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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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让·瓦尔让(25)

“你们不晓得过节的那套方法。在这样一个时代,你们不会有一天欢乐的日子,”他大声道,“你们的这个19世纪,是一个萎靡不振的世纪。人们过分节制,不懂得什么叫富足,也不懂得什么叫做高贵。任何一个方面都被剃得光秃秃。你们的第三等级平淡、无味、畸形、毫无意义。一些资产阶级家庭主妇,以装饰一个漂亮的小客厅为满足。可里面的布置是怎样的?紫色的木器,碎花的棉布,如此而已。那是吝啬鬼娶进了个守财奴。让开吧!蜡烛上贴个金路易,场面就称得上富丽堂皇了!这个时代寒酸到如此程度,我恨不能离开它,逃到比沙马特族沙马特族,古时散居于大西洋一带的一个民族。居住的地方更远的地方去。这些我早有觉察。从1787年起,我便预见到,一切全完了。

那时,我见到了同是莱翁亲王的罗安公爵,见到了夏博公爵,见到了蒙巴松公爵,见到了苏比斯侯爵,见到了都阿尔子爵,他们和法国的大臣们一道,坐着二轮马车到隆桑隆桑,巴黎附近的一个女修道院,屡次出现丑闻,于1790年停办。去!这些都是有影响的。人们都做起了买卖,拥向交易所,于是,人人都变成了吝啬鬼。他们打扮自己,但只注重外表的包装,笔挺的西装,一身的香皂味,脸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顺顺溜溜,并且上了蜡,又光又滑。他们外表像个石子,又圆又滑,可我用我情妇的贞洁起誓,他们的内心世界却无比肮脏,粪堆、污水坑,无奇不有,连流着鼻涕的放牛娃也难以与之相比。对这个时代,我认为可以给它这样的献辞:肮脏的清洁。马吕斯,你不要见怪,请允许我说明白,对你的老百姓我不加诽谤。这你清楚。我经常把你的老百姓挂在嘴上,但对资产阶级,请原谅,我就要稍稍地口出不逊了。不错,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打是亲,骂是爱。关于这一点,我干脆打起灯笼说亮话。今天的婚礼,人们差不多都不知道该怎么举行了。

啊!说真话,咳!说心里话,我惋惜,惋惜失去的优雅,举止的斯文,骑士的侠义,风度的殷勤而和蔼,惋惜令人陶醉的豪华,婚礼中的音乐,楼上管弦,楼下锣鼓,惋惜那受用不尽烛光下的舞,火焰前的歌,对女人百般殷勤的话语,使人眼花缭乱的缎带。五光十色,应有尽有。新娘的袜带也不能让我忘怀。它和维纳斯的腰带是表亲。特洛伊战争的起因是什么?当然,是海伦的袜带!为什么眉里奥纳那巨大的青铜头盔被神圣的狄俄墨得斯戳了个大窟窿?为什么阿喀琉斯和赫克托尔举矛对阵,相互刺杀?是因为帕里斯拿走了海沦的袜带。荷马应该为珂赛特的袜带写他的《伊利亚特》。他可以把一个像我这样的NFDA1`吕贤纷有唇他的诗篇,可以给他起个名字,叫内斯托。朋友们,过去是可爱的,人们办喜事很是讲究;先规规矩矩写好一份婚书,接着,摆上丰盛的筵席。居雅斯居雅斯(1522-1590),法国著名法律家。出,加马什加马什,《堂吉诃德》中人物,以举办丰盛的婚礼宴席著称。就进。自然,我们不能忘记我们的胃,办喜事时就尤其如此了。

酒席丰盛极了。席间有一个不戴头巾、只掩胸部的美女。啊!那个时代的人是何等的幸福!人们开怀大笑,个个手捧鲜花。一名战士也会成为一个牧羊人!你是个龙骑兵上尉,你也设法取个弗罗利昂弗罗利昂(1755-1794),法国讽刺作家。这样的名字。每个人都在修饰自己,使自己变得漂亮起来。他们一身紫红。一个资产者像一朵花,一个侯爵如同一块玉。看不见扣襻筒鞋,看不见穿长靴,漂漂亮亮,抹着油,发着亮,到处是金褐色的衣服,翩翩起舞,优雅而艳丽,但腰间仍不妨挂着剑。蜂鸟有喙又有爪。那是《高雅的印度》《高雅的印度》,18世纪法国音乐家拉莫所作的歌舞剧,1735年在巴黎首演。的时代。那个世纪,既讲究文雅的举止,又讲究豪华的气派。我向上帝发誓!那时候人们活得潇洒自在,不像现在,富人是吝啬鬼,女人是假正经。你们算没有赶上好时光。唉!现在,由于美神过于裸露人们便把她赶走了,好像她成了一个丑八怪。革命以后,人人都穿上了长统裤,连舞女也不例外,本来是轻轻松松的事情,却非得把它弄得这么严肃不成。

一个举行婚礼的20岁青年的理想也要以罗耶-科拉尔先生罗耶-科拉尔(1763-1845),法国哲学家。作样板!你可知道这种威严会有何种后果?它使人变得渺小。你们要懂得这一点:欢乐不单纯是愉快,它是伟大的。因此,欢乐地恋爱吧,上帝!你们结婚时得热热闹闹,闹到头晕目眩、喧嚣沸腾,得有幸福的嘈杂声!在教堂里应当庄严,这我赞成,但弥撒一结束,还管他什么三七二十一!在新娘的周围要疯狂地跳起来!婚礼应该既堂皇又充满幻想!队伍应该从兰斯教堂拉到香德路宝塔。总之,我讨厌没兴致的婚礼。我主张,至少要整整一天置身于天国。要当天神!你们要变成地仙,变成娱乐之神,变成欢笑之神,变成富足之神;你们个个都变成小妖精!朋友们,新郎个个都应该是阿陀勃朗第尼阿陀勃朗第尼,佛罗伦萨的红衣主教。他的别墅里发现了罗马开国时期的古壁画:《阿陀勃朗第尼的婚礼》。

王子。这是人生中仅有的千金一刻。要尽情享受!和天鹅、鹫鹰一同上九天,去遨游,第二天掉回青蛙式的资产阶级的生活中也在所不惜。不要在婚礼上企图节省,那有损它的光彩;不要在容光焕发之时吝惜金钱。结婚的时刻比不了平常的日子。啊!照我的兴致去办,一准妙不可言了!我们可以在树林中听到小提琴的演奏。我们的节日应该是蔚蓝的、金光闪闪的。我要把所有田野之神请来,把所有山林女神请来,把所有碧海仙女请来,请她们来参加我们的庆典。要像安菲特里特安菲特里特,希腊神话中的海神波塞冬的妻子。那样,是一片粉红色的彩云。要像头发梳得漂漂亮亮的裸体的山林水泽仙女。海兽正拖着一辆双轮车前进,一位院士向女神念着四行颂诗:

特里同特里同,希腊神话中鱼身人面的海神。走在队伍的前头,

他一直向前,加快了步伐,

他用海螺奏着妙曲,

听者默默,静而不哗。

“这才叫做婚礼,不然,我就是外行一个,只配去见鬼!”

外祖父滔滔不绝地说着,珂赛特和马吕斯则脉脉含情地对视着。

吉诺曼姨妈看着,沉着而平静。五六个月的时间里,她受了不少的刺激:马吕斯流着血被从街垒中送回来,死而复生,马吕斯要娶一个贫穷的姑娘,而最终发现,这贫穷的姑娘却是那样的富有。那60万法郎使她大为惊讶。后来,她平静下来。很快她又恢复了对世事淡漠的态度。她照旧去做她的礼拜,照旧拨她的念珠,照旧读她的祈祷书,照旧躲在屋子的一角轻声念她的《圣母颂》。在她念《圣母颂》时,在房子的另一个角落里,有人正轻声说着“我爱你”。她在模糊之中看到的马吕斯和珂赛特的两个影子,其实正是她自己。

她的苦修已使那呆滞的心灵处于半麻痹状态。对现实生活,她一无所知,除地震和灾祸尚可感知之外,她已丧失普通人的感觉,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吉诺曼老爹对女儿说:“这种虔信像头部患感冒。对生活你不再有一点嗅觉。臭味,你闻不到了。香味,你也闻不到了。”60万法郎令老处女的犹豫心情一扫而光。原先,由于看到她对世事漠不关心,在马吕斯的婚事上老吉诺曼便没有征求她的意见。他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凭着激情行事。暴君已经变成了奴仆。惟一的心愿就是使马吕斯感到满足。他简直忽略了马吕斯这位姨妈的存在。她会有什么意见?对这样的问题,他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便得罪了这个温顺的女人,使她心中产生了反感情绪。她想:“父亲决定婚事不与我商量,所以,关于我的财产继承问题,也不必与他商量了。”她是富有的,而父亲则不是。在继承问题上,她决定保留自己的决定权。如果这桩亲事的双方都是贫穷的,她可能就让他们去过自己的贫穷日子了。外甥先生娶个女花子,他也只好去当男花子了。但人们忽然发现珂赛特有60万法郎。这使她甚为高兴,而且这促使她改变了她对这对情人的看法。60万法郎可不是个小数。看来,她只好把自己的财产留给这两个青年了,因为他们反正不缺她这笔财产。

新婚夫妇已经做出安排,要住在外祖父家中。吉诺曼先生坚持把最漂亮的房间,也就是他的寝室腾出来作为新婚夫妇的新房。他说:“这样我就年轻了。这是我早就打算好了的。我一直没有放弃在我房里举行婚礼的念头。”新房里,布置了很多高雅的古玩。用一匹乌德勒支的特别名贵的底上绣着金毛茛花和起绒的莲香花的料子装饰了墙壁和天花板。他说:“昂维尔公爵夫人在洛许格荣做的床罩,用的就是这种料子。”在壁炉上,他摆了一个肚子裸露着、捧着一个手笼的萨克森彩色女性瓷人。

吉诺曼先生的藏书室被安排成了马吕斯的律师办公室。我们知道,律师必须有自己的办公室,这是治安会议规定的。

七幸福之中依稀记得残梦

马吕斯和珂赛特天天见面。珂赛特总是和福舍勒旺先生一同来。吉诺曼小姐说:“事情被弄颠倒了。未婚妻送上门来让情人追求。”这是马吕斯疗养期形成的习惯。另外,吉诺曼先生家的沙发椅要比福舍勒旺先生家的草垫椅更有利于马吕斯的病体,这可使他们谈心时感到舒适。每次,马吕斯和福舍勒旺先生相见并不交谈,似乎他们之间有什么默契。福舍勒旺先生只是陪着女儿前来,因为没有家长相陪,珂赛特是不能来的,因此,在马吕斯眼里,福舍勒旺先生只是珂赛特到来的一个条件。当马吕斯含糊地谈到改善全民生活的政治问题时,他们相互稍稍多说几句,不再是简单的“是”与“否”。关于教育问题,马吕斯认为应该是免费的和强制的,应该采用各种方式使人人接受,如同得到空气和阳光,一句话,要使全民都能受到教育。对这个问题,他们的看法一致,并且相互间进行了交谈。马吕斯注意到,这位福舍勒旺先生很会讲话,有时谈吐还甚为高雅。他觉得,福舍勒旺先生的语言和所表达的内容,尽管缺少上流社会绅士所具有的某种特点,但有些地方却超越了那种绅士风度。

在马吕斯的内心深处,对这个和气而冷淡的福舍勒旺先生存有各种说不出来的疑问。有时,他怀疑自己的回忆是否真实。他的记忆里有一个空洞,有一个黑暗的场所,有一个深渊。四个月来,他苦苦挣扎,觉得这个深渊深不见底。很多事他想不起来了。在街垒里到底见没见过这位严肃而又镇静的福舍勒旺先生,这都成为他拿不准的问题。

头脑中,一些事物消失了,但总有一些旧事在浮现。事实上,他一直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即使在快乐的时候,他也常常忧伤地在回想。有时,马吕斯两手托腮,脑海深处便模模糊糊地、紊乱地出现街垒中的情景。他又看到马白夫倒下了,又听到了伽弗洛什在枪林弹雨中的歌声,唇下又感到了爱潘妮额头的冰冷;安灼拉、古费拉克、让·勃鲁维尔、公白飞、博须埃、格朗泰尔,他的所有这些朋友在他面前活动着,遂又消失。这些可贵的、苦痛的、勇敢的、可爱的或悲惨的人,是些梦中的幻影还是真实地存在过?一片烟雾。这些干得热火朝天的人,都曾怀有伟大的理想。他在苦苦思索。杂乱无章的往事令他头晕目眩。但他在努力地回想。他们在哪里呢?难道真的都死去了吗?自己在黑暗中跌倒后,一切都跟着消失了。他感到,自那之后,所有这一切像剧院的幕布落下一样,消失了。生活中,像剧院一样,有自己的幕落的场面。上帝又揭开了另一幕。

他自己还是原来的那个他吗?穷苦之人突然间变得富有起来,飘泊之人突然间有了一个家,绝望之人突然间如愿以偿了。他感到自己进了一座坟墓,然后又从那里走了出来,进入了黑暗,走到了光明。其他人留在了那里,没有出来。有时,这些过去的人,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围着他,令他沮丧;可一想到珂赛特,心情又恢复了平静。只有这一幸福才能消除那灾难的印象。

在马吕斯的印象中,福舍勒旺先生也是那些消失的人员中的一个。他闹不清,面前的福舍勒旺先生是否就是街垒中的那个福舍勒旺先生呢?他不敢相信,面前端庄地坐在珂赛特旁边的这位有血有肉的福舍勒旺先生就是街垒的那一位。他感到迷惑,是否有两个福舍勒旺?第一个福舍勒旺可能是在他昏迷时刻的噩梦里出现而又幻灭了的。他觉得,两个福舍勒旺的性情也不大一样。在此情况下,马吕斯不可能向福舍勒旺提出问题。他不想这样做。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这也是一种默契。两个人谁也不谈这个问题。人们对他们两个人的这种关系也并不感到奇怪。

有一次,马吕斯想试探一下。他故意提到麻厂街,问福舍勒旺先生:“您认识那条街吧?”

“什么街?”

“麻厂街。”

“没有印象。”福舍勒旺先生回答,语气十分自然。

从回答看,连街道的名字他都是不知道的,更何况街道本身?马吕斯觉得这很能说明问题。

“不会错!”他想道,“肯定我做过噩梦。是我的错觉。那是一个和他长得相似的人。福舍勒旺先生并没有去过那儿。”

八两个没办法找到的人

狂喜的日子固然令人销魂,但却无法抹掉马吕斯思想中的种种牵挂和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