命运便在你面前毕露无遗了。这里面还有一点耐人寻味,即结局紧跟着开场。”

安灼拉一直沉默着,这时他才开口。他的话是对着古费拉克的:

“你是说惩罚总是跟着罪行的?”

马吕斯突然听到有人提起“滑铁卢”时,已够紧张了,现在,又听到“罪行”二字,他就无法再坐得住了。

他从容起身,手指墙上法兰西地图标出的一个地方说:

“这是科西嘉,这小岛改变了法兰西的命运。”

这是突然吹来的一股冰冷的风。大家全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巴阿雷正在摆出他在对驳时喜欢用的那种正襟危坐的姿势,准备和博须埃叫阵,现在,为了要听下文,他放弃了那种姿态。

安灼拉的蓝眼睛并没有看着什么人,十分坚定回答说:

“法兰西可不需要科西嘉使自己变得伟大。法兰西之所以伟大,是靠了自己。它说过:‘因为我的名字叫狮子。’”

马吕斯绝对不打算退却。他向安灼拉转过身去。他那出自肺腑的、无限激动的声音爆发了出来:

“如果我贬低了法兰西,上帝可以惩罚我。至少把法兰西与拿破仑结合起来,并无损于它的伟大。我们谈清楚好了。我刚刚来到你们中间,老实说,我确实对你们感到奇怪。我们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地方?我们是谁?你们是谁?我是谁?我们就皇上这个题目谈谈自己的见解吧!我常听见你们说什么布宛纳巴,跟保王党人一样,强调那‘乌’的发音。老实告诉你们吧,我的外祖父对这个字的发音相比之下更优美些,他读作‘布宛纳巴退’。对你们,我一直觉得你们是青年,可青年人的热情该寄于何处?你们钦佩哪个?难道不钦佩皇上?除了皇上,有哪个配说伟大?一个这样的天才,一个如此的完人,倒不值得我们敬佩了?他的脑子里装有整个人类智慧的三次幂。他,制定法典,像查士丁尼;他,独理万机,犹如恺撒;他,叱咤风云,握有帕斯加尔的闪电掌握着塔西佗的雷霆;他,创造着历史,书写着历史,战报像诗篇;他,使牛顿的数字和穆罕默德的妙喻相结合;他,其训谕辉煌犹如金字塔;他,特授各国帝王朝仪于提尔西;他,与拉普拉斯争鸣于科学院;他,与梅尔兰辩论于政务厅;他,熟知法律,像一个检察官;他,深谙天文,像一个天文学家;他,轨矩方圆,清理繁纷;他,像克伦威尔那样,将两支蜡烛中的一支吹灭;在大庙巴黎的大庙是摊贩集中的地方。,他,为一粒窗帘球子讨价还价;他,见到了一切。他,知道了一切,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妨碍他屈身于他小儿子的摇篮之上,笑得那样天真,笑得那样起劲儿;突然,惊骇中的欧洲屏住呼吸——大军出发了,炮队行进了,大河之上搭起了浮桥,狂飙之中驰骋起骑兵,呐喊声,号角声,宝座为之震荡,王冠为之颤抖,人们看到的是一位屹立于天边、手里飞腾烈焰、眼中光芒四射的巨人,人们听到的这巨人宝剑的出鞘声,随后,又是霹雳一声,他的两翼——大军和老御林军——展开了队形,威如天兵,猛如凶神......”

一时寂寞无声。安灼拉低着头。寂静,多少意味着默许,表示已哑口无言。马吕斯,几乎没有喘气,他越发激动了,继续说:

“应该公正啊,朋友们!帝国出现了这样的一个皇帝,这是民族之幸运!这正是我们的祖国法兰西。是法兰西把自己的天才加在了这个天才的身上。到一国,统治一国;打一仗,胜一仗。那些国家的首都,成了他的兵站;他的士兵成了那里的国王;一个接着一个,宣告着王朝的覆灭;欧洲的面貌在他的冲锋中改变着,他一发威,人们便感到了上帝之剑是掌握在他的手中的;能沿着汉尼拔、恺撒和查理大帝开辟的道路前进的,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把曙光和捷报频频传给人民,只有他能以残废军人院的炮声作为闹钟,只有他能将照耀千古的词语抛入无穷之际——马伦哥、阿尔科拉、奥斯特里茨、耶拿、瓦格拉姆!只有他能将胜利的星斗排列在几个世纪的天空。罗马帝国的武功在它们面前也将黯然失色。他建立强大的国家,组织强大的军队,犹如高山向四处分派它的雄鹰。他的百万雄师踏遍了大地,征服、统治、镇压,只有他才能使我们的民族靠了自身的丰功伟绩成为欧洲光辉灿烂的民族,只有他能在历史上高奏震耳的凯歌,两次征服世界。他凭武功,又凭耀眼的光芒,使自己变得无比雄伟壮丽。说说看,还有什么比他更伟大吗?”

“自由。”公白飞答了一声。

这一下该马吕斯低下头来了。这个简单的、冷冷的词,犹如一把钢刀,插入他倾吐无尽的史诗,浇了他一身冷水。当马吕斯清醒过来时,发现公白飞已经不在了。也许他泼了瓢冷水之后感到了满足,便悄悄离去。其他的人也都悄然离开,厅里只留下安灼拉一个人守着马吕斯。安灼拉待在马吕斯身旁,闷闷的。这时,马吕斯稍稍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没有认输之意。他心里还剩有一股未尽的热流,那热流还在沸腾。他还想向安灼拉说些什么。这时,忽又听到下面有人边下楼边唱着歌儿。他听出那是公白飞的声音:

如果恺撒给我

荣耀与战争,

让我抛弃

对母亲的爱,

我将回答伟大的恺撒:

收起你的节杖,收起你的战车,

我更爱自己的母亲,咿呀嗨!

我更爱自己的母亲!

公白飞粗放而又柔婉的声音使那首歌显得很有气势。马吕斯想到了什么,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无意识地低声跟着唱道:“我的母亲。”这时,安灼拉轻轻地在马吕斯的肩头上拍了一下,低声说:“公民,我们的母亲是共和国。”

六窘境

那天晚上,马吕斯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颤,心内产生了一种痛苦的晦涩感。他当时的感受可能是那样的:土地被人用铁器扒开,那人又放下一颗麦粒在里面,它只感到了自己受到了伤害,至于胚芽的颤抖和丰收的欢乐,那是日后才能体验得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