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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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柯赛特(37)

他和老福舍勒旺一同住在园里那间用残砖破瓦搭起来的破房子里。那所破房子1845年还在。它共有三间,间间皆徒有四壁。那间正房,福舍勒旺执意让给马德兰先生。冉阿让力辞不允,最后只好接受。那正房的墙上,除了有两个钉子挂着膝带和背箩外,在壁炉的上方钉有一张九三年保王党发行的纸币。下面是它的摹本:

天主教王家军

奉国王御旨

发行十利弗军用券

购军用物资

和平时期兑现

第三套第10390号

那张旺代旺代,法国西部滨海地区,18世纪资产阶级大革命初期,贵族和僧侣在此发动叛乱。军用券是福舍勒旺的前任园丁钉在墙上的。那园丁是个老朱安朱安,让·科特罗的绰号,为法国西北几省反革命叛乱的首领。党徒,死于修院。

冉阿让对于园里的工作得心应手。他从前做过修树枝的工人,在植物栽培方面有不少窍门和方法,当园丁正好遂了他的心愿。现在,他可以施展他这方面的才能了。园内的果树大多是野生的,经他嫁接之后,那些野生的果树结出了硕大肥美的果实。

经院长特别批准,珂赛特可以每天到冉阿让那里玩上一个钟头。和那些愁眉苦脸的修女相比,冉阿让显得和蔼可亲,所以,珂赛特喜欢和他待在一起。每天一到固定的钟点,珂赛特便跑到这破屋里来。而珂赛特一走进这破屋,这里便成了天堂。这时,冉阿让笑逐颜开,他想到自己能使珂赛特幸福,自己也就越发高兴了。我们给人以欢乐时,自己会产生一种幸福感。一般说,它不像反光那样总是弱于光源。这种反光返至我们自身时,反而会变得更加灿烂、更加辉煌。课间休息时,冉阿让总是从远处望着珂赛特,看着她嬉戏追奔,他能从众人的笑声里辨别出珂赛特的笑声。

看来,现在珂赛特会笑了。

珂赛特的面貌,也有了某种程度的改变。那抑郁的神情已经完全消逝。笑,那便是阳光,它可以消溶人们脸上的冬色。

珂赛特一直不漂亮,但她变得越来越讨人喜欢了。她用娇柔的孩子腔讲述着一些琐碎的事,讲得入情入理,使冉阿让越听越爱听。每当这令人欢快的时间结束、珂赛特回到班上时,冉阿让便久久地望着她课室的窗子;半夜醒来,他也会爬起身,望着她寝室的窗子出神。

在事变的过程中,也许还有上帝的旨意在起作用。和珂赛特产生的影响一样,这修院唤回了冉阿让内心完成那主教功业的诚心。美德常会引人走向骄傲的一面,那是不假的。这中间有一座魔鬼建好的桥梁。当天意把冉阿让扔进这小比克布斯修院以前,他也许已经不自觉地走上了那座桥,接近了那一面。如果他和那主教相比,他马上就会觉得自己不成器,会低下头来。可是,在这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他却在与一般人相比,这样,他便禁不住自满起来。谁能知道,也许他还会渐渐地重新回到恨的道路上去呢!

修院的那个斜坡制止了他。

修院是他见到过的第二个囚禁人的地方。在他的青年时期,在他的人生刚刚起步的时期,一直到最近,他见过了另外一个囚禁人的地方。那里穷凶极恶。他觉得,那里的种种严刑峻法反映了法律的罪恶和处罚的不公。现在,苦役牢之后,他看到了修院这个囚人之地。他想,从前他是苦役牢里的一分子,现在,他成了这修院的一个旁观者。他怀着惶惑的心情对这两种地方进行了比较。

有时,他双手倚在锄柄上,思绪万千。

有时,他想起旧时的伙伴。他们的生活多么悲苦啊!从天刚蒙蒙亮一直劳作到深夜,终日几乎没有歇脚的时间。短暂的睡眠也不得不睡在行军床上,上面只有两寸厚的褥子。在那睡觉的大屋子里,一年之中,只是在最难挨的几个月里才生点火;穿着奇丑无比的红色囚衣,幸蒙恩赐,在大热天可穿上一条粗布长裤,在大冷天可穿上一件粗羊毛衫;只有“干重活”时,才可吃酒肉。他们已没有了姓名,按号码彼此区分,仿佛人格只是几个数字;他们低垂着头,低声讲话,剃发,在棍棒下和屈辱中苦着......随后,他的思想又转回修院。

在这里,虽然不是生活在屈辱中,但落发、低眉、细声,备受世人嘲笑;虽然没有鞭笞,但肩头却被清规戒律折磨得皮开肉绽;她们也丧失了享受姓名的权利,只在“尊严的”名称之下生存。没有肉吃,没有酒喝,从早到晚,忍饥挨饿。她们不穿红衣,却穿黑色毛料裹尸布,夏季感到过重,冬季感到过轻,既不能减,又不能加,想随着季节换上一件布衣或毛衣而不得;一年之中,六个月得穿哔叽衬衫,以致热病时发。她们住的,不是在严寒时生火的大屋子,而是从不生火的静室;她们睡的不是两寸厚的褥子,而是一层麦秸。最后,她们连睡眠的机会也没有了,每当一整天的辛勤劳作结束、困倦逼人沉沉入梦时,或是睡到身上刚有暖意时,她们又得爬起来,到那冰冷阴暗的圣坛里,跪在冰冷的石头上进行祈祷。有的时候,她们还要轮流趴在石板地上,两臂伸直,头贴着地,12个钟头作十字架状。

那些是男子,这些是女子。

那些男人干过什么事?他们曾偷,曾抢,曾杀,曾强奸,曾暗杀。那是些匪徒、骗子、下毒犯、纵火犯、杀人犯、弑亲犯。这些女人又干过什么事?她们什么坏事也没有干。

一面抢劫过、偷盗过、欺诈过、强暴过、奸淫过、杀害过,有形形色色的邪恶,有各种各样的罪行;另一面,却只有——天真。

尽善尽美的天真!上,可齐圣母之仁德;下,可比圣贤的节操。

一面是有关罪恶的低声自陈,另一面是关于过失的高声忏悔。可那是何等的罪过!这又算什么过失呢?

一面是熏天恶臭,另一面是淡雅的芬芳。一面是精神的瘟疫,在枪口的监视下,这些瘟神在慢慢地被吞噬;另一面却是一炉冶人灵魂的明净之焰。这里也是黑暗,可这里的黑暗,充满了明净,明净之中又充满了夺目的光辉。

两处都是奴役人的处所。不过那第一个处所,还存在着解脱的可能,总有一个法定的限期在望,另外,也还可以潜逃。那第二个处所,永无尽期,所有的希望就在悬于悠悠岁月尽头的一线微光。那是自由之光,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死亡。

在第一个地方,人们受链条的束缚;在第二个地方,人们受信条的束缚。

第一个地方产生出什么呢?无尽无休的诅咒、咬牙切齿的仇恨、灭绝希望的恶语、对人类社会怒不可遏的咆哮和对上苍的嘲笑。

第二个地方产生出什么呢?恩爱。

这两个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的地方,两种不同类型的人却进行着一件相同的事业:赎罪。

冉阿让很懂得第一种人的赎罪行动,那是在为个人、为自己赎罪。他不理解这第二种人的赎罪行动,那些毫无罪过、全无污点的人也在赎罪。于是,他怀着一种战栗的、惶恐的心情问道:“她们赎什么罪?怎样一个赎法?”

有种声音在心里回答他:“这是人类一种最卓越的慈爱,是在为别人赎罪。”

说到这里,我们保留了自己的一套理论,变成一个转述者,站在冉阿让的角度来表述他的印象。

他认为,这是克己忘我的顶峰,是尽善尽美的至高点,这种自觉承担奴役、甘愿接受折磨的境界,这种自己清白无辜为救援堕落者自求苦刑的恕人之过且代人受过的境界,是融进了上帝之爱的一种卓绝行动。而这些人是些由自责而受苦、以赎补而自慰的柔弱之躯。

他回忆起,从前,自己竟也曾心怀怨愤!

半夜三更,他常常从床上爬起来,听那些在清规戒律约束下苦苦煎熬着的修女们天真地唱感谢天主的歌。这时,当他想到那些理应受到惩罚的人却冲着上苍大喊大叫、亵渎神明时,他便不由得不想到,他,一个混账,竟也对上帝挥过拳头!想到这里,他感到血管里的血凉了起来。

有一件事最最使他惊心动魄且最最令他深思默想,那仿佛是上苍在他耳边轻声提出的一种告诫:不顾生死,翻墙越狱,试图一搏,之后,又经历了种种苦难,才得以上进。所有这一切,不都是为了摆脱第一个场所进入第二个场所而在努力吗?难道这成了自己命运的特征了吗?

这修院也是一种囚牢,而且与他已经逃脱的那种囚牢有其可悲的相同之处。这是他从前绝对想不到的。

他再次见到了铁栅门、铁门闩和铁窗栏。是为了防范什么人呢?为了防范那些天使。

他从前见过的圈猛虎的那种高墙,现在却圈着羔羊。

这是一个赎罪的地方,不是一个惩罚的地方。可是,这赎罪的地方与那惩罚的地方相比,却更加严峻,更加凄惨,更加冷酷。这些贞女们和那些苦役犯相比,更是被压得伸不起腰来,喘不过气来。从前,有过一种风,凛冽刚劲。那风,吹僵了他的青春时期,并把他吹进那关锁枭鸟的铁牢;现在,他又见到了另一种风。它更加冷峭、更加刺骨。它带着的寒流,正摧残着笼中的白鸽。

为什么会是这样?

想到这里,他的思绪深深地进入这妙契玄机之中。

他的骄傲情绪慢慢地在沉思遐想中消逝了。他多次反躬自问,每次都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他甚至还不止一次地痛哭过。6个月中,他所遭受的一切,又一次把他召入主教的德化之中。在这中间,珂赛特动之以情,修院则感之以德。

有时,在傍晚,园里没人来往之时,他会双膝跪在设圣坛的墙外那条小路上——就是他初进修院的那天晚上偷看过的那扇窗子前,他知道,那里有个修女正伏在地上,为世人赎罪祈祷。他的脸便向着那里——向上帝祈祷。

他觉得,他不敢直接面对伟大的上帝!

他周围的一切,那肃穆的修院,那宁静的园子,那花香,那天真嬉笑的孩子和端庄质朴的修女,都在慢慢地向他内心渗透。这样,他的心也渐渐变得像修院那样肃穆,像花儿那样芬芳,像园子那样宁静,像修女们那样质朴,像孩子们那样欢乐了。他想到,在他生命的旅途中出现了两块圣地。它们是在他生命的危急关头出现的上帝的收容地。第一次他遭到人类社会的摈弃,所有的大门都向他关闭了。第二次,人类社会在追捕他、要把他投入苦役牢。如果没有第一处圣地,他会再次跌入犯罪的火坑;如果没有第二处圣地,他则会再次陷入痛苦的樊笼。

他的心除了感恩戴德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东西了。

光阴荏苒,又过了若干年。珂赛特便在这样的环境中逐渐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