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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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马里于斯(21)

当马吕斯再次走近那姑娘时,她抬起了眼睑。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充满孩子般的神情。她表情自然,在她眼里,马吕斯似乎是一个在槭树下玩耍的孩子,一个照在那板凳大理石面上花盆的影子。当时,马吕斯在想别的事,没有理会姑娘的表情。他又在他们面前经过了几次,眼睛没有再转向她。

后来,因为天天相见的缘故,马吕斯已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了。

那姑娘日渐美丽,马吕斯却没有过多地注意她。他依然从他们坐的地方来来去去,照习惯散他的步。

三春天惹的事

这一天风和日丽,卢森堡公园呈现一片阳光和绿意。天空明净得像是被天使们清洗过。小鸟在栗林深处低声吟唱。马吕斯被这良辰美景深深陶醉。他什么也不再想,享受着,呼吸着。他走过那条板凳。那年轻姑娘抬起了眼睛望着他,两个人的目光撞击在了一起。

这次,在那年轻姑娘的眼神儿里,有了什么呢?马吕斯说不清、道不明,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可又有了一切。那是一种奇特的闪光。

她低下了眼睛,他则继续走他的路。

他刚才所见到的,已不再是一个孩子的那种天真单纯的眼光。他所看到的,是一种隐秘的深窟,它稍稍张开了一线,随即关闭。

每一个少女都会有如此看人的那一天。如果谁承接了这种眼神,那么,他的苦恼就会接踵而至了。

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这种心灵的最初一瞥,有如天边的曙光。这是某种光彩夺目的、陌生的东西的觉醒。这种突然之间从可爱的朦胧之中亮起来的闪光,这种半是现在的天真,半是未来的爱恋的闪光,那魅力的电闪,绝不是言语能够描述的。那是期待中偶尔流露的主意未定的柔情,是无意中设下的天真陷阱,勾摄了被视者的心,既非有意,也非自知。那是一种以女性的目光望人的处女所表达的神情。

于是,这种目光所到之处,缠绵和梦想也就在所难免。所有的纯洁和纯贞都集中在这一来自天外的闪光里。它远非那些轻佻女子做作出来的那种绝妙秋波所能相比,那魔力能让人的心底突然绽开一种香气四散、毒素四溢的黑花。这是什么?这是人们通常说的那种爱情。

当天晚上,马吕斯回到自己的破屋子后,对身上望了一眼。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肮脏、失礼、出奇的笨拙。他笑自己,穿着这样的“日常”服装,就是说,戴一顶丝带已然破裂的帽子,穿一双车夫穿的那种大靴,一条膝部磨白了的黑长裤,一件肘边褪了色的黑上衣,却要到卢森堡公园里去散什么步,岂不荒唐可笑吗?

四相思

次日,到了往常的钟点,马吕斯穿戴一新——新衣、新帽、新靴,并且戴上了骇人听闻的奢侈品——手套,到了卢森堡公园。

路上,他遇到了古费拉克。不过,他装作没看见他,不曾与他打招呼。古费拉克回家后对他的朋友们说:“刚才我看见马吕斯一身新:新衣服、新帽子,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准是去参加考试,一副傻相。”

到公园之后,马吕斯围着喷水池转了一圈,看罢天鹅,又在一座头部长满黑霉、缺了半个腰胯的塑像前,呆呆地站了许久。喷水池那边有一个40来岁的大肚子绅士,领着一个5岁的孩子。马吕斯听到那绅士正嘱咐那孩子说:“凡事不能做得过分,儿子,要站在专制主义和无政府主义之间,不偏不倚。”马吕斯一句不漏地听完那老财的话,又围着喷水池转了一圈,最后才朝“他的小路”走去。他步伐缓慢,仿佛后悔不该前来,又有谁推着他步步向前。他自己却以为和平时一样,在散他的步。

走上“他的小路”时,他看见那位白发先生和那位美丽的姑娘已经坐在“他们的板凳”上了。于是,他整了整衣衫,把扣一直扣到颈下,挺直了腰板,不让衣服出现一丝皱褶,并略带满足的神情看了看长裤反射的光辉,尔后,朝那条长椅走去。那神气似乎不是走向长椅,而是在冲锋陷阵,并有旗开得胜之概,正如汉尼拔在向罗马进军。

另外,他的动作没有一个不是机械的,他也一直想着平时精神方面和工作方面的事。这时,他心里正在想:“《学士手册》如此的荒谬,它的作者肯定是一个蠢材,否则,绝对不会在谈到人类思想代表作时分析了拉辛的三个悲剧,而莫里哀的喜剧反而只分析了一个。”正在这时,他耳朵里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声音。他朝板凳走去,边走边拉平衣服上的皱褶,同时,两眼盯住那姑娘。他仿佛觉得那小路的尽头洒满了蓝色的光辉。

越往前走,他的脚步也就越慢。在他还离板凳有相当距离,离小路尽头还很远时,忽然站住不动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他竟转身走了回来。他心里一点也没有不要再往前走的念头。谁也说不清那姑娘是否从远处望见了他,是否看清了他身着新衣的风采。可是他仍旧把腰板挺得直直的,以备万一那姑娘从他背后望他。他的意思是,如果望了他,他会让她看到,他仍然是挺拔的。

他走到尽头后,又往回走。他走过一棵树又一棵树,这一次,离板凳近了些。他居然到达了离那板凳还有三棵树的地方。走到这里,不知为什么,他又迟疑起来。他感到确实无法再往前走了。但这时,他觉得那姑娘已经把脸转向了他,于是,他做了一番努力,鼓起全部勇气,继续向前走。几秒钟后,他走过了那板凳,身躯笔直,意志坚定,耳朵涨红了,不敢向左看一眼,也不敢向右看一眼,一只手插在衣襟里,像个政府要员。当他走过那“炮台”的时候,他感到心跳得厉害。她还是昨天那种穿着:花缎裙袍,绉纱帽。一种无法形容的美妙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听到了,他断定那是“她的声音”。那确实是她的声音——她在安详地谈着。她长得美极了。他感到了,但没看她。他心里想道:“假使她知道弗朗沙·德·纳夫夏多先生出版的《吉尔·布拉斯》开头的那篇关于马可·奥白尔贡·德·拉龙达的论文是冒用的,而真正的作者却是我的话,她肯定不能不敬重我。”

他走过板凳,一直走到离尽头不远了,便调过头来,再次经过那美丽姑娘的面前。这次,他脸色苍白,感到不是滋味儿。他离开了那条板凳和那姑娘,看不到她了,却还感到她正在看着他。他几乎要摔倒了。

他不想再到那板凳近旁去了。走到小路中段时,便停了下来,并且,破天荒第一次,他坐了下来,斜着眼睛不断地朝那边偷看,一种念头还在极端模糊的思想深处活动着,他在如此推理:既然自己爱慕她的白帽子和黑裙袍,那么,她也不可能对他那条发亮的长裤和那件新上衣会无动于衷了。

一刻钟之后,他站了起来,仿佛又要向那条被光环环绕着的板凳走去。可是,他立着没有动。15个月以来,这是第一次,他心里想到,那位终日陪着女儿坐在那里的白先生大概已经注意到他,或者会觉得他的这种殷勤劲儿是古怪的。

他心里第一次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白先生”这个绰号,即是在心里叫一叫,也是不太恭敬的。

他低着头,沉默不语,用手里的一根棍儿在沙上画着,完成了不少的画。

随后,他突然站直,背对板凳上白先生和他的女儿,径直回家去了。

当天晚上他忘记了吃晚饭。8点钟时,他才想起了尚未吃饭这回事,但时间已晚,他无法再去圣雅克街了。这时,他道了一声“嘿”,便吃了一块面包完事。

他刷干净上衣和裤子,仔仔细细叠好,之后,上床睡了。

五连续落在布贡妈头上的霹雳

次日,布贡妈——这一称呼是古费拉克送给戈尔博老屋看门人兼二房东兼女管家毕尔贡妈妈的,这人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而古费拉克这个捣蛋鬼对任何人都缺乏尊敬——大吃一惊,因为马吕斯穿着整齐地出门去了。

马吕斯回到了卢森堡公园,但他始终没有越过小路中段的“他们那条板凳”。他坐在了前天坐过的地方,从远处向那里张望。他清楚地看到了那顶白帽子,那件黑裙袍,那片蓝光。他一直呆在那里直到公园关门。他没有看见白先生和他的女儿从大门走出。他断定,他们是从临西街的那道铁栏门走出公园的。过了几个星期,当他回想那一天的情况时,无论如何他也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吃的晚饭。

翌日,就是说,第三天,布贡妈再次感到了晴天霹雳——马吕斯又穿上新衣出门了。

“一连三天,天天如此!”她喊道。

这次,她打算跟踪他。但马吕斯快步如飞,因此那简直成了河马追麂子,不到两分钟,她便找不着他的踪影了。她回到住处仍喘息不定,几乎要窒息。她气愤异常,骂道:“太不像话,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还害得人家跑个半死!”

马吕斯又进了卢森堡公园。

那姑娘和白先生早已到了那里。马吕斯手里捧着一本书,装出阅读的样子,并想尽量靠近些,然而,还距很远他便停了下来,并且转过身子,坐在他的板凳上。他如此坐了四个钟头,望着那些自由自在活泼可爱的小雀在小路上跳跃、欢叫,心里还以为它们是在讥诮他呢!

如此半个月过去了。马吕斯每次去卢森堡公园,不再是为了散步,而是要到那里呆坐。他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到了那里,他便不动了。他每天早晨穿上新衣走出去。第二天,还是如此。

她的美貌肯定是无与伦比的。惟一可以指摘的——这像是一种挑剔了——便是她眼神有些抑郁。可她笑得欢畅。这种矛盾的神态使她的面部表情带上一种心神不定的样子,这样,她那柔美的面貌有时会显得有些奇特,但仍不失动人之容。

六无法摆脱

第二个周末的某一天,马吕斯和以往一样,坐在他的板凳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两个钟头过去了,他却一页都没有翻过。忽然,他大吃一惊:那小路的那头发生了一件大事——白先生和他的女儿离开了他们的板凳,那姑娘正挽着父亲的手臂,朝马吕斯所在的位置慢慢走来。马吕斯连忙合上书本,继而又打开它,强使自己阅读。他浑身发起抖来,那光环直向他这边移来。“啊!我的天主!”他想,“看来,我来不及摆姿势了。”这时,那白发男子和姑娘继续向这边走着。马吕斯感觉时间太漫长了,好像要过一个世纪,然而,他又感到了时间的短促,仿佛只有一秒钟事情就要发生了。“他们过来干什么?”他问自己,“怎么!她要经过这里?她的脚会踩在这沙子上,会在这小路上,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走过去?”他心慌意乱,多么希望自己是个极美的男子啊!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十字勋章啊!他听着他们轻柔、有节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想这位白先生一定要盯着他看。“这位先生要来找我的麻烦不成?”他把头垂了下去。当他把垂下的头重新抬起时,他看到他们已在眼前了。那姑娘走过去了,是一边望着他一边走过去的。她牢牢地望着他,带有一种若有所思的和蔼神情。这使马吕斯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他仿佛觉得那姑娘在责备他,怨他这么多天来,竟不到她那边去,并且是在对他说:“瞧,只好我来了。”她那双眼睛光芒四射、深不可测,马吕斯见了感到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他感到,自己的脑子里正在燃着一团炽热的火炭。她居然前来看他,他是如何的喜悦呀!而且,她是如何望着他的呀!她的样子,比起从前美多了。她的那种美质,是由女性美和天仙美结合而成的。是那种令彼特拉克歌唱、使但丁折服的美。他像是在遨游碧空了。同时,他又觉得事有不妙,心里好不自在,因为他发现,在自己的靴子上有不少的尘土。

他认为,毫无疑问,她一定注视过他的靴子。

他用眼睛追逐着她,直到她消失为止。随后,他像个疯子似的在公园里走来走去。很可能,他曾多次独自大笑,并大声说了些什么。他在那些领着孩子的保姆跟前显得那么想入非非,以致使她们每个人都认为他爱上了自己。

他急忙跑出公园,幻想能在街上遇上她。

在奥德翁戏院的走廊下,马吕斯碰见了古费拉克。他对古费拉克说:“晚上我请客。”来到卢梭店,马吕斯感到饿坏了,一下子吃掉六个法郎。另外,他还付了六个苏的小费。在吃甜食的时候,他对古费拉克说:“你读过报纸没有?奥德利·德·比拉弗奥德利·德·比拉弗,当时夏朗德省极左派议员。的那篇讲演多精彩!”

他已经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

吃过晚饭,他又对古费拉克说:“我请你看戏。”他们在圣马尔丹门看了弗雷德里克演的《阿德雷客店》。马吕斯兴高采烈。

与此同时,马吕斯也显得比平日腼腆起来。他们出戏院时,一个制帽女工正跨过一条水沟,他的眼睛避开了她的吊袜带,而古费拉克却说:“我希望把这女人收在我的集子里。”对此,马吕斯几乎感到了恶心。

次日,古费拉克邀请马吕斯到伏尔泰咖啡馆吃了午饭。马吕斯更是大吃了一顿。他似乎满腹心事,但又显得非常愉快。仿佛他要抓住一切机会狂笑一阵。有人向他介绍了一个不相干的外省人,他竟拥抱了那个外省人。不少同学走过来,挤在他们的桌子周围,谈起了关于由国家出钱,收买一些人到巴黎大学讲坛上讲演的废话,他们还谈了许多词典和基什拉基什拉(1799-1884),法国哲学家,文字学家。诗律学中出现的错误和纰漏。忽然,马吕斯打断大家的谈话,大声嚷道:“能搞到个十字勋章,那才来劲儿哪!”

“真滑稽!”古费拉克低声对让·勃鲁维尔说。

“不,”让·勃鲁维尔回答,“这很严重。”

确实严重。马吕斯正处在伟大爱情初期那种强烈的和入迷的阶段。

这全是那姑娘望了一眼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