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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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3)

一个平等的亲王,王朝复辟和革命之间固有的矛盾,对政权问题的不再担心,以及对时局的发展心怀忧虑,这一切都给1830年的路易——菲力浦创造了优胜条件;个人和时势之间从来不曾有过如此圆满的结合;各得其所,各显其能。就是说,1830年路易——菲力浦交了好运。此外,他登上王位,还有这样一个绝对的条件:流亡。他遭放逐,浪迹天涯,穷困潦倒。他不得不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在瑞士,为了填饱肚子,这个过去法国最富有的人不得不卖掉自己的一匹老马;在赖兴诺,他当过教师,替人补习过数学。他的妹妹阿黛拉伊德则不得不做起刺绣和缝纫的手工。他亲手拆毁了圣米歇尔山上最后的那个铁笼子。那是路易十一建起来的,路易十五使用过。他是杜木里埃杜木里埃,法国将军,18世纪末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政治活动家,吉伦特党人,1792至1793年为北部革命军指挥官,1793年3月背叛法兰西共和国。的同伴,拉斐德的朋友。他曾是雅各宾俱乐部的成员,被米拉波拍过肩膀,被丹东呼过“年轻人”!1793年,他24岁,被称为德·沙特尔先生路易——菲力浦原是德·沙特尔公爵。曾坐在国民公会的一间黑暗的小房里,出席了判决那被恰当不过地称为“可怜的暴君”的路易十六的会议。革命的缺乏理智的洞察,凭借处理君主以粉碎君权,利用君权以粉碎君主,人们的思想受到强暴的压力。在此情况下几乎没有人注意这个人。那狂风暴雨般的审判大会,群众的愤怒质问,卡佩卡佩,指路易十六。因波旁王朝是瓦罗亚王朝的支系,而瓦罗王朝又是卡佩王朝的旁系。的不知所措,国王的脑袋在阴风的吹撼下岌岌可危的惊心动魄的场面,所有的人,判决者与被判决者,所有的事,惊险骇人,他都看见了,他看见了若干个世纪在国民公会的公案前接受审判;他看见了在路易十六——该负责的倒霉蛋——背影中耸立着的那个可怕的被告——君主制;对那种几乎与上苍的责难一样无私的、大刀阔斧的民意裁决,他的内心不能不产生敬畏之情。革命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那些伟大岁月的场景一直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浮现。一天,单凭记忆就把制宪议会按字母次序排列的那份名单中“A”开头的名字的错讹,在一个我们无法怀疑的目击者前一一做了校正。

路易——菲力浦是一个开明的国王。在他的统治期间,出版是自由的,集会是自由的,信仰和言论也是自由的。九月的法律也算不上严厉。虽然他明白阳光对特权的暴露效应,但他仍把自己的王权敞在阳光之下。对于这种赤诚,历史将自有公论。

今天,路易——菲力浦和其他一切下了台的历史人物一样,正在接受人类良知的审判。他这案子,还只处于初审阶段。历史还没有就他的问题坦诚直率地发表意见。最近,严正而名噪一时的历史学家路易·勃朗判词的调子就在降低;路易——菲力浦是由“二二一人”和“1830”选出的,也就是说,是由半个议会和半截子革命选出的。两个“半吊子”合成了一个路易——菲力浦。在此情况下,我们需掌握评判标准,只能在绝对民主这一原则作出某些保留的条件下来对他加以评论,正如读者在前面已经大致见过的那样;以绝对的原则为尺度,两种权利——首先是人权,其次是民权之外的,一概被视为篡夺;但是,在有所保留的条件下我们却可以这样说:“总之一句话,无论人们如何评价他,就路易-菲力浦本人而论,就他本性善良这一点而论,我们可以借用古代史中不断出现的一句老话评论他:“仍不失为历代最好的君王之一。”

他有哪些我们应当反对的地方呢?如果路易-菲力浦不曾拥有王位,那么,他就没有什么值得我们反对了,那样,他就成了一个可敬可佩的好人。他常常是这样:国家处于最严重的忧患之中,与欧洲大陆所有国家进行了一整天的外交较量之后,他筋疲力尽了,回寓所后,天黑下来,但他仍要拿起一沓卷宗,披阅桩桩刑事案件,直到深夜。他认为,这仍是在与欧洲大陆进行较量,而他看得更重的,认为这是在与刽子手争夺一个人的生命。他常常为了一桩案子与司法大臣争得面红耳赤,与检察长争夺断头台前的一寸土,这样来对付那些“啰嗦法学家。“

有时,他桌上的案卷堆积如山,对这些卷宗他要一一加以研究。他认为那些凄惨的犯人头被放弃掉,总是件痛心的事。有一天,他曾对我们在前面提到过的那同一个目击者说了这样的话:“今天晚上,我赢回了七个脑袋。”他当政的前几年,死刑差不多是被废除了。重建断头台可以看成是对这位国王的一种暴力。格雷沃刑场已随嫡系的消逝而消逝,但接着出现了一个资产阶级的格雷沃刑场,那就是圣雅克便门刑场;“实际利益的追求者”觉得需要一个大体合法的断头台。这是以卡齐米尔·佩里埃卡齐米尔·佩里埃,路易-菲力浦的内政大臣,大银行家。为代表的资产阶级之中狭隘思想的那部分人与以路易-菲力浦为代表的自由主义派斗争中,前者对后者的一个胜利。路易-菲力浦曾亲手对贝卡里亚的著作进行过注释。在菲埃斯基菲埃斯基,科西嘉人,1835年暗杀路易-菲力浦未遂,被处死。炸弹被破获之后,他曾喊道:“真不幸,我竟未遇害!否则我便可被赦免了。”另外一次,某人被判为政治犯,此人是我们时代最高尚的人物中的一个,路易·菲力浦在处理这一案件时,考虑到内阁方面的阻力,曾有这样的批示:“同意赦免,我当去争取。”这路易-菲力浦,就像路易九世一样的温和,像亨利四世一样的善良。

民众所企盼的,正是善良。善良是历史长河中不多见的明珠。善良的人比伟大的人要可贵些。

路易-菲力浦受到了某些人的严厉批评,也许还受到了另一些人的粗暴批评。一个曾熟悉这位国王、而今成为游魂的人指作家本人。,面对历史为他作证,是很自然的。他的证明,不管怎么说,是明明白白的,是不含任何私心的。一个死了的人写出的墓志铭总应当是真诚的,一个亡魂总可以更好地安慰另一个亡魂。同在冥府,便取得了赞扬的权利,从而用不着再去担心人们指着海外那两堆黄土说:“这堆黄土在向那堆黄土谄媚。”

四基础之下的裂缝

路易-菲力浦当政初期,天空已不止一次被乌云所笼罩。本书故事的叙述即将进入另一次乌云笼罩的阶段,它不可避免地要涉及这阵乌云深处的情况。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对这位国王必须有所交待,而且评论起来必须明明白白,不能模棱两可。

路易-菲力浦掌握的权利,并不是他本人摄取的,也没有借用暴力。他的掌权是通过革命性质的一次转变实现的。那次革命本来的目的显然并非如此。不过,作为奥尔良公爵的他,在这种转变中绝对没有主动干过什么。他本来是一位亲王,他自认自己是被选作国王的。这一称号不是他自己加上的,他也没有争取得到它。别人给他,他接受了,如此而已。他深信——当然,他的信念是错的——这种授予是基于人权,而这种接受是基于义务。这样得出的结论是:他是善意的。对此,我们也是承认的,我们诚恳地说,路易-菲力浦出于善意,对民主的进攻也出于善意,一系列的社会斗争所引起的那些恐怖,既不能归咎于国王,也不能归咎于民主。各种主义之间的冲突就像物质间的抗衡一模一样。海洋护卫着水,风暴护卫着空气,国王护卫着王权,民主护卫着人民。相对抗拒着绝对,君主制抗拒共和制。有冲突,就要流血。但是,今天的痛苦日后将成为幸福;况且,不管怎么说,对于进行斗争的那些人来说,在此处是丝毫不应该受到责备的;两派之中,肯定有一派是错的。人权,它不能像罗得岛的巨像指该岛的太阳神青铜塑像,高32米,建于公元前280年,公元前224年在一次大地震中被毁。那样,脚跨两岸,一只脚踏共和,一只脚踏君权;脚蹬两只船是行不通的。但是,错了的人错得光明,盲人并不是罪人,正如不能把旺代人看成土匪。这些猛烈的冲突,我们只能归咎于事物的必然性方面。我们无法分辨风暴的性质是怎样的,这是人力难及的,是人难以在其中负责的。

让我们言归正传。

1830年的政府一出世便立即面对困难的局面。昨天它刚刚出生,今日就得战斗。

七月的国家机器的架子刚刚搭起,装配得还不牢固,可来自四面八方暗藏着的拖后腿的力量,它却统统感觉到了。

第二天阻力便冒了头,也许前一天它已存在。

对抗势力日益抬头,暗斗转入明争。

我们已经说过,七月革命,在国外,并没有受到君王们的欢迎,在国内,人们又对它进行了不同的解释。

人间存在一本晦涩难懂的天书,那便是上帝的意旨,它通过种种事件向世人揭示种种意图。事件刚一冒头,人们便匆忙加以解释,结果,释文肯定错误百出、满篇漏洞甚至意思正好相反。能解释神的语言的人是不多的。最聪明、最冷静、最深刻的人的做法是慢慢琢磨、深入钻研,可这样做的结果又是:当你完成了译本、把它拿出来的时候,事情早已定局,公共广场之上也早已摆出了20多种译本,而每一种译本便会派生出一种派别,反过来,这种译本派生出来的党派,又都认为自己的译本是最最正确的,都以为光明在自己的一方。

当权者往往自成一派。

革命中常有逆水游泳者。他们是旧党派。

旧党派自认为受到上帝的特别恩宠,拥有继承权。在他们眼里,革命是反抗的权利派生的,他们也有反抗的权利,只是他们反抗的对象正相反,是革命。这他们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他们把反抗的主体当成了一个简单的概念。问题是,一谈到革命,反抗便有了固定的主体;反抗者为人民,国王只能处于被反抗者的位置。任何一种革命都是一种正常的事业,它本身具有合法性,但有时会被伪革命者所利用、所玷污。不过,它终究要持续下去,尽管伤痕累累,它仍会坚持下去。革命产生不是无缘无故的,它之所以产生,是因为需要它。它的发生是因为它不得不发生。革命自身会去伪存真。

旧正统主义派自然也错误地理解了1830年的革命。而这种谬误的理解使他们产生了对革命的仇恨,他们也就以他们的全部暴戾对这场革命进行了大肆攻击。谬误的见解常常是极好的炮弹。它能巧妙地击中那次革命的要害,击中其铁甲的薄弱之处,击中它不合逻辑的地方。正统主义派便抓住了王权问题来对革命进行攻击。他们吼道:“既然革命,还要什么国王呢?”别看是个瞎子,但瞄得很准。

共和派也常常发出这种吼声。但是,吼声出自他们之口,便合了逻辑。事情就是这样,出自正统主义派之口,这吼声是胡说八道;出自民主主义派之口,这吼声却成了真知灼见。“1830”曾使人民破产。民主主义愤怒了,要向它问罪。

七月政权面临着来自过去和未来两个方面的夹击,它只好在夹击中挣扎。它只是若干世纪的君主政体和永恒的人权之间的一刹那。

另一方面,即对外方面,1830年既然已不再是革命,并且变成了君主制政体,那么,它便只剩下跟随欧洲这一条路可走了。要想保住和平,就会使问题变得更为复杂。一反过去的潮流,倒转过来追求和平与融洽,一些问题会比战争问题更加难以解决。这样,只好经常的忍气(虽做不到吞声),在这种暗斗之中产生了一种态势——“武装和平”——一种连文明自身也难以相信的殃民局面。七月王朝,像一匹烈马,无可奈何地在欧洲各国内阁所驾驭的辕轭内腾起自己的前蹄,蹦蹦跳跳。梅特涅一个劲儿地在勒紧它的缰绳。可以说,七月王朝在由国内的进步力量推动着,与此同时,在欧洲它又推动着那些君主国——那些行动缓慢的动物。它既被别人推动,又在推动别人。

与此同时,国内社会问题堆积如山:贫穷问题、无产阶级问题、工资问题、教育问题、刑罚问题、卖淫问题、妇女命运问题、财富问题、饥饿问题、生产问题、消费问题、分配问题、交换问题、币制问题、信贷问题、资本权利问题、劳工权利问题,等等,等等,形势岌岌可危。

除去真正的政党,还出现了另一种动态,即:和酝酿中的民主主义相呼应,哲学也在酝酿之中。一般群众和杰出人物都感到困惑不解。虽然情况不尽相同,但感到困惑,这是共同的。

思想家在思考。有的单独行动,有的结帮成派,甚至在组织团体。他们把社会问题一个个揭示了出来,冷静而深入。然而,他们思考的土┤馈—人民大众,受到革命潮流的冲击,正在他们的下方,狂乱地抖动着。而那些思想家们,那些坚忍的、镇定的地下工人,已把坑道悄悄地挖向火山的深处,潜在的震动也罢,隐约可辨的烈焰也罢,都不会动摇他们挖掘的决心。

这种平静并不是那动荡时代中最不美的一种景象。

那些人把权利问题提了出来,交给了政党,他们一心致力的,是幸福问题。

人的福利,才是社会的精髓。

这些人把物质方面的,农业问题,工业问题,商业问题等等,上升到宗教的高度。他们认为,文明的构成,很少成于上帝,更多的要靠人来完成。这文明不是别的,它是各种利益以某种动力规律彼此组合、聚集、混杂的方式构成的一种真正坚硬的岩石。这已由那些经济学家——政治地质学家——耐心研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