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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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芳汀(34)

他把钥匙插在隐藏在壁纸花纹颜色最深的地方的锁眼里。这锁眼外人是看不见的。一层夹壁启动了,那是一个装在墙角和炉台间的一个假橱的门。那夹壁里有几件破衣服:一件蓝粗布罩衫,一条旧罩裤,还有一只旧布袋,一根两端镶了铁的带节的粗棍。这是冉阿让1815年10月以前的全套行头。

保存这些东西,与保存那两个银烛台一样,是作为纪念,永远不忘自己的身世。只是他把来自监狱的那些东西藏了起来,而把来自主教的那两个烛台陈设了起来。

他偷偷向门口看了一眼。那扇门已经上了闩,但他仍旧害怕它会被打开;随后,他敏捷、急促地把所有的东西——破衣、棍子、口袋,一齐抱起,把这冒着生命危险收藏了多年的东西毫不顾惜地全部投到了火里。

他重又关上了那个假橱——它虽然没有了东西,也不会再用了,但为了不让人发现,他还是推上一件大家具,将橱门堵起。

几秒钟过后,整个房间被映得通红。对面墙上也映上了一片强烈的、颤抖着的红光。一切都化为灰烬。那根带节的棍子被烧得劈啪作响,迸出的火星一直爆到了屋子的中央。

当那只布袋以及装在里面的那些褴褛的破布一道被烧光后,一件东西露了出来,在灰里闪闪发光。假使有人弯腰察看,就不难看出那是一枚银币。那定是他从通烟囱的小瑞尔威那里抢的那枚值40个苏的银币了。

他呢,只管来回走,不再看那火苗,步伐始终如一。

忽然,他看到了壁炉上被火光映得隐隐发亮的那两个银烛台。

“不成,”他想道,“整个冉阿让还都在。这东西也得毁掉。”

他拿起那两个烛台。

火焰很旺。如果把它们丢进去,很快就会被烧成不能辨认的银块。

他在炉前弯下腰去,烤了一会儿火。他确实舒服了一阵。

“好火!”他说。

他用一个烛台去拨那火。

一分钟后,两个烛台全被丢进火里。

这时,他的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响起:

“冉阿让!冉阿让!”

他头发竖了起来,像是听到了恐怖消息。

“对!干得好,干下去,”那声音说,“干到底!毁掉烛台!消灭纪念品!忘掉主教!忘掉一切!害死那个商马第!干吧,好得很。称赞你自己!下定决心干下去。那边有个人,一个老头儿,他不知道人家打算怎样处置他,他也许什么事也没有做过,是一个无辜的人,他的全部苦难都是你的那个名字招来的,你那名字压在了他的头上,他好像就有了罪,他将由于你而被囚禁,将因为你而受惩罚,他将在唾骂和悚惧中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很好。可你呢?做你理所应当的,你使城市繁荣,你接济穷人,你教养孤儿,俨然是个正人君子,受人敬佩,然而,你在快乐地过日子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个人因为长得像你,得穿上本应属于你的红褂子,蒙受本应属于你的屈辱,在大牢之中拖着属于你的铁镣?是啊,这种办法,十分正当!呀!你——无赖一个!”

汗从他的额上流了下来。他望着那两个烛台,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在他心里说话的那声音还在响着:

“冉阿让!在你的前后左右将响起欢呼声、赞扬声,同时,将有另一种声音,一种别人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在黑暗中诅咒你。那么,你就领受好了,无耻的东西!可你要明白,那片颂扬声在到达天庭之前,全会落下来,而那诅咒声却能直达天庭!”

那声音起初很微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然而它却越来越响,回荡于他的耳际。他仿佛觉得开头它是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来的,现在却在他的身子外面响了。最后那几句话,他听得尤其清楚。他感到毛骨悚然,向四处看了一遍。

“这里有人?”他迷迷糊糊高声问。

随后,他笑了出来,仿佛一个痴子,接着说:

“我好糊涂!这里怎么会有人!”

那里确实有人,但肉眼看不到。

他从火里捡出那两个烛台,把它们放回原处。

于是,房间里又响起了他那单调的、沉郁的步伐,这踱步声再次把睡在他下面的那个人惊醒。

他这样来回走着,仿佛可以舒服一些,仿佛只有如此,才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不过,没有多会儿,他的思维又乱了。

现在,他对自己先后轮番决定了的那两种办法,都感到难以肯定。涌上心头的那些主意,对他好像都是难以实行的。何等的噩运!仿佛上帝正在制造出一个商马第,有意来考验他似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遭遇呀!现在,他几乎深陷绝境了。

他对未来作了一番思考。自首,自投罗网!啊,伟大的上帝!他的心情颓丧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应当抛弃什么?应当选择什么?他实在难以抉择。啊,与尊严、荣誉、自由告别?如此洁净、如此美好、如此快乐的生活将成为过眼烟云?野外的散步将成为奢望?阳春时节的鸟鸣也将与他无缘?更别说给小孩子布施了。他将无法再享受那些为了表示感激、敬爱而投向他的和蔼目光了。他将与他亲手建造的这所小屋子永别!所有的一切,此时此刻,他都是感到妩媚可爱的。眼前这些书,他不能再读了。眼前这张小小的白木桌,他也不能再用来写字了!他那惟一的女仆,那个看门的老女人,再也不会清早把咖啡给他送上楼来了!伟大的上帝!代替这些的将是苦役队,将是枷锁,将是红衣,将是脚镣,将是疲劳,将是黑屋,将是帆布床和大家熟悉的那一切骇人听闻的事。他这把年纪,不比年轻,再也承受不了牢头搜查、狱警棍喝、赤脚穿铁鞋、早晚把腿伸出去挨检验链锁人的锤子的滋味儿了!另外,还得忍受外国人为了满足好奇心而提的问题:“这就是那位著名的、曾经做过滨海蒙特勒伊市市长的冉阿让吗?”一天干下来,到了晚上,汗不住地流,疲惫不堪,绿帽子遮在眼上,在警察的鞭子下,两个两个地由软梯爬到战船的牢房里去!啊!那将是何等的痛苦!难道上苍也像人同样的残酷,也像人心同样的暴戾吗!

无论他如何左思右想,还是回答不了他沉思中的那个痛心的、左右为难的题目:在天堂做魔鬼,还是到地狱当天使?

啊,仁慈的上帝,请您教会我怎么做吧!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抑制住的烦恼此刻又重新在心头折腾起来。他的思维又紊乱了。绝望时,人的思想便会麻痹,不受支配。罗曼维尔,不知为什么,这个名字不时回到他的脑海中来,同时又使他联想起他从前听过的两句歌词。罗曼维尔是巴黎附近的一处小树林。4月一到,青年情侣总到那里去采集丁香。

他的身心摇曳不定。他好像一个没人扶的孩子,跌跌撞撞,在室内走着。

有时,他勉强振作精神,驱除疲倦,竭力想做最后一次努力,把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重新提出:去自首呢,还是保持缄默?每次他都不能成功。最初根据各种情况描摹出来的大致轮廓,现在已去得无影无踪。不过,有一点他是明白的,无论自己如何决定,他死去一半是必然的,无可幸免的;向右也好,向左也好,他总得进入坟墓;他已经到了垂死的时刻,死亡的,要么是幸福,要么是人格。

真可怜!他又恢复了游移不定的状态,并且比起开始来轻松不了许多。

这个不幸的人一直在苦恼中挣扎着。在这个苦命人之前1800年,那位汇集了人类一切圣德和一切痛苦于自身的神人,在被来自太空的疾风吹得瑟瑟颤动的橄榄树下,也曾推开在星光照耀之下显得阴森惨暗的盛满苦酒的酒杯,久久垂首不决呢。

四一个梦

当钟轻轻地敲过三下的时候,他已经不停地走了五个多钟头了。终于,他倒在了椅子上。

他坐在椅子上面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

这梦,和平时没有多大差别,多的只是一些令人感到惨痛的人和事,但他受了感动。那是一场噩梦,它狠狠地打击了他。他后来把它写了下来。他留下了那张纸。我们认为应该在此把那记录如实加以记述。

无论那个梦是怎样的,假使我们略去不提,那么,那一夜的经过便是不完全的。那是一个伤心人的一段辛酸事。

在留下的信封上写着这样一些字:

我在田野。这里一片荒凉、寸草不生。这是在白昼,还是在黑夜?我闹不清。

我在和我的哥哥,我童年时的哥哥,一起散步。应当说,这个哥哥,是我从来没有想起,而且几乎是忘却了的。

我们闲谈着,又碰见许多人。我们谈到了往日的一个女邻居。她住在那条街上以来,便时常开着窗子干活儿。谈着谈着,居然觉得由于她那扇窗子开着而冷起来了。

田野间没有一棵树木。

我们又看见一个人在身边走过。那人赤着身子,浑身灰色,骑着一匹马。那马是土色的。那人秃秃的头顶没有一根头发,青筋暴起,十分显眼。他手里拿着一条鞭子,像葡萄藤那样软,又像铁那样重。那骑士走了过去,理也没理我们。

我哥哥对我说:“我们从那条凹下去的路上走吧。”

那里有一条凹下去的路。路上光光的,没有一根荆棘,没有一丝青苔。一切全是土色。天也是土色。向前走了几步,我再说话,却没有人应。原来,我的哥哥已经不在了。

前面有一个村子,我走了进去。大概那是罗曼维尔。(可为什么是罗曼维尔呢?)此处有原注:括号是冉阿让原有的。

我走进第一条街后,没遇到人。我又走进第二条街。这时发现有一个人在转角处靠着墙站着。我问那人:“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里?”那人不理我。我看见墙上有一扇开着的门,便走了进去。

第一间屋子空着。我走进第二间。在一扇门的后面,有一个人靠墙立着。我问那人:“这房子的主人是谁?我是在哪里?”那人不理我。在那房子里,我发现了一个园子!

我出屋进入园子。园子很是荒凉。在第一株树的后面,我发现一个人站在那里。我问那人:“这园子的主人是谁?我是在哪里?”那人不理我。

我信步在那村子里走着。原来那是一座城。所有的街道都是荒凉的,所有的门窗都是敞开的。没有一个人在街上行走,也没有一个人在房间里活动或在园子里散步。但在每一个墙角上,每扇门的后面,每棵树的背后,都站着一个人。每次总只有一个,他们一个个都不开口,望着我走过去。

我出城到了田野。

过了一会儿,我回头一看,见一大群人跟在我的后面。他们就是我在城里见过的那些人,个个奇形怪状。看样子,他们并不急于赶路,但他们都比我走得快。他们走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一下子,那群人赶上了我,把我围了起来。那些人的脸是土色的。

这时,我在进城时最初见到并向他问过话的那个人说话了:

“您去哪儿?难道您不知道自己早就死了吗?”

我正要张嘴答话时,周围的人一下子全不见了。

他被冻醒了。一阵很凉的晨风把窗板吹得直转。火已熄了。蜡烛也快燃尽。四周黑黑的。

他立起来,向着窗子走去。天上仍旧没有星辰。

从窗口可以望见天井和街道。忽然,地上发出一种脆而沉的声响。他向下看。

他看见在他下面有两颗红星,星光在黑影里忽明忽暗,形状奇特。

他仍然半沉在梦境里。他在想:“好怪!天上没有星,地上倒有了。”

这时,一种声响将他从梦中惊醒。他发现从远处驰来一辆挂着车灯的马车。一辆小车,一匹驾车的白马。原来,他刚才听到的正是这辆车子的滚动声。

“这是什么车子!”他向自己说,“什么人一大早就来了?”

这时,有人在他房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他打了一个寒噤,从头凉到了脚。他怪声叫道:

“谁?”

那人回答:

“是我,市长先生。”

他听出了那老女人的声音——是他的门房在唤他。

“什么事?”他又问。

“市长先生,快5点了。”

“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市长先生,车子来了。”

“车子?什么车子?”

“小车。”

“怎么回事?”

“市长先生没有订妥一辆小车吗?”

“没有。”他说。

“可那车夫说是市长先生订的。”

“车夫?哪个车夫?”

“斯戈弗莱尔先生。”

“斯戈弗莱尔先生?”

那个名字使他大吃一惊,好像一道电光划破长空。

“呀!不错!不错!”他回答说,“是斯戈弗莱尔先生。”

当时,如果那老女人看到了他的模样,一定会被吓坏的。

他一声不响,默默地过了好一阵。他望着那支蜡烛的火焰发呆,随后,从烛心边取出一点火热的蜡,在指间抟着。那老妇人等了一阵,壮起胆子高声问道:

“市长先生,我怎么回他?”

“告诉他等一会儿,我即刻就来。”

五车轴

帝国时代使用的小箱车当时仍旧奔跑在滨海蒙特勒伊至阿拉斯的邮路上。这种车有两个轮,车箱内壁饰着黄色的革。轮轴上面是支持车箱的螺旋式弹簧。车箱内有两个位子,一个位子邮差坐,另一个是给乘客预备的。车轴伸出车毂的部分很长,别的车非得敬而远之不可。今天,在德国的道路上仍可见到它的踪影。邮件箱在车子的后部,是个长方形的大匣子,和车身连在一起。车子漆着黄漆,而邮箱则是黑色的。

那种车子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佝偻丑态,在今天已找不到与之相像的东西了。我们远远望见那种车子开动,或见它在地平线上沿路匍匐前进,我想,它们正像大家称作白蚁的那种有白色细腰、拖着一个大肚子的昆虫。但是它们走得是飞快的。那箱车是从阿拉斯开来的。每天晚上1点钟,来自巴黎的邮车一到,它就从阿拉斯出发。每天到达滨海蒙特勒伊的时间是清晨5点。

那天早起,经爱司丹到滨海蒙特勒伊的箱车,要进城时,在一个转角处,撞上了一辆从对面驰来的小车,它由一匹白马拉着。一个披着斗篷的人,赶着它。小车的车轮被邮车探出的车轴,猛烈地撞击了一下。邮差叫那赶车人停下来。但是那驾车的人不加理会,照旧扬鞭策马,赶他的路。

“一个鬼一样性急的人!”那邮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