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头儿正在里面睡着,呼噜打得震天动地。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我的心既有点失望又忽然感到轻松起来。至少那个调戏妇女的老头儿不是我们的父亲。丈夫迫不及待地来到那人的床前,仔细察看,他的目光中有一种试图攫取什么宝贝似的贪婪。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老头儿不是我们的父亲,这应该是一眼可以看出来的。老头是如此胖,如此肮脏,他的头发长得像一个艺术家,乱得也像一个艺术家。还有,他的脸上有一条明显的疤痕。我丈夫像是被什么蒙住了眼,面对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不死心。他把老头盖着的破被窝掀了去,去察看他的手和脚,就好像手和脚比脸更重要似的。他在抚摸老头的手时,老头打着呼噜一脸满足地笑了起来,也许他此刻梦见了一位花姑娘呢。这时,老头突然停止了呼噜,猛然坐起,然后警惕地观察眼前的一切。他的目光中有一丝惊恐,就好像我们是两根随时会落在他头上的警棍。
那中年管理员说:“他们要把你领走,你收拾一下,跟他们走吧。”
老头说:“我为什么要跟他们走?”
我赶紧说:“他不是我们的父亲。”
我去拉丈夫。他丈夫像正在做着某个美梦,我无法把他从梦中拉出来。我说,我们回去吧,他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我丈夫似乎不肯承认眼前的事实。他立在那里不动。那中年男人说,究竟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我说,对不起,他不是,我公公很瘦的。我就拉着丈夫的手,往回走。丈夫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像木偶一样跟着我。我们往外走。他不住地回头。他自语道:
“也许他就是我爸呢?你不觉得他有点像爸吗?”
我担心他。我觉得他太不正常。回家后,他一直在说那个老头儿,好像他的灵魂已留在那个小镇上。他甚至想再去那个小镇仔细辨认一次。我都不知道怎样安慰他。
我说:“爸这么瘦,一辈子没这么胖过,那老头怎么会是他呢?”
他心有不甘地说:“那也说不准的。”
小叔子这时候进城来到我们家。他一脸的严峻,看我们也是居高临下,就好像我们是他审判的犯人。他半天都不说话,坐在我家的客厅里,那样子像极了他们的父亲,就好像公公转眼之间变成了一个年轻人回来了一样。这情形令我感到窒息、恐怖。他们家的人现在都带着些恐怖的气息。我丈夫见到弟弟,很不安。他在一边陪坐,低着头。正是黄昏,室外的光线从门窗中照射进来,投射在他们的侧面,那暗的半边脸颊透着一些神秘的气息。
“爸为什么出走?”小叔子终于说话了,他显得毫不客气。“你们怎么他了?”他说。
丈夫捧着头,没吭声。我看不过去,我知道小叔子的德性,他其实一点也不孝,他恨不得父亲早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丈夫曾对我说,小叔子对父亲很不满,因为父亲让大儿子受了高等教育,进了城,而他却待在乡下做农民。小叔子认为父亲在大儿子身上花了大把的钱,所以,父亲该住在城里,由大儿子供养。我想起那个浑身颤抖的老人,他在我们家时,我不是没有怨言,但现在我可怜这个老人。他来到我家就不说话,我不知道他内心的感受。我只能大致猜想,也许他真的对这个世界绝望了。
在他们兄弟俩之间,我是个外人。我不好说什么。我丈夫是个老实人,他像是等待着弟弟恶毒的言语,好像只有那些恶毒的言语才能让他的内心得到平静。我实在看不过去。眼泪不可扼制地流了下来。我不能让他们看见。我来到街上。我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起来。我预感到我们的生活正在向可怕的方向滑行。
我在外面释放了自己的情绪后回家。我现在是家里的主心骨。我不在,不知道兄弟俩会干出什么事。我是多虑了,回家时,兄弟俩正在讨论父亲的后事。小叔子认为应该在乡下替父亲造一墓穴,虽然找不到父亲的遗体,也算是入土为安了。这样,我们就不用再惦记他的下落了。我心里支持小叔子的建议。只有这样,我们的生活才可能正常。但我丈夫不同意,他认定父亲还活着,他一定要找到父亲。小叔子认为我们是不想出一笔造墓的钱才这样拖着,他极不耐烦地使用恶毒的言辞骂了我丈夫一通。我丈夫闭着眼睛,一脸痛苦。
又有关于父亲的消息传来。丈夫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去了。他出门,我很不放心。我不知道他在外面会发生什么事。我总感到不踏实,但我不能老是陪着他。我得让生活慢慢恢复常态。我早已对找到公公失去了信心。
丈夫回来了。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白纸,显得茫然而孤单,那脆弱的眼神里有一种神经质的紧张,就好像此刻他正被某个幻象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我发现他苍老了许多,头发很长,满脸的胡子。我对他又爱又恨,我想用咒骂发泄,但我忍住了。他看上去如此软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给他洗漱了一番。
我觉得他越来越像他失踪的父亲。他变得沉默寡言,有时候一天不说一句话。他坐在客厅里,陷入沉思,偶尔会露出神秘的微笑。我问他在笑什么。他好像没听见,没回应我。他睡得越来越少,经常整夜坐在那里。我叫他睡,他说,你先睡吧。我独自睡在床上,身心被巨大的伤痛和空虚攫住。我泪流不止,我感到呼吸困难。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叫喊:
“公公啊,你在哪里?”
有一次,丈夫从外地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老头来。我开始以为丈夫终于找到了父亲,因为这个老头远看还真有点像我的公公。事实当然不是。这老头子很脏,衣服破烂,大概是因为营养不良,看上去浑身无力的样子,偶尔也会发抖,但抖得没有公公那么厉害。我想,丈夫大概是从街头把这个人捡回来的。丈夫放了一缸热水,替这个老头洗澡。洗完澡,还给他穿上公公遗留在我们家的衣服。老头很听话,任人摆布。他见到我,对我歉意地笑笑,但双眼警觉。
我不知道丈夫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他不看我一眼,也没同我多说,就让这个老头在家里住了下来。我一直没机会问他。晚上,在床上,我问他,这是谁,你想干什么?他看着天花板,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的微笑。这笑在夜晚微弱的光线中看起来显得有点异样。我突然觉得丈夫十分危险。
我问:“你打算让他住多久?”
他皱了皱眉头,不满地看了我一眼。
我说:“你说话呀,打算让他住多久?”
他愤怒地把身子转过去,一个晚上再没理我。
他经常陪着这老头,不说话。老头也不太说话,老头大概也没弄明白我丈夫为什么把他带到家里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头显得很老实,但这老实中有一种察言观色的狡黠。自从这老头来我家后,丈夫似乎有一种满足感,他坐在那里,那笑容充满了孩子气,有时候,我真觉得他像一个白痴一样。他变得安静了。以前,他总是去街头,去派出所,打听有关父亲的一切。现在,他整天待在家里,陪着这个人,就好像他真的找到了失踪的父亲。他白痴一样的笑容常常让我的内心充满辛酸感。我想,这样也好,他终于安静下来了,就让这个老头在家里待一段日子吧。也许一段日子以后生活就会恢复正常。况且这老头看上去很安静,他除了向我道谢和歉意地微笑,几乎不说话。他们俩坐在客厅里时,静悄悄的。他俩看上去像静物画中的道具。
但这个老头终于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他慢慢清楚这家里发生的事,弄懂了这其中的秘密,他开始变得无赖起来。
他十分贪婪。吃饭的时候,看到喜欢吃的,他可以转眼之间把它消灭干净。我惊异于他巨大的胃口。大概因为在我们家吃得好,他的身体状况迅速改善,他变得好动起来。这个人开始向我们发布命令。他开始真的把自己当成我们的爹了。他去自由市场转一圈,然后会告诉我他想吃什么。他点的那些东西,都是一般的市民不敢问津的,谁去买这种诸如王八、鲍鱼之类的玩意儿啊,家常过日子又不是开饭店。我买了几次,就感到不对头,这样下去,我们会入不敷出的。
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这个老头开始辱骂我丈夫。他骂我丈夫是不肖之子。他有什么权利这样辱骂我们?我都看着难过。但令人奇怪的是,丈夫好像喜欢他这样骂自己,每次老头骂他时,他都会高兴得浑身发抖,就好像他正受到伟大领袖的接见,幸福得实在受不了。我感到试图让生活恢复正常的希望正在变得越来越渺茫。
我打算把这个老头从我们家赶出去。我已忍无可忍。可当我提出这个要求时,丈夫暴怒了。丈夫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他一直是个温和的男人,可这会儿,他显得粗鲁而暴戾。他甚至想打我,那双眼中有十分可怕的东西。我们一向恩爱,他从未这样待我。我委屈得哭了,我让他打。他真的动手了,他在我的肚子上踢了一脚,把我踢倒在地。我惊呆了,我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我躺在床上抽泣。我不想让那个老头看见自己的软弱。我把门关死。我指望丈夫会来安慰我。但他没有。他一直陪着那个老头。
我无比绝望。我们的生活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现在我真的感到丈夫不对头了。他已不是我原来熟悉的那个人,他正在变得陌生,就好像另外一个灵魂附着在了他的身上。他的心被魔鬼攫住了。
我同他讲理,希望他回到现实。他不但不听我的,反而对着我乱吼,好像我要粉碎他伟大的孝道。我发现我们每吵过一次,他就变本加厉地向那个危险的深渊迈进。他对我越来越冷淡。他几乎不看我一眼。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现在,他和那个老头坐在客厅里。老头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自从老头来我家,我再也没看过电视。丈夫一如既往地陪着他,脸上挂着令人不安的白痴般的幸福的笑容。我知道这是短暂的宁静。我已不敢打破这宁静。我知道这宁静之中潜伏着巨大的危机。我没有力量打破它。我明白不但是他,连我也在欺骗自己。
小叔子大概以为我们找到了父亲,他赶到我们家。他看上去脸上有某种虚弱的表情。但当他看到他的哥哥和一个陌生老头儿坐在客厅里时,他马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对我说:“这怎么回事?”他的脸上显现一种上了大当的神情。
我摇摇头,没吭声。
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他脸上有一种厌恶的神情。他说:
“他是谁?你们收养他不是发神经嘛。”
丈夫的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好像他不认识自己的弟弟似的。那老头儿刚才像大爷一样躺着接受我们的侍候,现在,见到这个气势汹汹的人,他正襟危坐了,紧张地看着小叔子。
小叔子有着乡下人的草莽脾气。他走到那老头面前,抓起他的前襟,提了起来。
他说:“你他妈搞什么搞,你还不快滚出去。”
他把老头儿扔到门外。老头儿满脸委屈地看着丈夫和我。
我发现丈夫的眼睛红了。他像公牛一样迅速地冲向他的弟弟。小叔子正面对着老头儿,叫老头儿滚得远远的,因为没有防备,被我丈夫压在了身下。小叔子一脸惊骇和愤怒。他翻过身来,骂道:
“你这个神经病,你想干什么?”
小叔子毕竟年轻力壮。他挣脱了我丈夫,并且把我丈夫牢牢地压在了身下。此刻,小叔子的情绪有点失控,他用狠劲儿揍我丈夫。他真是残忍,他打他的要害部位,他的眼睛,他的太阳穴,他的嘴,一会儿,我丈夫就成了一个血人。我实在忍受不了啦。我冲了过去,去拖小叔子。但他已起性,他根本不理我,还打了我一个耳光。
那老头儿,一直在一旁观看,当他看到我丈夫血流如注时,他就溜掉了。我看到老头逃跑时,样子鬼鬼祟祟的,好像唯恐有人把他叫住。
开始有人过来围观。有人劝起架来。小叔子也有点恢复理性了。他狠狠地踢了我丈夫一脚,然后擦了一把汗。
他说:“你这个神经病。养一个陌生人当爹,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小叔子看到了我。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分外冷酷。他对我说:
“他脑子有毛病了,你得给他治,否则他这辈子就完了。”
说完,小叔子扬长而去。
我整个身心都瘫痪了。我无力地靠在墙上,失声痛哭起来。是的,小叔子说得没错,他确实病了,只是我不敢正视而已。此刻,他,我的丈夫,被小叔子打得满脸是血,但却像一个英雄一样在笑,好像他占了天大的便宜。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他越来越让我觉得陌生。我感到天真的塌下来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在人群中丑态百出。人群中不时爆出笑声。我恨那些看客。我艰难地站起来,冲进人群,我一把抱住了他。这时,他突然像一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他是那么软弱,没有了刚才那可笑的英雄气概。
我知道他病得不轻。我必须正视现实。我把他送进了康宁医院。
生活是多么令人绝望。可是生活还得继续。
我感到巨大的空虚。我感到不堪重负。公公至今没有下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出走,他活着还是死了,他如果知道儿子现在的状况会有什么感想呢?我很困惑。我的内心经常有一种无处发泄的仇恨。但这仇恨也令我困惑。
我躺在床上,房间里一片黑暗。窗外的天,缀满了星光。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星光了。其实星光一直都在,只是我没见到,我忽略了它的存在。我想起过去。他出现在我面前,他看上去忠厚而柔软,我有一种抚摸他的愿望。我愿意同他共度此生。他是多么温存。我们没有孩子,但我并没有感到人生的缺憾。在这个房间里,我的生命是如此愉悦。我其实早已发现了他身上脆弱的部分,可是我是如此迷恋于易碎的事物。他伏在我怀里,他的灵魂显现,既坚定又柔弱,他习惯于沉默,沉默令他身上有一种神秘的气息。他伏在我怀里,像是要让自己消失。我喜欢这种感受,他简单的动作在我眼里是如此丰富和奇妙。我得小心对待他,我总是担心不小心把这精致的瓷器砸碎。可现在,他真的碎裂了。我感到无力承受。无力承受。
今夜我看到了星光。我有一种彻骨的无助之感。星光看上去如此邈远,如此神秘,就像这人世一样深不可测。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夜晚见到了星光。此刻,那苍凉华美的光耀照着我脸颊上冰冷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