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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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马里于斯(31)

“要当心!一个在便门那边,一个在小银行家街拐角的地方。眼睛盯紧这大门,一有动静,便赶紧回来报告,越快越好!带一把大门钥匙。”

大姑娘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

“大雪天的,还得光着脚去放什么哨!”

“孩子,明天,明天你的脚上就会有漂亮的靴子了!”那父亲说。

她们下了楼,几秒钟过后,传来了关门的声音,这说明她们已经到了外面。

这时,整个房子里只剩下了马吕斯和容德雷特两口子,也许,还有几个人,马吕斯在昏暗中隐隐望见过他们、他们躲在了一间空屋子的门后。

十七马吕斯的五个法郎用在了哪里

马吕斯判定,现在是重新到那观察孔去观察的时候了。想罢,他轻捷地凑到了墙上的小孔边。

他抬眼望去,发现了一种奇异的情景。原来他曾注意过的那种奇怪的光源,并不是那只生了绿色铜锈的铜烛台上的蜡烛发出的烛光,而是铁炉子里煤火映出的光亮。容德雷特妇人早已把炉火燃旺,在炉子中央跳跃着的蓝色火苗,把炉皮都烧红了,火光把整个屋子照亮。容德雷特在皮埃尔-伦巴第街买来的钝口凿正插在炉火里被烧得通红。他还看到门旁边的角落里有两堆东西,一堆仿佛是铁器,另一堆仿佛是绳子。看样子,那些东西都是事先安排在那里备用的。一个不明内幕的人看到这一切能产生什么想法呢?或者认为这是一种险恶演出的道具,或者简单地认为它们就是它们,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而这火光熊熊的窟穴又让人如何思考呢?与其说它像个鬼门关,倒不如说它像个锻冶房,可那火光中的容德雷特却又根本不像是个铁匠,而倒像一个地地道道的鬼魔。

炉火的温度相当的高,放在桌子上靠近炉子的那支蜡烛有一半已经熔化了,烛芯正在斜面上燃着。壁炉上放有一个带掩光活门的旧的铜灯笼,变成了卡图什的第欧根尼使用它,那是非常合适的。

铁皮炉是放在壁炉膛里的。它的旁边有几根即将熄灭的焦柴。煤烟通过壁炉的烟囱散在了室外,因此,房间里没有什么气味。

白洁的月光透过窗玻璃,照着那红光闪耀的穷窟。此情此景,竟使身置斗争的紧要关头仍被幻觉控制的马吕斯产生了一种上苍的意图来与人间的噩梦相会的意念。

冷风穿过打碎的玻璃吹进来,这也有助于驱走烟味并降低了炉火的温度。

我们在前边曾经谈到过这戈尔博老屋,读者想必还记得它的结构和环境,那便知道容德雷特这兽穴,作为行凶谋害的场所,是再合适不过的。整栋房子处于巴黎一条最荒僻的大路上,而容德雷特的屋子又是这栋最孤单的房屋中最靠里的一间。在这样的处所里,即使人间不曾有过绑架这样的暴行,也会在此给创造出来。

这兽穴被整所房子的进深和许多间没人住的空屋子与大路隔离开来,它只有一个窗子,而它又正对着一片被砖墙和木栅围起的荒地。

容德雷特点着烟斗,坐在那张被他捅破了的椅子上,吸起烟来。他的女人在低声和他谈着。

假如马吕斯是善于发现生活笑料的古费拉克,那么,他看见容德雷特老婆这副模样,一定会大笑不止。那妇人头上戴着一顶奇怪的黑帽子,那样子,酷似参加查理十世祝圣大典的武士们戴的那种插满了羽毛的冠,腰里系着一块花哨的方格围巾,穿一件棉线编织的裙子,脚上穿着一双男鞋,是容德雷特大姑娘穿过并抱怨过的那双。容德雷特对妻子的打扮十分赞赏,刚才就曾说过:“很好!你做得对,换了衣服!要博得信任,非这样不可!”

容德雷特本人一直穿着白先生给他的那件过于宽大的新外套,下身还是那条长裤,保持这种对比,便不失古费拉克所判断的那种诗人气质。

突然,只听容德雷特提高了话音:

“对!我想起来了!这样的天气,他一定会乘车来的。你快把这灯笼点起来,带着它到楼下去,躲在门后,待车子停下,便立刻打开门,领他上来,一路上要替他照着楼梯,照着过道,等他走进屋子,你再赶快下楼去付车钱,打发那马车回去。”

“可钱在哪里?”那妇人听罢问道。

容德雷特搜着自己的裤袋,取出一枚5法郎的硬币。

“哪儿来的?”她喊道。

容德雷特得意地回答:

“是邻居特别关照咱们的女儿的。”

他接着说:

“你知道吗?这儿需要有两把椅子。”

“干什么?”

“坐。”

马吕斯听罢感到自己又是一阵战栗。这时,他却听到容德雷特妇人轻松地回答道:

“这没什么难的,我去隔壁搬他那两把椅子就是。”

话音未落,她已冲出房门,到了过道里。

这一回,马吕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从斗柜跳下来躲到床下去了。

“拿蜡烛去。”容德雷特喊道。

“不必,”她说,“那也不方便——我得两只手搬两把椅子。有月光照着呢!”

马吕斯听见,容德雷特妇人在他房门前用她的笨手摸索了一会儿,转动那钥匙后,门开了。他大惊,只好原处一动不动。

容德雷特妇人进入他的房间。

从天窗透进一束月光,光束的两旁是两片黑影。马吕斯便隐在那黑影之中,因而容德雷特妇人并没有发现他。

容德雷特妇人仰着头,抄起马吕斯仅有的那两把椅子,走开了。砰的一声,房门在她的背后又关上了。

她回到了那穷窟,说:

“这不取来了!”

“灯笼在这里,”她丈夫催她,“快下去。”

她连忙走了。室内只剩下了容德雷特一个人。

他把椅子摆在桌子两旁,随后,翻了翻烧在炉火中的钝口凿,又拉过一道旧屏风,将炉子遮住,然后,走到门后那堆绳子前,在查看什么。马吕斯这时才发现,原来,那是一条做工精细、上面有木棍和挂钩的软梯。

这软梯和几件很像大头铁棒的粗笨的工具,早晨还没有,显然,它们是下午马吕斯外出时才被弄来的。

“这是一些铁匠师傅用的工具。”马吕斯想。

假如马吕斯这方面的知识多些,他便会认出,他所说的这些铁匠工具中,其实有的是用来撬锁撬门的,有的是能割能砍的,它们是被盗贼们称之为“小兄弟”和“一扫光”的两类凶器。

火炉被遮住了,现在,屋子的这一边只剩下了那支蜡烛的光在照着,桌上,壁炉上,小小的一个破烂都会投出高大的黑影。那只缺嘴的水罐子就遮没了半边墙。马吕斯能看到那壁炉和桌椅。屋子里的平静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阴森可怕的感觉,觉得凶险的事即将发生。

这时,容德雷特已经熄了他的烟斗。这是人们思想集中的一种表现。烛光照在他那凶狠而阴险的脸上。他不时地皱起眉头,并且张开右手,做出一个急促的动作,仿佛是决战前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忽然,他拉开了桌子的抽屉,把藏在里面的一把尖而长的菜刀取了出来,并用自己的指甲试着刀锋。之后,又把那刀子放进抽屉,重又把抽屉推上。

马吕斯见状从背心右边的口袋里取出一支手枪,把子弹推进枪膛。

在子弹进膛的时候,手枪发出了轻微的清脆响声。

容德雷特大吃一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谁?”他喊道。

马吕斯屏住了呼吸。容德雷特细细听了一阵,然后笑了起来,说道:

“真笨!是板墙的爆裂声。”

马吕斯握紧手中的枪。

十八马吕斯手按扳机

忽然,从远方传来一阵令人伤感的钟声,窗上的玻璃被震动了——圣美达教堂正报6点。

容德雷特数着,一响一点头。第6响过后,他用指尖把烛芯掐灭。

接着,他在屋子里来回踱起来。他在竖起耳朵听过道里的动静,听听走走,走走听听。过了一会儿,他嘴里嘟囔起来:“只要他来!”随后,他回到了椅子边,坐了下来。

他刚刚坐下,房门开了。

门是容德雷特妇人推开的。她自己留在外面,手里那盏掩光灯的一个小洞,射出一束微光,那微光正好照着她那堆满谄媚的丑脸。

“请进,请进,先生。”她说。

“请进,我的恩人。”容德雷特连忙站起来跟着说。

白先生到了门口。

他神态安详,显得特别庄严可敬。

他把四个路易放在桌上。

“法邦杜先生,”他说,“你拿去付房租应急吧。以后有困难再找我。”

“请天主保佑您,先生,您是如此的慷慨!”容德雷特说,随即走近他的女人,吩咐道:

“赶快去把马车打发走!”

她悄悄退去。

这时,她丈夫在白先生跟前极尽恭敬殷勤之能事。他扶着一把椅子,让他坐下来。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在他耳边低声说:

“妥啦。”

由于从早起以来雪在不断地下着,所以路上的积雪已经很厚,以至于马车的到来和离去,都没有发出声音。

这时,白先生已经坐下,容德雷特则坐在他对面的另一张椅子上。

为了让读者更好地了解故事发展下去的情景,我们有必要对当时的环境进一步做出交待:在一个严寒的夜晚,妇女救济院一带荒凉地段全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月光之下,大地白得像一幅无边无际的殓尸巾。稀疏的路灯照着那些阴森森的大路和排在路边的榆树,使它们染上了血的颜色。在周围1/4法里之内,也许一个行人也没有。整个戈尔博老屋处于寂静、黑暗、极端可怖的氛围之中,而在这一片凄凉昏黑的环境下,惟一的亮点是房子,容德雷特的那间两个男人在这穷窟里面对面坐着,白先生神色安详,而容德雷特笑容可掬但笑里藏刀,他的那个女人,蹲在屋里的一个角落里,叫人想象到一只母狼。隔壁的一边,马吕斯偷偷地立在斗柜上,手里捏着钢枪,一动不动,用心地听着,不漏掉一句话,用心地看着,不漏掉一个动作。

这时,马吕斯的恐惧心情已经完全消失,他紧紧地握住枪柄,心想:一定能够制伏这帮坏蛋。

他感觉到,警察已在附近埋伏停当,正在等待着约好的信号,一旦信号发出,他们会一拥而至。

此外,他还有一种希望,那就是能从容德雷特和白先生这次凶险的遭遇中得到一点信息,使他能够搞清楚他想知道的一切。

十九心悬暗处

白先生刚刚坐下,便把眼睛投向那两张空着的破床。

“那个受了伤的可怜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他问。

“情况不妙,”容德雷特带着苦恼的和感激的笑容答道,“很不妙,我高贵的先生。她姐姐领她去了布尔白那里,去包扎了。回头您就可以见到她们,她们马上就会回来。”

“看样子,法邦杜夫人好像好些了?”白先生边说边盯着穿着奇装异服的容德雷特大娘。这时,这个女人正站在白先生与门口之间,似乎在执行把守门口的任务,且摆出了一副威胁的,几乎要搏斗的架势打量着白先生。

“她快死了,”容德雷特说,“但有什么法子,先生?这女人,素来顽强,顶得上一头公牛。”

没想到,那妇人以为这是一种夸奖,且深受感动,于是,竟像一头受到抚弄的怪兽,装腔作势地大吼起来:

“你老是喜欢对我过分夸奖,容德雷特先生!”

“容德雷特?”白先生说,“我一直以为您是法邦杜先生呢。”

“噢……是法邦杜,也叫容德雷特!”她丈夫赶紧申明,“是艺术家的艺名!”

同时,他向他的女人耸了一下肩头。这一动作没有让白先生发觉,接着,他又改用紧张激动、委婉动听的语调说:

“啊!那不会错的,我们这一对可怜的夫妇一向都是如此的,连这点情分都没有,日子会怎么过!我可敬的先生,我们的日子太苦了。我们有手,却没有活儿干;我们有心,却没有事儿干!我真不知道政府是干什么吃的!先生,我说清楚,我不属雅各宾派,我也不属布桑戈派,我可拿人格担保,我不是在埋怨政府,我只是说,如果我当上大臣,说句最神圣的话,情况就会完全不同了。举例说吧,我原想送我的两个女儿去学手艺,去糊纸盒儿,也许您会奇怪说:‘怎么!学手艺?’是!学手艺!一种简单的手艺!一种混饭吃的本领!丢人吧,我的恩人!回想昔日,那是何等的辉煌呀!现在竟到了这步田地!可那时的陈迹什么也不曾留下,只剩了一件东西,一幅油画,是我最难分难舍的,可也只得忍痛出让,因为,得活下去,无论怎么样,我们总得活下去呀!”

容德雷特说着,虽然语无伦次,但表达生动,表现机灵,仍不失为一个高手。马吕斯光顾了听他说,却没有注意到这时已有一个人进了屋子。那人动作轻捷,进屋时竟没有让人听到门枢的转动声。马吕斯发现他时,他已经站在室内。他身穿一件针织的紫色背心,很旧,满是污迹,皱褶的地方裂开了。下身是一条棉绒长裤,又宽又大。脚上套一双开裂的布鞋。没穿衬衫,颈脖和胳膊裸露着,胳膊上刺有花纹。脸涂黑了。他一声不响,叉着手臂,在靠近白先生的那张床上坐了下来。

白先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头来。这一动作几乎与马吕斯转眼发现那人是在同时发生的。他见了那人之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容德雷特立即看出了白先生的这一表情,于是,他以殷勤讨好的姿态一边扣身上的衣扣,一边大声道:

“啊!我看出来,您在注意您这件大衣吧?穿上很合身!是这样,很合身!”

“这位是谁?”白先生问。

“这位?”容德雷特说,“一个邻居。不用管他。”

那邻居的模样够怪的。不过,当时,在圣马尔索郊区有不少化工厂,有许多工人的脸就是这样黑。白先生一向以一种憨直无畏的信念待人,因此,认为事很正常,便接着说:

“对不起,法邦杜先生,您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刚才在和您谈起,先生,亲爱的保护人,”容德雷特说着,把两肘支在桌上,用一种大蟒那样的目光注视着白先生,“我刚才在和您谈起一幅想出让的油画。”

这时,房门轻轻地响了一下。又有一个人进入室内,走去坐在床上,躲在了容德雷特妇人身后。这第二个人,和第一个一样,也赤着胳膊,不同的是,他戴着一个涂了墨汁或松烟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