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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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29)

他们的双腿紧挨着,一起倾听巴比伦街上马车驶过;共同凝望天空,看同一颗行星,或凝视草丛,望同一只萤火虫;静静地坐着,默不做声。此时无声胜有声;如此等等,如此等等。

可接着,麻烦事儿接踵而至。

一天晚上,马吕斯前来赴约。他一贯是低着头走路的,他超越残废军人院街,正要拐进卜吕梅街时,听到有人在喊他:

“晚上好,马吕斯先生。”

他抬起头来,见说话的是爱潘妮。

这使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受。自从这姑娘把他领到卜吕梅街以后,他再也没有想起过她,也没有再见到她。他已经把她忘了。他原是对她抱有感激之情的,因为他享受到的幸福是因她而获得的。正因为如此,现在他看见她未免有些不自在。

如果认为幸福和纯洁的感情可以使人变得完美,那就错了。实际上,专一的感情只能使人健忘。专一了,可能忘记去做坏事,但也可能忘记去做好事。感激之情、责任心、过去那些不应疏忽的和令人讨厌的念头都会消逝得一干二净。如果马吕斯不是专一于珂赛特,他对爱潘妮的态度也许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他被珂赛特吸引着,这使他根本无法意识到这爱潘妮的全名是爱潘妮·德纳第,而德纳第这个姓是由他父亲写在遗嘱里的,而就在几个月之前,他对这个姓还是万分爱戴的。在此,我们是如实地描写马吕斯的心情的。现在,这狂热的爱情恐怕也使父亲的影子消失了。

他听见爱潘妮喊他,便带点为难的样子回答她说:

“啊!是您,爱潘妮?”

“您为什么要对我说‘您’哩?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事不成?”

“没有的话。”他赶忙解释说。

这是真话,对她,他丝毫没有什么不满,相反,他是心怀感激之情的。不过,称谓是不能随便乱来的,既然已把“你”给了珂赛特,便没有办法不把“您”还给爱潘妮了。

她见他不再吭声,便嚷道:

“喂,您……”

出口后,她又停住了。从前,这姑娘是随便的,大胆的,现在,却好像找不出话来,不知说什么好了。她努力想笑出来,可是做不到。她接着又说:

“那么……”

她又说了一句。随后,低着头,呆呆地站在那里。

“晚安,马吕斯先生。”说罢,她急促地转过身,走开了。

四cabcab,英语中为“马车”,巴黎黑话中为“狗”。在英语中胡碾胡滚,在黑话里乱喊乱叫

1832年6月3日,也就是爱潘妮和马吕斯见面的第二天,成为历史上一个不寻常的日子。当时,巴黎的上空笼罩着厚厚的乌云,预示着将有什么大事发生。这天,傍晚时分,马吕斯心里想着他那忘不了的开心事,顺着他昨晚走过的那条路往前走时,忽然看见爱潘妮从树林和大路之间向他走来。连着两天了,她来打扰他,这未免过分吧。想到这里,他连忙转身,离开大路,改变原来的路线,穿过先生街,向卜吕梅街走去。

爱潘妮一直在跟着他,并且一直跟到了卜吕梅街。这是她在过去从来不曾做过的。以前,她一向望着他穿过大路,就此满足,从来没有要跟他说点什么的念头。可从昨天傍晚起,她的想法变了。

他没有发觉爱潘妮跟着他。

爱潘妮看见他挪开铁栏门上的铁条,钻进了园子。

“哟!”她想,“他进了她的家!”

她走近铁栏门,逐根摇那些铁条,很快就找到了马吕斯移动的那一根。

她用阴森的语调低声说:

“那可不成,珂赛特!”

她走过去,坐在铁栏门的石基上,身子紧靠着那根铁条,仿佛是防止别人进去似的。她坐的地方是铁栏门和院墙相接的部位,正是一个黑暗的旮旯。她躲在那里,别人是看不到她的。

足有一个钟头过去了,她待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她在想她的心事。

将近夜里10点钟的时候,有两个或三个行人走过了卜吕梅街。其中一个是因事耽误了回家时间的老先生。他走得很匆忙。这里荒凉,名声也不好。他紧贴着那园子的铁栏门走着。当他走到门和墙相接处的凹角跟前时,忽然听到一个人的沙哑而凶狠的声音:

“怪不得他每晚要来!”

那过路人瞪大了眼睛四面张望,却不见有一个人。他早被吓得魂不附体,也不敢看那黑旮旯,于是,加快脚步,离去了。

这过路人幸亏赶快走掉了。不一会儿,又有六个人,前后保持着一定距离,紧挨着围墙,走了过来。看上去那好像是一队喝醉了的巡逻兵。

第一个走到那园子的铁栏门前,停下来,在等候其余的几个。不一会儿,六个人全都到齐了。

这些人开始低声交谈。

“就是这里。”一个人说。

“园子里有cab作者原注:“cab”为“chien”(狗)。没有?”另一个问。

“不清楚。不过,用不着担心,我带(lever作者原注:“lever”西班牙语的ltever即法语的“apporter”(带)。)了一个团子给它吃(morfiler作者原注:“morfiler”为“manger”(吃)。)。”

“Astudumasticpourfrangirlavanterne?作者原注:照我们的说法当为:Casseruncarreauaumoyend′unempltredemastic,qui,appuyésurlavetre,retientlesmorceauxdeverreetempcherlebruit.(带了砸玻璃窗时用的油灰没有?)”

“忘不了。”

“这是一道老的铁栏门。”第五个人用腹语说。

“再好不过,”先头第二个说话的人说,“锯子(bastringue作者原注:“bastringue”为“scie”(锯子)。)之下,它不会喊叫(criblera作者原注:“cribler”为“crier”(喊)。),弄断(faucher作者原注:“fuacher”为“couper”(断)。)也容易得很。”

那第六个人还一直没有开口。这时,他开始弄那铁栏门,像爱潘妮做过的那样,逐一摇那些铁条。下面轮到了马吕斯已经弄脱了臼的那一根。正当他要去抓那根铁条时,黑暗中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对他打了一掌,并且当胸推了他一下,与此同时,传出了一个人的嘶哑的吼声:

“有狗。”

随后,一个面色蜡黄的姑娘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人毫无防备,大吃一惊,他随即摆出凶猛的打斗架势,好不吓人。还有什么比野兽发怒时更可怕呢?他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喊道:

“什么妖精?”

“你女儿。”

她是爱潘妮。跟她说话的,是德纳第。

爱潘妮出现时,其余五个人,即铁牙、海嘴、巴伯、巴纳斯山和普吕戎,都不动声色,带着夜晚活动的人所专有的那种缓慢而阴狠的稳劲儿,一齐围拢过来。

他们手里都拿着奇形怪状的家伙儿。海嘴手里拿着一把匪徒们称为“包头巾”的弯嘴铁钳。

“妈的,你在这儿做什么,难道你疯了?”德纳第吼着,但尽量压低声音,“你干吗来这儿,碍手碍脚的?”

爱潘妮笑了,跳上去,伸手抱住他的颈子。

“为什么我在这儿?我的小爸爸,因为我来到了这儿。难道现在不许我坐在这石头上吗?其实,不该来的倒是你们。你们来干什么?难道你们没有收到那块饼干吗?我交给了马侬。一点办法也没有,这儿。不过,亲亲我吧,我的好爸爸,小爸爸!我们久违了!看来您是安然出来啦!”

德纳第试图挣开,低声埋怨着:

“好啦。你已经吻了我。是的,我安然……没事了,你快离开吧!”

但是,爱潘妮不松手,反而把他父亲抱得更紧。

“我的小爸爸,您是怎么出来的?费了很大的劲儿吧?快给我说说!我妈呢?她现在在哪里?告诉我。”

德纳第回答说:

“她不错。我也不知道,……别缠我,去!听见了没有?”

“我就是不想离开,”爱潘妮装出顽皮孩子那种撒娇的样子,“您可放心,丢下我不管,已经四个月了……我见不到您,也亲不到您。”

她又抱紧了他的颈子。

“得了,得了,傻孩子!”巴伯说话了。

“快!”海嘴说,“宪兵们要到了。”

那个会腹语的人还念了两句诗:

我们不是过新年,

吻爹吻娘改一天。

爱潘妮转过身来,分别与五个匪徒打招呼:

“哟,您好,普吕戎先生。晚上好,巴伯先生。您好,铁牙先生。还认识我吗,海嘴先生?过得怎样,巴纳斯山先生?”

“得啦,得啦,没有什么人不认识你的!”德纳第说,“但是,白天好,晚上好,不如你少添麻烦好!快走开吧!”

“这是狐狸活动的时刻,不是母鸡活动的时刻。”巴纳斯山插进来说。

“你明知道我们在这儿有要紧的事要干(goupiner作者原注:“goupiner”为“travailler”(工作)。)。”巴伯接着说。

爱潘妮抓住了巴纳斯山的手。

“小心,”巴纳斯山说,“小心伤着,我的刀是不带鞘的。”

“我的小巴纳斯山,”爱潘妮柔声道,“你们应该相信我。由于我父亲的缘故,也许会影响你们的判断。巴伯先生,海嘴先生,当初,人们要了解这桩买卖的情况,是我出马完成的。”

值得注意的是,爱潘妮没有说一句黑话。自从她认识马吕斯之后,她便不再用那种语言了。

她用她那皮包着骨头、毫无气力的小手,紧紧地捏着海嘴那粗壮的手指,继续说:

“您清楚我不是傻子。平时,大家都还信得过我。我也替你们办过事。这次我要告诉你们,我调查过了,情况清清楚楚。你们一味蛮干是危险的。我向您发誓,这宅子里是搞不出任何名堂的,而只会暴露你们自己。”

“我们知道,这里只有几个单身的女人。”海嘴说。

“一个人也没有了——她们搬走了。”她说。

“可那烛光却留了下来!”巴伯说。

巴伯指给爱潘妮看。从树尖的上面,可以看见那顶楼屋子有亮光在移动。不错,那是杜桑在晾洗好了的衣服。

爱潘妮仍不放弃努力。

“好吧,”她说,“她们是些穷鬼,根本不会有任何赚头。”

“见你的鬼去好了!”德纳第吼道,“等我们把这房子翻个底儿朝天,让地窖在上,阁楼在下,那时我们再告诉你,那里面究竟有多少法郎。”

他把她推过一边,要冲过去。

“我的好朋友,我的巴纳斯山先生,”爱潘妮说,“我求您,您是好孩子,不要进去!”

“小心,刀会伤着你的!”巴纳斯山丝毫不为所动。

接着,德纳第以他那特有的坚决口吻说:

“滚开,小妖精,男人的事你少掺和!”

这时,爱潘妮甩开巴纳斯山的手,说道:

“你们非进这宅子不可?”

“大概是这样。”那个会腹语的人俏皮地应了一声。

这时,爱潘妮背靠着铁栏门,对着那六个手中拿着家伙、在黑影里露着张张鬼脸的匪徒,坚决地低声说:

“可,我,不允许。”

一时,匪徒们统统愣住了。会腹语的人咧了一下嘴。她又说:

“朋友们!听我说。废话已经说得不少了。现在我说正经的。第一,如果你们碰一下这道铁栏门,如果你们闯进这园子,我便喊起来,我便敲响大门,把里面的人全都弄醒——我还会去喊警察,把你们6个统统抓将起来。”

“她可一向说到做到。”德纳第低声对普吕戎和那会说腹语的人说。

她摇晃了一下脑袋,并说:

“从我父亲抓起!”

德纳第向她走过来。

“站远些,老家伙!”她喊起来。

他退了回来,牙缝里还叽叽咕咕埋怨着:“这小妮子究竟要干什么?”并加了一句:“母狗!”

她开始笑起来,那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随便你们怎么说,反正你们进不了这个门。我不是狗的女儿,我倒是狼的闺女。别看你们六个男人,我不怕的!我虽是个女人,可你们吓唬不了我!我不想让你们进这宅子,你们就别指望进去。你们如果走近,我就喊将起来。我说了,这里有狗。狗,便是我。我根本没有瞧得起你们这些人!识相的话就赶紧走开。我见了你们就有气!你们去哪儿都行,就是不许来这儿!我禁止你们来这儿!你们动刀子,我就用破鞋底揍你们,反正都一样,不信,你们就来试一试!”

她向那伙匪徒跨上一步,显出吓人的气势。随后,她笑了出来。

“有鬼!我不怕。这个夏天,我挨饿,这个冬天,我挨冻。真滑稽,你们这些男人总以为女人就怕你们!怕!有什么好怕的!可也不错,怕得很!那些野婆娘,只要你们吼一声,她们就会躲到床底下去!可那是她们。而我,是不怕的。”

说着,她瞪大眼睛,盯着德纳第:

“连你也不怕!”

然后,她用那双血红的眼睛,扫遍那伙匪徒,继续说:

“也许我爹会用刀子把我剁个稀烂,明天早起会在卜吕梅街的石子路上收我的尸体,要不,一年之后,人们在圣克鲁或天鹅洲河里,用网打捞烂瓶塞或死狗时发现我的尸体——可我不在乎!”

一阵干咳迫使她不得不停下来。接着,从她那狭小瘦弱的胸口里发出一连串咯咯的喘气声。

随后,她又说:

“我只要喊上一声,警察就会赶来,那样,你们六个人可就一块儿玩完了。”

这时,德纳第又朝她那边跨了半步。

“不要靠近我!”她大声说。

他立即停下来,和颜悦色地说:

“好,好,不靠近你,可你小声点!我的女儿,你挡住不让我们干,可叫我们如何活!对父亲,你就如此绝情不成?”

“令人讨厌。”爱潘妮说。

“可我们总得活呀,总得有东西下肚……”

“饿死完事。”

说罢,她回到铁栏门的石基上,坐下来,嘴里低声哼着:

我的胳膊胖又肥,

我的大腿肥又胖,

可日子过得并不咋样。

她肘支在膝头上,掌心托着下巴,摇晃着一只脚,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破烂的裙袍里露出了枯瘦的肩胛骨。附近一盏路灯照着她的侧影,那神气,显得无比坚决、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