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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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杀妻记(2)

有一次,她还拿瓶子砸我,我的额头被她砸出一个洞。我的额头血流不止。但她没看到。她太疼了,一直闭着眼睛。她握紧了拳头,拼命地敲打床铺。她口中还在辱骂我,这些话是如此粗鲁,她以前可从来不说的,她一直是个内敛的女人。不露声色,就是想骂也在心里骂。

“我有时候真想把你杀了。你是个恶棍,没人性的恶棍。你睡着的时候我想把你杀了。你知道吗?我一直恨你!你在外面花天酒地的时候,想过我的心情吗?”

她告诉我,那天,我喝得醉倒在地上时,她真的希望那个屠夫一刀把我宰了。她心里真是这么想的。甚至屠夫走了后,她还想亲手杀了我。她把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面。她说,我睡着的时候,一脸无辜,好像这个世界上我最纯洁。她就不忍下手了。她说她受够了,她去街上,那些女人总是对她指指点点,她虽然装作什么都不明白,但感到很屈辱。她回家后就会大哭一场。这种事她过去可从来没有提起来过。我听了还是挺吃惊的,我没想到她的内心竟然如此不平,也没想到她甚至想我死。我有点不认识她了。

我感到这像是对我的审判。我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佛,但我知道人生总归有算总账的那个时候,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是在她临死的时候。本来,如果真有上帝,那也得在我死后对我盖棺论定,叫我上天堂或下地狱,现在,在她的审判下,我感到罪孽深重。我有点不认识她了。她一直是和善的,即使偶尔要发泄一下,对我也是包容的,但没想到,所有一切都埋在她心里。她临死前还要同我算总账。我听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一直是善的,却在临死前变成了一个愤怒与仇恨的女人。

她好像轻松点儿了。她惨白的脸慢慢恢复过来。她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了我头上的血,她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我。这时候,她的眼光又恢复了以前的仁慈,她哭了。

“对不起,不对起。”她搂着我的头。“对不起,我很可怕吧。我感到奇怪,就好像有另外一个人钻进了我的身体。你恨我吗?”

我说:“我不恨你,你骂得对。你骂得有理。”

来到病房外,我就哭了。我呼吸急促,内心被一种复杂的情感裹挟。我感到悲伤。我没想到她的心思如此复杂,我一直以为她胸怀宽广,什么都肯原谅我。外面那些女人不值一提,但我好像是有魔鬼附身似的,我宁可在外面鬼混,也不愿留在她身边陪伴着她。

她浑身上下全是淤青。这是在身体疼痛的时候,她乱抓自己的身体造成的。她疼痛的时候,她那张脸是多么骇人,那是另一个人,我完全陌生的人,她的目光里面全是绝望,或者敌意。

“我这一生没得罪过人,没做过一件坏事,与人为善,为什么要叫我这么难受,叫我不得好死?”她发泄道,“这不公平!那些做尽坏事、丧尽天良的人却活得比谁都好……”

我的整个身心在体验她的疼痛。她在大叫大骂的时候,我的身体也跟着痛了。就好像病毒也进入了我的身体,在我的身体里发作。我也跟着满头大汗。她在一个劲地咳嗽。但这咳嗽挡不住她说话。她的那双手,在抓自己头发。她一直很注意自己的仪表的,一直很优雅,但现在病痛把她折磨得像一个泼妇。有时候,我觉得她就要死了。也许死是一种解脱,在天堂,她一定会像过去那样贤惠善良。我甚至有一种掐住她的脖子,好让她解脱的欲望。我不想看到她受到这样的折磨,我想逃离这个地方,但又不放心她。我想,既然她难保一命还不如早点上天堂。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突然叫起来:

“你杀死我吧,你让我早点死吧,求求你。”

我吓了一跳,有一种自己的心思被看穿后的不安。我不禁抬头看了看天,好像真有什么神秘的东西注视着我们。我说: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要求?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我是真的想死。我太难受了。求求你。”

一会儿,她好一些了。那个菜市场的耶稣教徒来看她。我得说这人是个善人,她安慰我老伴,给她祈祷,虽然我觉得这样一点儿也没有用,但只要能安慰老伴什么都行。那个教徒还流下了泪,这个像男人一样的妇人对着一个与己无关的人居然也会泪流满面。

那妇人走后,老伴对我说:

“我想,还是用佛教的方式办我的后事吧。我认识的人都去了西方,我不想死后太孤单。”

我很吃惊。我一直以为她已经信耶稣了。她们祈祷时那么虔诚!但她看上去非常坚定,好像她早就是这么打算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你还不会死。你会长命百岁的。”

“你别骗我。我知道自己快死了。”她笑道,“你说我会进天堂吗?”

“如果你进不了,就没有人可以进了。”

我可从来没想过天堂和地狱。但近来我也会想一想,我想,我是真的老了,人老了,对死亡反而有那么一点不踏实。年轻时,才不在乎呢,年轻时,觉得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甚至尸体怎么处置都无所谓。但现在我发现,我也不是无所谓的。我说:

“我会请最好的道士班来替你诵经。”

她笑了。那凄惨中有一丝满意。她说:

“你一个人留在世上我不放心。”

“我马上会来找你的。”

“不,你要好好活着。”

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午后,四周非常安静,这使得我们的对话显得有点不真实,好像此刻我们就在天堂。我听到远处有麻将声传来。要是以往,这个时候,我也许会是他们中的一员,或者在和某个不服输的人下棋,吵得面红耳赤。至于女人,我老了后很少想起她们来。年轻的时候,她们总是出现在我的睡梦之中,但现在,她们不再光临到我的睡梦之中了。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我曾想杀了你。”她满怀歉意地看着我,她说,“但那个教友说我应该把什么都说出来,好轻轻松松上天堂。你很吃惊吧?我很自私是不是?”

但到了晚上,身体的剧痛就会来折磨她。现在她很少睡着,我当然睡得更少。我很奇怪,我都快有两个月没好好睡觉了,但身体居然没有什么大碍。疲劳是肯定的,可没出什么大问题,我本来以为会累得病倒。但心里还是有一些变化,最初是身体的疲劳,慢慢转变成心理问题,我经常感到沮丧,感到人活着真是没劲透了。是的,我经常想不通这个问题,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别人可以说,人活着就是为了传宗接代,但我们没有小孩,那么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过了午夜,她开始痛得高喊起来。

“你就杀死我吧。”

我听到这话就流泪了。像往常一样,我躺在她的身边,替她全身按摩。这几个月来我都是这样。她抱住了我。她的力气真是大啊,我被抱得浑身疼痛。这时,她拉起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到她的脖子上,然后强迫我使力。我不想这么干,但她的力气太大,我无法抽回。这时,我看到她的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这笑容像在鼓励我。这笑容里像有无比的快乐。这笑容让我迷乱,我的心软了。我想,也许我真的应该满足她的愿望。我感到自己的手增加了力量。我看到她的脸慢慢黑了,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散去。她张开嘴像是要说话,但没发出声音。从她的口型中我猜出那话的意思:

“我那样对待你,真是过意不去……但我没办法……只有这样,你才不会再乱来……这段日子让你受累了,谢谢……”

我把她杀死了。现在她安详地躺在那里。她闭着眼睛。此刻,好像世界停止了运转,我感到四周安静极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上了天堂。我抬头望天。我感到孤单,觉得自己像被抛弃的孩子,孤立无援。我扑到她的怀里,哭了。我觉得这世道不公平,用这么残酷的方式对待我们。

我回忆杀死她的情形。我觉得自己那么残忍。我那么做时,好像已失去了理智,好像是有另外一个人控制了我。我记得,在最后,她在挣扎,她浑身在颤抖,好像在表达她求生的欲望,好像在求我饶她一命。此刻,她死去时的细节分外清晰,这些细节让我感到疑惑,我已搞不清是她让我杀死她,还是我真的不想让她活着。我的内心充满痛苦。

“不管怎么说,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她那么痛苦……”我安慰自己。

现在是凌晨时分。我听到空气中充满了平时听不到的声音,我听到流星逝去的声音,那声音像击碎的瓷器那样脆弱,那是她离去的声音吗?我想她一定在回头看我。窗外传来下雨声。也许不是下雨声,只是她离去的声音。雨落在地上,就像孩子时代的歌谣那样遥远,那样清晰,那样不真实。歌谣说:

天很老,地很荒,

我的日子远去了……

是她在召唤我吗?我嗅到了死亡安静而迷人的气息。是死亡在召唤我吗?是呀,我一个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也许我应该随她而去。

我躺在床上。我吃了一瓶安眠药。我在等待死亡的降临。死亡是一堆色彩艳丽的图画,杂乱无章,就像我这一生。我看到无数女人的大腿,她们在我面前晃动。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这样的景象了,这些景象竟然在我死亡的时候重现。我不知道我在奔向天堂还是在向地狱坠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死亡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得多。

但是,我被救活了。我醒来的时候,我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有一种生的喜悦,感到自己的身体特别干净,就好像在上帝的河流上洗涤过一样,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刚出世的婴儿一样洁净。但过了一会儿,我就觉得遗憾。我想,那生的感觉其实就是死亡的感觉,也许我死了才能让自己干净,才能像一个婴儿出世一样有喜悦。可是,他们把我救活了。我想这也许是命。

不久,警察就把我带走了。警察的到来,我一点也不感到惊奇,我从容自若,就好像我一直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警察告诉我,我杀妻事件已成为一个轰动社会的新闻。

法庭是另一个审判我的地方。我不知道上帝将来是不是用这样一种看似公平的形式来审判我。那个法官高高在上,我在被告席上。控方在我的左方,我无意请律师,法庭给我指派了一个。我的律师看上去倒像是个善良的人。他的眼神很温和,看上去好像对我满怀同情。其实我不需要这种同情。

那个起诉我的检察官,看上去像一个花花公子,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嘴唇薄而红润,他的眼光里有阴毒的成分,有一种想把我置于死地的自信。这倒是我愿意的。我已不想活在这个世上了。只要我愿意,我就能看到她,她在天堂等着我。我想告诉她,我马上会死,但还得经过审判。

因为我杀妻的事已成了一个广泛流传和议论的社会新闻,法庭的审判是公开的,来旁听的民众很多,有的甚至只好在法庭外等候判决结果。

那个检察官又一次让我震惊。他列举了我多年来的种种荒唐的生活,来证明我们的夫妻关系是如何的恶劣。他说,我的种种行为,对我夫人是一种极大的伤害,她一直忍受着,日积月累,这种忍受变成了仇恨。终于有一天……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终于有一天,这个人又一次犯了那种错误,他回家时,已喝得不省人事,醉倒在床上。就在那天晚上,已经被他杀死的那个善良的妇人,拿起剪刀,趁他睡熟的时候,切除了他的睾丸……”

庭下的市民显然对这个事情很震惊,开始议论纷纷。我的律师提出抗议,要控方提出证据。

“如果他愿意,可以让他把裤子脱下来。”

我有点反感这个花花公子。我不想有人知道这种事,本来这是我和她两个人的事情,只有我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却在公众场合把这事抖了出来。不过,这是在法庭上,他有权力这么做。我平静承认了,我说:

“他说的都是事实。”

“那好。”花花公子好像捡到了一块金子,他理了理他的头发,说,“她把你的命根子废了,你不恨她吗?”

我很想告诉他,我不恨她。其实一直以来,我恨我的命根子,我的身体和我的思想都是受它支配着。我其实不想那样乱来,我讨厌自己,厌烦自己。我同她说过的,我讨厌这玩意儿,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把它割除。这不是开玩笑,我这样说的时候,像发誓的孩子一样当真。但我说:

“我恨她。”

这就对了。控方说,他的发言完了。

轮到我的律师发言了。控方的逻辑看来是强有力的,我的律师有点底气不足。不过,我不指望他。我希望他辩得有气无力。他说的是事实吗?他的观点是我和夫人恩爱了一辈子,虽然生活中难免有不如意,但我们关系的主流是恩爱的。我们这一辈子,相互依靠,相互理解,相濡以沫。有很多人可以证明我们的恩爱。邻居街坊们都在传颂我和她手挽着手在马路上散步的情形。他说,我们散步的风采还被电视台拍到,作为老年节目的片头播放呢。律师把我们的生活描述得阳光普照,像人间的童话。我得承认,律师的表现还算出色,庭下的民众都被他感染了,有人甚至还在欷歔不已,连我自己都被他描绘的景象感动了。

可是,在律师和控方相互辩驳时,律师的逻辑不堪一击。控方用一种讥讽的不容置疑的口吻诘问:

“你所说的爱是什么?没了睾丸还能有爱吗?”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也是我愿意的,法庭当庭宣布我杀妻罪名成立,被判处死刑。

当法官宣布完毕,她就出现了。我看到,她就在天花板上,她的目光还是那么善良,但满怀忧虑。她说,你要好好活着。我说,我讨厌自己活着,我活腻了。她说,你要努力,你要上诉。我摇摇头。我说,你在天堂等我吧,我会来找你的。我这么说时其实心里面很疑惑,我会进天堂吗?我想很多人大概认为我进不了天堂。她说,我会等着你的,但你要好好活着。

去刑场的路上,她一直跟随着我。她看上去像一个天使。我一点也不紧张,我像是去和女人约会。我年轻时的荒唐事一一浮现。我是多么强壮,喝酒如斗。女人们身体饱满,健康,充满欲望。后来,所有的人都消失了,我只看到她年轻的裸体。我抱住了她,我亲吻着她,但我怎么都不行。我就哭了。这时,我感到胸口一热,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