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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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芳汀(39)

“我有以下这些话要说。我是一个造车工人,在巴黎巴陆先生家干活儿,一种辛苦的手艺。露天干活儿,在院子里,只有在好东家的家里干才在棚子里,可不能在有门有窗的棚子里,因为干这种活要占很大的地方,你们懂吧。冬天,每个人都冻得捶自己的胳膊,为了能使自己暖和一些,但东家不允许。因为那会耽误工夫。手里的铁器和地上的冰一样冷。唉,多壮的人也得垮,小伙子也都变成了小老头儿。到40岁便完了。我呢,我那时53岁了,罪受得够多的。人一老就惹人厌恶。人一不再年轻,他们便叫你老冬瓜,老畜生!每天我也只能赚30个苏了,那东家却还在我的年龄上用心思,变着法子少给我的工钱。此外,我从前有个女儿,她终日在河里洗衣服,为了能赚点钱换口饭吃。我们俩日子还勉强过得去。她也真够遭罪的,从早到晚,把半个身子浸在洗衣桶里,不管风吹雨打,结冰时也一样。有的人衣服很少,没多少好换,送来便马上等着拿走。她这样的活儿不接吧,就没有活儿源了。洗衣桶是旧的,四处漏水,弄得她的裙子整天都是湿的。水向裙子里面浸。她在红娃娃洗衣厂里工作过。工厂里的水是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洗衣不用水桶,先在龙头下面洗,洗后转身送到槽里去漂净。那是在屋子里干活儿,身上不怎么冷。可是那里面的水汽吓死人,它会弄瞎你的眼睛。她晚上7点钟回来,很快就睡着,累成了那个样,还挨丈夫的打。现在她已经死了,我们没有过过一天快活的日子。那是一个好姑娘,从不上跳舞会,性子也平和。我记得,一个狂欢节的晚上,8点钟她就睡了,这全是真话,你们去问好了。是呀,问一问!噢,我太笨了!巴黎是个无底洞。什么人还认识商马第伯伯呢?可我说了巴陆先生,为什么不去问他?我告诉了你们,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你们还要我做什么。”

这个人说完之后,照旧立着。他的这段慷慨陈词,一派粗野、强硬、嘶哑,态度急躁,鲁莽,但天真。一次,他停下来,向观众中的一个人打招呼。他对着大众信口乱扯,说到态度认真起来的时候,他的声音就像打噎,而且还做个樵夫劈柴的手势。法庭上的人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得都笑了起来。他看见大家笑,感到莫名其妙,自己也大笑起来。

一种悲惨的场面。

庭长是细心周到的,他大声讲了话。

他再次提醒各位陪审员先生,说:“被告认定他在巴陆车匠师傅家里工作过,这我们不用管它了。因为巴陆先生由于亏本而离开,现在下落不明,无从查起。”随后,他转向被告,要他注意听他说的话:“你现在的处境值得慎重考虑,你的嫌疑是重大的,并且后果非常严重。为了你的利益,我有必要提醒你,你要老老实实讲清楚两件事情:第一,您是不是在别红园越墙折过树枝,偷了苹果,就是说,是不是犯过越墙行窃的罪?第二,您是不是那个释放了的苦役犯冉阿让?”

被告听罢摇着头,神气非常自信,好像对问题懂得很透彻也知道如何回答。他张着口,转过去对庭长说:

“首先……”

随后他看了看自己的帽子,望了望天花板,没有再说出什么。

“被告,”检察官厉声道,“被告,我提醒你注意。问您的话,您全不回答。您如此慌里慌张,等于不打自招。您明明不是商马第,您利用您母亲的名字做掩护,改叫让·马第,可您根本就是苦役犯冉阿让。你生长在法维洛勒,到过奥弗涅,当过修树枝的工人。你爬过别红园的墙,偷了人家的苹果。各位陪审员先生,对此请加斟酌。”

被告已经坐下,听了检察官的话,他忽地站起来,大声喊道:

“您的心真黑,您!刚才我就要说这句话,只是没有想出来。我什么也没有偷过,虽然我每天挨着饿。那天我从埃里来,天下了一阵大雨,我经过一个地方,那里积了雨水,成了一片黄泥塘,地里的水四处乱流,路边的沙地也只露出些小草片,我在地上看到一根断了的树枝,上面有些苹果,我便拾起了那树枝。我可没有想到这会给我带来麻烦。这事叫我在牢里待了三个月,又被人家这儿那儿的带来带去,除了这些,我再没有什么好讲的。你们成心跟我过不去,老是催我:‘快说!’这位兵士是好人,他摇着我的胳膊,细声细语劝我:‘说吧。’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怎样才能说清楚。我是个穷人,又没有文化,你们真不该糊涂到这个地步。我没有偷,我只是捡起了掉在地上的东西。什么冉阿让?什么让·马第?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是乡下人,与我怎么拉得上?我在医院路巴陆先生家里工作过。我是商马第。你们说得出我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算你们有能耐。我自己都不晓得呢!要是世上每个人从娘胎里出来就有房子,那就太方便了。我想,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不会有什么固定的住处,得四处找活做。并且我也并不晓得。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大家叫我小把戏,现在,大家叫我老头儿。这是我的洗礼名。你们随便叫好了。不错,我到过奥弗涅,我到过法维洛勒。可让人说什么好呢!一个人没有进过监牢就不能到奥弗涅,不能到法维洛勒去吗?我向你们讲明白,我没偷过东西,我叫商马第。我在巴陆先生家里工作过,并且住在那里。听你们这些胡诌八咧,我真腻烦!为什么世上的人全像怨鬼一般,非来逼我不成呢!”

检察官仍然立着,他向庭长说:

“庭长先生,被告在无理狡辩,我们已经警告过他,他是逃不了的。但是为了使他无法抵赖,请求庭长和法庭再次传讯犯人布莱卫、戈什巴依、舍尼杰和侦察员沙威,作最后一次的讯问,要他们证明,这被告是不是冉阿让。”

“我请检察官先生注意,”庭长说,“侦察员沙威因在邻县执行公务,已经离开了本城。这是经我们同意了的,是检察官先生和被告律师都表示同意了的。”

“是这样,庭长先生,”检察官接着说,“沙威先生既不在这里,我认为应该把他刚才在此的证词向各位陪审员先生重述一遍。沙威先生为人刚毅、严谨、廉洁,大家都尊重他,他是一位非常称职的侦察员。刚才他在作证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我无须用精神上的猜度或物质上的证据来揭破被告。我千真万确认识他。他不叫商马第,他叫冉阿让。从前,他是一个非常狠毒、非常凶猛的苦役犯。他刑满获释,但放他出来是极为不妥的,因为他在19年服刑期间,有五六次企图越狱的罪恶行为。除了小瑞尔威劫案和别红园的窃案外,我还怀疑他在迪涅主教大人(现已故去)家里犯过盗窃罪。我在土伦当副监狱官时,天天和他见面。我再重复一遍,我千真万确认识他。’”

沙威的话的确十分精彩,给在场的听众和陪审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检查官的发言结束后,法庭再次传讯了另外三个证人(沙威已经不在了),布莱卫、舍尼杰和戈什巴依。

庭长把传票交给一个执达吏。过了一会儿,证人室的门打开了。执达吏带出了犯人布莱卫。一个法警跟在他的后面。听众将信将疑,心一齐跳着,好像大家共有一个灵魂。

老犯人布莱卫是个60多岁的人,穿着中央监狱灰黑色的褂子,长得像个小业主,神情却像个无赖。真是巧合,他不断干坏事,长期生活在狱中,这使他变成了看守一类的东西。一些头目说:“此人想找机会表现表现。”来监狱布道的神甫们还证明,此人在宗教方面有一些好习惯,我们不该忘记,这是复辟时代的事。

“布莱卫,”庭长说,“您受过一种不光彩的刑罚,您不应当宣誓……”

布莱卫把眼睛垂了下去。

“可是,”庭长接着说,“布莱卫,神恩允许的时刻,即使是一个受过法律贬黜的人,他也还残存一点爱名誉、爱平等的情感。在这紧急的时刻,我所期望的,也就是这样一种情感。假使您心里还有这样的情感的话——我想是有的——那么,在回答我之前,您要仔细考虑一下,因为您的每一句话,都关系到这个人的命运,也关系到法律的威严,假如您先前说的是假话,现在收回也还为时不晚。被告,你站起来。布莱卫,仔细地看看这个被告,回忆一下,凭您的灵魂和良心告诉我们,您是不是确认此人就是您从前监狱里的朋友冉阿让。”

布莱卫望了望被告,转向法庭说:

“是的,庭长先生。我头一个说他是冉阿让,现在仍然这样说。这个人是冉阿让。1796年进土伦,1815年被释放。我是第二年出来的。他现在的样子有点傻,那也许是年纪的关系。在狱里时他就是一个阴沉着脸的家伙。我认识他——铁板钉钉。”

“好了,你去坐下,”庭长说,“被告,你站着不要动。”

舍尼杰又被带了进来。他红衣绿帽,一望便知是个终身苦役犯。他原在土伦监狱里服刑。为了这一案子,从狱中被提了出来。他50岁左右,矮小、敏捷、暴躁、黄瘦、满脸皱皮,厚颜无耻。他的四肢和整个身躯呈现一种虚弱的病态,但目光里却显出一种非常的力量。他在狱中得了一个绰号:日尼杰。日尼杰(je-nie-dieu),有“我否认上帝”的意思,和“舍尼杰”(chenildieu)发音相近。

庭长重复了一遍向布莱卫说过的话。他说他做过不光彩的事,已经丧失了宣誓的资格。说到这里,舍尼杰却照旧扬着头,直直地望着观众。庭长教他集中精神,又把先头向布莱卫宣布的话重复了一遍,问他是否认识被告。

舍尼杰放声大笑起来。

“当然认识——我怎能不认识他!我们吊在一根链子上足足有五年。你别赌气,老朋友!”

“你下去坐下。”庭长说。

执达吏又带出了戈什巴依。这个被判终身监禁的囚犯,和舍尼杰一样,也是从狱中被提出来的,身上还穿着红衣。他是比利牛斯山卢尔德的乡下人,近乎于一个野人。他在山里放过牛羊,由牧人变成了强盗。比起蛮劲,戈什巴依并不在这被告之下,但愚蠢却在被告之上。世间有些人的不幸是这样开始和变化的:先由自然环境把他变成野兽,再由人类社会把他变成囚徒,一直到老死为止。戈什巴依便是这种人。

庭长向他说了些庄严动人的话,想感动他,又把刚才向两个证人宣布的话重复了一遍,尔后问他是否能确切无疑地认定被告就是冉阿让。

“这没错儿,”戈什巴依说,“我们叫他千斤顶,因为他力大无穷。”

这三个人的作证,完完全全是诚恳的,是凭良心做出的。他们的话,在听众中引起了阵阵乱哄哄的耳语声。每一句肯定的证词,都使那种哄动声变得越强劲,越绵长。这是一种不祥的兆头。那个被告呢,他听到别人这样起劲地说他,感到不胜惊讶。照控诉词上说,这是他主要的自卫方法了。第一个证人说完话时,他身旁的法警听见他咬着牙齿低声抱怨:“好!又有了一个。”第二个说完时他又有表示,声音稍微大了一点,那神气还有点得意:“好!”第三个说完时他喊了出来:“出色!”

庭长问他:

“被告,您听准了。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

他回答:

“我想说:‘出色。’”

听众席开始不安起来。这对陪审团的影响也很大。看来这人是没指望了。

“执达吏,”庭长吩咐,“叫大家肃静,我马上要宣布辩论结果。”

就在这时,庭长的后面有人站了起来。大家听到一个人喊道:

“布莱卫,舒尼杰,戈什巴依!往这边看!”

在场的人寒毛统统竖了起来。这声音太凄惨、太吓人了。大家的眼睛统统转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大家看到,一个坐在法官背后优待席里的旁听者站起身来,推开法官席和律师席中间的那扇矮栏门,走到了大厅的中央。庭长、检察官、巴马达波先生,还有其他20个人,全都认识他。他们齐声喊道:

“马德兰先生!”

十一商马第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不错,是马德兰先生。记录员桌上的灯正好照着他的脸。他手里拿着帽子,服饰整洁,礼服扣得规规矩矩。他脸色惨白,身子微微发抖。他的头发在他到阿拉斯时还是斑白的,现在完全白了。只一个多钟头的工夫,头发完完全全变白了。

大家的脖子全都伸长了。一时,个个呆若木鸡。紧张的心情无法形容。声音是那样的凄厉,而他自己却又那样的镇静,以致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事弄糊涂了。大家心里都在纳闷,到底是谁喊了这么一声?谁会相信,发出这种骇人的叫声的,竟是眼前这个神色泰然自若的人?

这种惊疑只持续了几秒钟的工夫。没等庭长和检察官说一句话,没等法警和执达吏做一个动作,这个大家称作为马德兰先生的人,已经走到了证人布莱卫、戈什巴依和舍尼杰的面前。

“你们认识我吗?”他说。

三个证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一个个摇着头,表示否定。马德兰先生转身向着那些陪审员和法庭人员,和缓地说:

“诸位先生,庭长先生,请把被告释放,将我拘捕。你们要逮捕的人是我,不是他。我是冉阿让。”

整个厅堂死一般寂静。人人都屏住了呼吸。大家都被一种带宗教章法的敬畏心情慑服了。这种心情,只有一个非常之人干出非常之事时才可能发生。

这时,庭长的脸上露出了同情和愁苦的神情。他看了检察官一眼,又和陪审顾问们低语了几句,然后转向听众,用一种大家都明白的口吻问道:

“这里有医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