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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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柯赛特(7)

对于康布罗纳的那个字,英国人报之以“放”。一时间,火光大作,地动山摇。所有的炮口愤射出最后一批开花弹。浓烟被初升的月亮映成了乳白色。烟散之后,一切均不复存在。那小小的反抗之点被扑灭了。御林军悉数覆没。那座活的炮垒的四壁全部倒在地上,只是在那尸体堆中,还偶尔可以看到一点抽搐的动作;比罗马大军更伟大的法兰西大军,便那样倒在了圣约翰山的那片浸满了雨水和鲜血的土地之上,倒在了那片阴惨惨的麦田里。如今,这地方已一片升平。驾着尼维尔邮车的约瑟夫约瑟夫,这里是泛指,犹如汉语中说“张三”或“李四”。会嘴里吹着口哨,洋洋得意地扬鞭促马从这里走过去。

十六统帅的分量

滑铁卢战争是一个谜。胜利者和失败者都满腹疑团。拿破仑只见到了恐怖“一场战斗的结束,一日工作的完成,措置失宜的挽救,来日必获的更大胜利,这一切全为一时的恐怖而失去了。”(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日记)——原注。,布吕歇尔只见到了炮火,威灵顿则全然莫名其妙。公报漫无头绪,评论不得要领。有人讷讷,有人期期。若米尼说滑铁卢战事分四个阶段;米夫林则说它们三个转折。夏拉,虽然在某几个观点上我们与他见解相左,但惟有他独具慧眼,抓住了那位人杰与天意搏斗中酿成的灾祸全景特征。其余历史学家都有些昏昏然,不得不在眩惑中东碰西撞。那确是一个风驰电掣的日子。军事君主政体的崩溃震撼了所有王国,君主们为之大惊失色,强权覆灭,黩武主义败北。

这样一个事件,必是上天使然,人力是不可及的。

如果滑铁卢的胜利不属于威灵顿和布吕歇尔,那英国和德国是否有所失呢?不会。英国的赫赫名声,德国的庄严肃穆,皆与滑铁卢问题无关。感谢上苍,是上苍认定,民族的伟大在于令人悲伤的武力冒险之外。德国、英国、法国都不是区区剑匣所能代表的。就在滑铁卢剑声铮铮之时,在德国,布吕歇尔之上有歌德,在英国,威灵顿之上有拜伦。思想的广泛传播乃是我们这一世纪的特征,在这时代的曙光之中,英国和德国都有它们辉煌的成就。她们是崇高的。这是因为她们打算使自己崇高。她们在提高文化水平方面有独特的功绩。这是凭她们自己的努力得来的,而不是靠了意外的猎取。她们在19世纪的壮大决不起源于滑铁卢。只有野蛮民族才会凭一战之功而崛起。那是一种顷刻即失的虚荣,有如狂风掀起的浪花。在我们这样的时代,影响民族文明的,绝不在于一将之得失。他们在人类社会中所占的地位,不取决于某场战争的具体结果。感谢上帝,是上帝认定,他们的荣誉,他们的尊严,他们的前途以及他们的天才,统统不能成为赌鬼似的英雄和征服者在战争赌局中下的赌注。历史证明,常常是战争失败,反而有了进步;光荣少了一点,反倒多了一份自由。战鼓停息了,理性登了台。这便是胜与败的演变逻辑。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平心静气地从两个方面来谈一谈滑铁卢吧。凡是属于机缘的,我们统统还归机缘;凡是属于上帝的,我们统统还归上帝。那么,滑铁卢是什么呢?是战争的胜败吗?不,它是一场赌局。

它是一场赌博,欧洲赢了,法国输了。

在这里树起那只狮子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滑铁卢是有史以来最奇特的遭遇。拿破仑碰上了威灵顿。他们不是敌人,而只是两个对立面。上帝喜欢运用对偶法。在他的这些创造中,再也没有比这次更成功的例子了。对峙着的双方,一方是老谋深算,准备缜密、周全,循规蹈矩,决不抱任何侥幸心理,头脑冷静,意志坚定,战略上因地制宜,战术上部署得当。攻守以时,进退有序。另一方靠直觉,凭灵感,用奇兵,本领超人,目光如炬,如同鹰视雷击,敏捷、自负,心怀叵测,鬼神难知,无论是川泽、原野、山林,他都想操纵、都想降服。他把星相学混入军事科学之中,一心想使这种科学得到发扬,而实际上却将它糟踏。威灵顿是战争中的巴雷姆巴雷姆,17世纪法国数学家。拿破仑是战争中的米开朗琪罗。天才败北于演算。

两方面都在等待援兵。计算精确者获取成功。拿破仑在等待格鲁希,没有等到。威灵顿在等待布吕歇尔,他来了。

威灵顿对拿破仑进行了一场古典式的报复战。当波拿巴初显身手时,他们在意大利相遇,威灵顿被打得落花流水。老枭败给了雏鹰。古老的战术不堪一击,威灵顿也因此臭名远扬。那个年方26岁的科西嘉汉子何许人也?正是他,这样一个堂堂的无知少年,在势孤敌众的形势下,且两手空空——既无粮草,也没有军火和军服,几乎可以说不存在一支军队了,然而,就在这样的形势下,他却迎击着一个联合起来的欧洲,并多次取得了胜利。这看来不近情理的事意味着什么呢?从什么地方冒出了这样一个霹雳似的狂人,能够使用同一手法,一鼓作气,粉碎了德皇的五个军,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跟着被打垮:阿尔文齐之后是博利厄,博利厄之后是维尔姆泽维尔姆泽,奥军将领,1796年被拿破仑打败。,维尔姆泽之后是梅拉斯,梅拉斯之后,紧跟着便是麦克。这个目空一切的新生尤物究竟是什么人?学院派军事家纷纷在他面前逃遁,他却被他们视为异端。这样,旧恺撒主义与新恺撒主义之间,规行矩步的刀法与风驰电掣的剑法之间,庸才与天才之间,从此结下了深仇大恨。而1815年6月18日,这种积恨有了最终的结果,在洛迪、芒泰贝洛、芒泰诺泰、曼图亚、马伦哥、阿尔科拉这些都是拿破仑打胜仗的地方。之后,添上了滑铁卢这个名字。这是庸才的胜利,使多数人感到了欣慰。命运之神竟同意了这种嘲弄!拿破仑在日薄西山时又遇见了维尔姆泽还魂。

的确是这样,威灵顿是头发变白了的维尔姆泽。

滑铁卢是一场第一流的战争,却被一个二流将领胜了去。

在滑铁卢战争中,值得我们钦佩的是英格兰,是英国式的刚毅,是英国式的果敢,是英国式的热血;英格兰的骄傲,这样说请勿见怪,在于它本身,不是其将,而是其兵。

威灵顿的忘恩负义到了出奇的地步,他在给贵人巴塞司特的信中竟说他的那支军队,即1815年6月18日作战的那支军队,是“可恶的”。掩埋于滑铁卢田埂地角的那些横七竖八的可怜枯骨对此作何感想呢?

英格兰在威灵顿面前过于自我贬低了。抬高威灵顿便贬低了英格兰。充其量,威灵顿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英雄。那些灰装的苏格兰军,那些近卫骑兵,梅特兰和米契尔的联队,派克和兰伯特的步兵,庞森比和萨默塞特的骑兵,战场之上的山地吹笛手,里兰特的部下,那些连火枪还不太会用竟敢于抵挡参加过埃斯林、里沃利战斗的老练士卒的新战士,他们才是伟大的。有人说威灵顿顽强,我们对此不表示异议,这是他的优点,但是,他的步兵和骑兵中级别最低的那些人,论起顽强来,也不比他逊色分毫。铁军比得上铁公爵。在我们这一方,我们把全部的敬意给予英格兰,给予英格兰士兵和英格兰人民。假如有功绩的话,那功绩都应该属于英格兰。滑铁卢的纪念柱如果顶着的不是某人的塑像,而是一个民族的群塑,那会更公允些。

但是大英格兰听了这样的评论,一定会怒火中烧。经历了它的1688年和我们的1789年,这个民族仍留有封建的幻象。它信仰世袭制度和等级制度。世界上这个最强盛、最光荣的民族,尊重自己的国家而不尊重自己的人民。做人民,却自甘居下,把一个贵族顶在头上。工人任人蔑视,士兵任人鞭笞。我们记得一个传说,在因克尔曼战役中,有个中士拯救了大军,但是贵人腊格伦却不为他论功行赏,因为英国的军级制度不容许在战报中提到官长等级以下的任何英雄。

在滑铁卢这种性质的会战中,使我们最惊叹的是那一连串的怪诞的巧合。夜雨,乌古蒙的墙,奥安的凹路,格鲁希对炮声充耳不闻,拿破仑向导的骗术,比洛向导的精明;这一系列的天灾人祸都演得尽善尽美,巧妙至极。

总的讲,应该承认,滑铁卢会战是战争少,屠杀多。

在所有的阵地战中,滑铁卢战线最短而队伍最为密集。拿破仑,一法里的3/4,威灵顿,半法里,每边却有战士72000名。这样的密度便酿成了屠杀。

有人作过统计,并列出了这样的比例数字:在奥斯特里茨,阵亡比例法军是14%,俄军是30%,奥军是44%;在瓦格拉姆,法军是13%,奥军是14%;在莫斯科河,法军是37%,俄军是44%;在包岑,法军是13%,俄军和奥军各是14%;在滑铁卢,法军是56%,联军是31%。滑铁卢总计,死亡率是41%,参战军士144000名,阵亡60000名。

今日之滑铁卢,与其他地方的原野已不再有什么区别,是一样的谧静了。

可是一到晚上,这里便有一种鬼魂似的薄雾散发开来,假使有人在这样的时刻从这里经过,假使他看,假使他听,假使他像维吉尔在腓力比战场上梦也似的想入非非,那么,当年溃乱的幻景就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使他神颤情骇,七魂出窍。“六一八”惨状重新出现了,伪造的纪念堆不见了,俗不可耐的狮子消失了,战场恢复了本来的样子,一行行步兵,如汹涌的波涛在原野上前进,发疯了的战马在广阔的土地上驰骋。刀光剑影,枪林弹雨,雷电交加,血肉横飞。他会听见一片鬼魂发自坟底的呐喊声,他会看见御林军士的黑影在冲动。他会看见铁骑军士的荧光在闪烁。他会看到两具枯骸,一具是拿破仑,一具是威灵顿。那战场的一切早已不复存在,可是鏖战并没有停止;山谷映着殷红的颜色,林木在瑟瑟颤栗,杀气凌云;圣约翰山、乌古蒙、弗里谢蒙、帕佩洛特、普朗尚努瓦,所有这些广袤无边的高地上,都隐隐显出无数的鬼影,朦胧中,在相互厮杀。

十七我们该说滑铁卢好吗

有一个很可敬的自由派,他们毫不怨恨滑铁卢的失败。我们不属于那个派别。对于我们来说,滑铁卢的战败,只是一个由于自由突然来临,我们被惊呆了的日子。那只蛋竟孵出了这样的鹰,此点实在出人意料。

如果我们站在高处观察问题,那么,我们就不难看出,滑铁卢的胜利是一次有计划的反革命行动。这是欧洲反抗法兰西,是彼得堡、柏林和维也纳反抗巴黎,是旧制度反抗创举,是通过1815年3月20日拿破仑从厄尔巴回来进入巴黎的日子。来打击1789年7月14日巴黎人民攻破巴士底狱的日子。,是君主制度对法兰西不可遏制的运动的颠覆。总之,他们的梦想就是要剿灭这个崛起了26年之久的强大民族。他们结成了不伦瑞克、纳索、罗曼诺夫罗曼诺夫,俄国王室。、霍亨索伦霍亨索伦,德国王室。、哈布斯堡哈布斯堡,奥国王室。和波旁波旁,法国王室。的联盟。神权为鬼,滑铁卢则为鬼作伥。的确,帝国既然被专制了,事物发展的自然结果便是,统治不可避免地变得自由起来。于是,滑铁卢之后,立宪制度应运而生。这使战胜者大为懊丧。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革命力量不可能真正受到挫败。这种力量迟早总要抬头。滑铁卢之前,拿破仑推翻了各国老朽的王朝,滑铁卢之后,又出了个宣布服从宪章路易十八迫于国内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思想的压力,不得不宣布服从宪章。的路易十八。波拿巴在那不勒斯王位上安顿了一个御手,又使一名中士登上了瑞典的王位,在不平等中体现了平等;路易十八在圣旺会签了人权宣言。您想知道什么是革命吗?革命就是进步;那什么又是进步呢?进步就是明天,就是未来。明天在一往直前地干它的事情,从今天起,它已开始干了。而且,说也奇怪,它是从来不会不达目的的。富瓦富瓦,拿破仑部下的将军,参加了滑铁卢战役,王朝复辟后任议员。原是个军人,借了威灵顿的手,他却成为一个雄辩家。富瓦在乌古蒙栽了跟头,却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巴黎的讲坛上。进步就是这样工作着的。任何一种工具,到了这个工人手里,没有不好使的。什么也难不倒它。横跨阿尔卑斯山的那个人和宫墙中老态龙钟的那个人,都被抓在它的手里,在乖乖地替它做着或做了神圣的工作。它利用所有的人,无论是害足痛风的人,还是征服者。它利用后者对外,利用前者对内。滑铁卢除了断然制止武力,毁灭王座之外,又从另一方面继续了革命的工作。别的没有什么。刀斧手的工作宣告结束,思想家的工作宣布开始。滑铁卢想阻挡时代前进,时代却从它头上一跃而过,继续它的路程。丑恶的胜利已被自由征服。

总而言之,不容置疑的是,曾经在滑铁卢获胜的,曾经站在威灵顿身后微笑的,曾经把整个欧洲的大元帅权杖,据说其中也包括法国的大元帅权杖,交到他的手中的,曾经兴高采烈地去推着那些满是枯骨的土车筑起狮子墩的,曾经不可一世地在基石上刻下1815年6月18日那些字的,曾经怂恿布吕歇尔趁火打劫的,曾经鹰犬一般从圣约翰山去追击法兰西的,统统都是反革命。这些反革命低声念叨着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词:瓜分。但是,当他们到了巴黎,经过对火山口的就近观察,并感到余熔烫脚时,便改变了主意,于是,支支吾吾地谈起了宪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