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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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马里于斯(33)

“咱们说正经话!你当初开了我的玩笑。你是我的一切苦难的根源!你花1500法郎带走了我家的一个姑娘。她肯定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孩子,曾替我赚过许多钱。她本可以成为我的一棵摇钱树。我那小小的客店,眼看着别人吃喝玩儿乐,可我自己呢,活像个傻瓜。我倒了霉,连血本都赔光了。我原打算从那姑娘身上全部捞回!啊!我愿意那些在我店里喝下去的酒全部都是毒药!恨不得把喝那酒的人统统毒死!这些都不必提了!你想想——!你把那百灵鸟带走的时候,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大傻瓜吧?在那树林里,你拿着一根哭丧棍!看来你比我狠。那咱们一报还一报,今天轮到我厉害一次了!你完了,完蛋了,我的好老头!哈哈,我要笑个痛快。真的,我要笑个痛快!这下你落入了我的圈套!我告诉你说,我当过演员,叫法邦杜,马尔斯小姐、缪什小姐我们曾同台演戏。我告诉你说,2月4号,就是明天,房东要来收租……而你,你半点也没有看出破绽——实际限期是2月8号,而不是什么2月4号!傻透了,蠢材!你还送来四个可怜巴巴的菲力浦菲力浦,即值20法郎的路易。坏种!你竟舍不得凑足100法郎!不用说,我的那些恭维话肯定说得你心里舒舒服服!真够味儿!我心里在想:‘冤桶!这下,我逮住了你!早晨我舔你的爪子,晚上,我可要啃你的心啦!’”

德纳第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那狭窄的胸膛,像熔炉上的一个风箱,不断地起伏着。他的眼睛充满了喜色,那是一种可耻的喜色,也就是一个无能、不义、凶残成性的人碰上了践踏和侮辱他所畏惧过、谄媚过的对象的机会时所表现的那种喜色,或者说,是一个有机会把巨人踩在脚下的侏儒那种喜色,一只豺狗撕裂一头病牛——虽然那头牛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却还可以感知痛苦——时的那种喜色。

白先生让他讲着,一直等他停住时,才平静地说:“您弄错了,我并不是什么百万富翁,我也从不认识您,不晓得您刚才说的是些什么意思,看来,您是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了。”

“啊!”德纳第快要说不成话了,“你真会装蒜!你还坚持开玩笑!你在自欺欺人哪,我的老朋友!啊!你忘记?认不出我是什么人了?”

“抱歉,先生,”此刻,白先生以一种显得奇特有力然而又不失斯文的口吻说,“我倒看您像个匪徒。”

谁都知道,再卑鄙的人也有他的自尊心,妖魔鬼怪也喜欢听恭维话。提到“匪徒”二字,那德纳第的女人从床上跳了下来,德纳第呢,他抓住了身下的椅子,像是要把它捏碎。“不许乱来,你!”他向他的女人吼了一声,继又转向白先生:

“匪徒!是的,我明白,你们这些有钱人一向如此喊我们的。不错,我是个匪徒。我破了产,躲了起来,没有面包,没有一个苏。我已经三天没东西吃了,我是个匪徒。可你们呢?有烘脚的火,有沙可斯基式的便鞋,有保暖的大衣,房子楼上楼下,阔得像个主教,你们有蘑菇吃,有在正月里值40法郎的芦笋吃,有青豌豆吃。当你们需要了解天气冷还是不冷时,只消看看报纸上舍华列工程师的天气报告就成了。可我们呢!我们自身便是寒暑表!我们用不着跑到河沿钟楼那边去看看到底冷到了多少度,我们自知血管里的血在结冰,冰已经结到了心脏,我们说:‘上帝是不存在的!’而你,来到我们的洞里,不错,我们这里只配称洞,来到这里喊我们是匪徒!不过,我们会把你吃掉!我们这些穷小子会把你吞下去,你这百万富翁先生!至少有一点你应该明白,我,是一个经营事业的人,有执照,当过选民,是个绅士!而你,你却未必!”

说到这里,德纳第朝看守在门口的那几个人跨了一步,浑身发抖地说:

“而他竟敢跑到这里来把我当成一个补破鞋的!想到这里我就……”

随后,他更加气势逼人了,那劲头,可以说是狂暴:

“好一个慈善家先生!你还得懂得这一点:我历史清白,不像有的人那样没名没姓、莫名其妙,拐走人家的孩子;我,我是一个法兰西退伍军人,本该有一枚勋章归我,因为我参加了滑铁卢战役,我,我在那次战役中救过一个军官的命,那是一个叫什么伯爵的将军。那狗东西曾向我报了自己的姓名,不过声音太小,我没能听得明白。我只听到了一声‘眉胥’“眉胥”原文是merci(谢谢),和pontmercy(彭眉胥)后两个音节发音相同。。我宁愿知道他的名字,而不在乎他的什么谢谢。知道了他的名字,我准有办法找到他。你看到的这张油画出自大卫的手笔,他是在布鲁克塞尔布鲁克塞尔,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的误读。完成它的,你知道那上面画的是谁吗?就是我。大卫要使这一英雄事迹永垂千古。我背着那位将军,把他从炮火中救了出来。这就是经过。那位将军,他从来没有为我做过一丁点好事,看不出他有什么地方比其他人强些!可我却没有因此就不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救他的命。我的口袋里装满了这方面证件。我是滑铁卢的一名战士,真他妈的上帝!现在,我不嫌麻烦,把一切都告诉了你,现在还是言归正传吧。我需要钱,要很多的钱,要不给,我就要你的命。天杀的!”

此时,马吕斯已经能够稍稍控制住自己的焦虑情绪。他静静地听着。最后的一点疑云已经消散。这人确是遗嘱中所指的那个德纳第无疑了。马吕斯听了德纳第对他父亲有恩不报的责备,不禁浑身战栗起来。他内心感到万分痛苦,差不多要接受德纳第的那种责备了。这样,他感到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还有一层:他听了德纳第的一席话,觉得无论是他那语调,他那姿势,还是他那讲每一个字时都迸发出火焰的眼神,统统显示出一种猥琐、傲慢、卑贱、狂怒和夸耀。他那表情里,半是真情实感的流露,半是虚情假意的宣泄;半是凶顽欢快的陶醉,半是丑恶心灵的表白。在这一切痛苦和一切仇恨的总汇之中,马吕斯看到了一种既像不堪注目罪恶,又令人心酸真情那样的东西。

那幅所谓的名家手笔——大卫的油画,读者想必已经料到,那只不过是他从前所开的客店的那个招牌。作者是德纳第本人。这是他孟费梅破产后惟一保留下来的纪念品。

这时,由于德纳第不再挡住马吕斯的视线,马吕斯能够看到那画的全部了。涂抹在那上面的确实是一个战场,远景是烟,近景是一个人背上背着另一个人。那两个人便是德纳第和彭眉胥了:救人的中士和被救的上校。马吕斯迷迷糊糊,像是醉了一样,他仿佛觉得他的父亲在画上活了起来,那里已不是孟费梅酒店的招牌——死者复活了,墓石半开,亡魂站起。马吕斯感觉自己的心在不停地咚咚跳动,耳畔炮声隆隆。那是滑铁卢的炮声。他父亲隐约出现在那丑陋的画面上,满身鲜血,神色仓皇。他仿佛看见那个无定形的形象在紧紧地盯着他。

这时,德纳第正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白先生,用一种短促的声音问:“在我们一起举杯喝点什么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讲的吗?”

白先生没有做声。

一个破锣似的声音打破房内的沉寂:“我正等着砍木头呢!”

是一个拿板斧的人在寻开心。

这人刚刚进来,露出一张毛茸茸的、黑黑的大宽脸。他咧着嘴笑着,露着满嘴的獠牙,形状骇人。

“你为什么取掉脸罩?”德纳第暴跳如雷,对他大吼。

“笑着方便。”那人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白先生也没有做声。他在注视着德纳第,注意他的每一个动作。德纳第处于高度兴奋状态,情绪已经难以自已。他认为实现自己的计划是十拿九稳的事——房门有人紧紧地把守着,并且把门人的手里有家伙,而对手却手无寸铁。他们是以十对一,假如德纳第妇人也算一个的话。

当他训责拿板斧的那人时,是背对着白先生的。

白先生抓住了这个机会,踢开椅子,推开桌子,一个纵步便到了窗口。他轻捷得出奇,德纳第还没有来得及转身,他已经推开窗子,跳上窗台。跨出窗外,只需一秒钟。但当他的半个身子到了窗外时,六只强壮的手一齐将他抓住。他被强行拖回室内。跳上去抓他的正是那三个“通烟囱的”人。与此同时,德纳第妇人还揪住了他的头发。

在过道待命的匪徒,听到房内的蹿动声,一齐拥了进来。那个一直躺在床上、喝醉了酒似的老头也跳下了床,手里握一个修路工使用的那种铁锤,准备参加战斗。

蜡烛照亮了那几个“通烟囱的”中间一个人的脸,尽管他的脸抹黑了,马吕斯还是认出了他——邦灼,即那个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纳耶的邦灼。这时,他把一根两端各装了一个铅球的铁杆举在白先生的头顶上。

马吕斯实在忍不住了。他暗想:父亲,请原谅你的儿子吧!这样想着,他的手指准备扣动手枪的扳机。正在这时,忽听德纳第喊了一声:

“不准伤害他!”

白先生拼命反抗后,德纳第倒平静了下来。他的性格本来就有二重性:既凶横又精明。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在他得意的情况下,在他的对手束手无策或不动声色的情况下,他是一个凶横的人。而在被害者试图反抗、进行抗争的情况下,他又变成了一个精明的人。

“不准伤害他!”他又重复了一遍。他说这话的最直接的效果,是他所不知道的,即把马吕斯待发的枪声止住了,并使马吕斯紧张到了极点的情绪松弛了下来。看来,紧要关头已过,已不存在什么危险了,他要静观事态的发展,要等待时机,等待玉絮儿的父亲和上校的救命恩人双方都能不受伤害的奇迹出现。

一场恶斗已经开始了。当胸一拳,白先生朝那老头当胸一拳,便把他打得倒在了屋子中央,那老头停不住身子,滚动着。随后是两个反掌,把另外两个打倒在地,然后一个膝头压了一个,那膝头重得竟像石磨一般,两个无赖呻吟着,动弹不得。但是,这时,其余那四个无赖抓住了这勇猛无比的老人的臂膀和后颈,又把他压伏在那两个“通烟囱的”人的身上。这样,老人既制人,又被人制;既压住在他身下的人,又被在他上面的人压住。他奋力挣扎着,但是摆脱不掉压在身上的东西,就这样,白先生被困在那群凶恶的匪徒之中,犹如一头野猪被裹在狂叫着的猎狗群内。

最后,白先生寡不敌众,终于被制服了。他被弄到靠窗口的床上,动弹不得。德纳第妇人一直在揪住白先生的头发。德纳第冲她喊道:“这里没你的什么事,小心撕破围巾。”这样,德纳第妇人才放开手,犹如母狼服从公狼,不过,仍咬牙切齿地咆哮了一番。

“你们,”德纳第说,“搜他。”

白先生似乎放弃了抵抗的念头,任凭这伙人在他身上搜着。他们只从他身上搜出一个皮钱包和一条手绢。钱包里只有六个法郎。

德纳第随手把手绢揣进了自己的衣袋。

“怎么,没有钱包?”他问。

“也没有表。”一个“通烟囱的”说。

“没关系,”说话的是那个脸上戴了面具、手里捏着大钥匙的人,这声音像是在他的肚子里响着的,“这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

德纳第走到门后,拿起一把绳子,丢给他们。

“把他捆在床脚上。”德纳第喊着,瞟了一眼被白先生打倒在地的那个老头儿。

“蒲辣秃柳儿会不会是死了?”他问。

“不会,”比格纳耶回答,“醉了。”

“把他拖到屋角那边去。”德纳第说。

两个“通烟囱的”走上来,把那醉汉踢到了那堆废铁旁。

“巴伯,你怎么带了这么多的人来?”德纳第低声对那拿粗木棒的人说,“这有什么必要。”

“我很为难,”对方回答,“他们听说后都来了。现在是淡季,买卖不多。”

绑着白先生的那张床,是医院里用的那种粗木床,四只床脚都不曾认真加工过。他在任那伙匪徒们摆布。匪徒们把他拖下床来,让他站好,把他牢牢地绑在了离窗口最远、离壁炉最近的一个床脚上。

德纳第搬来一把椅子,坐在白先生对面。此时,他的态度温和极了,笑盈盈的,一点也不像个匪徒。马吕斯很难理解,刚才那张脸还近似野兽、唾液横飞,刹那间却露出了安静而温和的微笑。他望着这一奇特的转变,感到骇然。这正是一个人看到一只老虎忽然变成了律师所产生的那种感觉。

“先生……”德纳第说。

边说边做了一个手势,叫那些还抓住白先生的匪徒走开:

“你们站远些,请允许我与这位先生谈一谈。”

大家纷纷退向门口。德纳第说:“先生,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企图跳窗逃走!万一把腿摔断,可怎么得了!我们还是心平气和谈谈为好。我注意到了,第一,直到现在,您始终没有高声呼叫过。”

德纳第说得不错。但这细节马吕斯没有注意到。德纳第提醒了他。他回忆起,在整个过程中,白先生只稍稍说过几句话,并且声音不高。更为奇怪的是,即使是在窗口旁边与那6个匪徒搏斗的时候,他也是紧闭着嘴,一声没吭的。

德纳第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