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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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白蚁(2)

她们说这话时正是午后时分,赵苇苇站在窗口,望着窗外。篮球场上有两个人在做投篮练习。因为是寒假,学院里鲜有行人。天气非常寒冷,空气一动不动,像被冻住了似的。它不动声色的模样,就像是有某个阴谋正在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中酝酿。

杨若亚躺在床上。她已躺了两天了。这两天她都在流泪。她觉得自己失恋了。

“这次是真的。”她强调。

是真的吗?她心里明白,就在此时,在同赵苇苇诉苦的时候,她其实还在盼望,盼望林博来找她,或者林博发一个短信给她。短信说什么都不重要,哪怕是一个笑话,她都会理解成和解的表示。那样,她就会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值得你付出的呢?你怎么那么傻啊。”

赵苇苇几乎是在骂她了。她知道自己该骂。她发现自己是多么贱啊。她现在越来越不喜欢自己了。

傍晚的时候,门卫阿姨敲开了杨若亚的宿舍门,对杨若亚说,有个男人找她,在楼下等着她。

杨若亚的内心一阵狂喜。她以为林博终于来找她了。她趴在窗口朝楼下张望,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她的脸色煞白。

“你怎么啦?”赵苇苇问。

她没回答。

赵苇苇来到窗口朝下望去。他看到一个穿着浅灰色风衣的男子站在宿舍门口。那人站在灰暗的天空下,看上去非常落寞。

“他是谁啊?”

“他是我的中学老师。教语文的。”

“老师?那你赶快下去啊。你也许可以同他诉说人生的困惑呢。”赵苇苇不自觉地带出一丝讥讽。

她的脸已经涨红了。不是那种羞涩的红晕,而是某种因厌恶而产生的怒容。好像她这几天的怨恨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

“我不去。我不想见那个人。”

“那怎么办?让他等着?”

“随他去吧。我怕他。”

说完杨若亚又躺到了床上。

赵苇苇一直在观察杨若亚。杨若亚的行为让赵苇苇疑惑。在她的感觉里,杨若亚一直是个以善良着称并且善良得快找不到自我的人。现在她竟然不去看望她的老师。

这天晚上,杨若亚的话题依然在林博身上。赵苇苇对杨若亚和林博的事已经听腻了,杨若亚翻来覆去对她说的那点事,她都能倒背如流了。并且赵苇苇悲哀地发现,她的所有劝说对杨若亚不起任何作用。她倒是想听听杨若亚和老师的关系。她隐约觉得这里并不简单。

第二天早上,当杨若亚起来的时候,她发现窗外白皑皑一片,她知道,下雪了。她想她终于睡过去了。她这么痛苦竟然睡着了。赵苇苇还没醒过来,她发出一种没心没肺的轻快的呼吸声,好像她昨晚那些奉劝她的真诚的话,也是没心没肺的。她有点后悔这几天同赵苇苇没完没了地述说了。可转而又想,如果没有赵苇苇做她的听众,她会崩溃的。

她对着窗玻璃,照自己。她习惯于在窗玻璃上看自己,窗玻璃照出的形象不像镜子那么清晰,很柔和,因而可以把缺点都忽略掉。她这几天睡眠不好,眼袋都有了,她不想看见自己的眼袋。这样照镜子就像照相馆里拍的所谓写真照,能美化人。可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他。她没想到他还站在那儿。

宿舍前有一棵银杏树。银杏树的枝叶早已脱落,它原本光秃秃的枝丫,这会儿积了一层白白的雪。他就站在银杏树下面,抬着头,望着眼前这座建筑。他的肩上、头上也盖了一层积雪。他一动不动,仿佛他是另一棵树。

这么说,这个人在雪地上站了一夜。她觉得他真是个可怕的人。以她的阅历,她不能理解他。他是多么有恒心和毅力啊。这么多年来,一直像一个影子一样,追踪着她,让她逃无可逃。

对于她来说,他是她中学时代最可怖的记忆。还不只是中学时代,这种恐惧感还延续到如今。他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的身边,出现在她要去的任何一个角落。就好像她的行踪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她出现在学校的小树林,他的脸就会在不远处的树丛中。她在河边,他会突然出现在河对面。甚至在她上厕所时,她也能在男厕所那边碰到他。每次见到他那张没有表情的麻痹的脸,她都会颤抖。终于毕业了,她以为可以摆脱他了,但他的阴魂不散。他打电话到她家。每次,接通电话,对方总是沉默。但她一下子猜测到电话那头就是他。有一次,她带着哭腔歇斯底里地说,你是谁啊,快说话呀。这时,他才缓缓地说,我爱你。然后就迅速挂了电话。被人爱带给她的不是喜悦,而是无边的惊恐与莫名的屈辱感——这样的人竟然爱她。为了摆脱这种恐惧和屈辱,她让父母换了电话号码。

后来她来到了这所远离故乡的大学。她以为这下子可以完全摆脱他了。却不然,有一天,班主任通知她,历史系里面有她几百封信。她奇怪,她又不是历史系的,为什么她的信寄到那里呢?她取来,看了一下字迹,马上明白是他寄过来的,厚厚的一叠。那时候,她真的有一种大白天撞见鬼的感觉,她恐惧极了,好像自己真的被一个鬼魂缠住了。她没看他的信,满怀着委屈和莫名的愤恨,边哭泣边把这些信撕碎,扔到了垃圾筒里面。

她自己也感到奇怪,这天早晨,当她看到他的一瞬间,一种莫名的仇恨和怒火从她的心底升腾而起。她不知道这仇恨和怒火来自何处,也许是因为意识到她其实和他一样是情感的失败者,或者是因为她觉得被他追求本身就是一种耻辱,总之,她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憋闷感。

她向楼下奔去,空前地坚定。她都没去卫生间洗一把脸。她下去的时候眼睛里有一股仇恨的光芒。她一直是一个内向的女孩儿,善于掩藏自己的情感,但现在,她显得气急败坏。她来到他的面前,看到他的忧郁的眼里闪过某种喜悦之光。她反感他的“喜悦”。好像这“喜悦”侮辱了她。她站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叫道:

“你为什么缠着我,我怕你,求求你,给我滚!”

她吼出这句话,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好像她这几天受到的伤害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她看到他脸上的变化,一瞬间,那“喜悦”就像一颗火星那样熄灭了,他那张刚才还显得温柔的脸顿时出现一种淡淡的惊愕和痛苦。因为惊愕,他眼睛里闪过一种锐利的光芒。不过,这光芒也很快熄灭了。他转过身,显得非常缓慢而无力,整个人像被梦缠绕着,或者说,像在完成一次梦游。他梦游似的远去。

她再也支撑不住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觉得自己就像这雪,阳光一照都要融化成一摊水了。她感到孤立无援。这时候,她清晰地意识到,同赵苇苇的交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的问题只有林博可以解决,也唯有林博可以解救她。她意识到他又赢了,她又向他低头了。她觉得自己这样就像一个贱货。是的,她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如此没有自尊,但她没有办法。她这样想的时候,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溺水者的形象,那个溺水者已没有了力气。

她来到他的宿舍,敲开了他的门。这个假期,整个宿舍楼只有林博没有回家。

“是你?”

这是她进去后,林博的反应。他的表情冷冷的。可她抱住了他,抱得紧紧的,抱得有点不顾一切。她的泪水奔突而出。她说:

“我离不开你。我离不开你。”

林博一直沉默着。他的脸上露出倨傲的神情。不过,他没有再说讥讽的话。他是个尖刻的人,喜欢痛打落水狗。现在杨若亚对他已了解得很透彻了,但即使了解了他的全部,她还是在乎他。她不明白她在乎他什么。他给她的只有痛苦。难道她想要这种苦吗?

很自然的,他们首先要干的事就是上床。只有肉体的结合才能抚平这几天来揪着她的那种痛苦感。她的身体开始是僵硬的,显得不情愿的样子,但林博像是看透了她,知道她的渴望,他不顾一切地占领她。对她来说,做这事并不是为了欲望,而是为了得到一种充实的安全感。当他和她结合在一起时,她流下了眼泪。她想,他真是她的冤家。

肌肤相亲暂时填平了她和林博的鸿沟。她感到和林博依旧是一个生命的共同体。她发现林博的房间已经很脏了,她从床上爬起来,开始为他整理。他的脏衣服已堆了一地,她把衣服装到洗衣盆里,然后,来到盥洗间。冬天的自来水非常寒冷,当她的手浸泡在水中时,有一种刺骨的疼痛的感觉。此刻,她怀着一种自我感动,也怀着想感动林博的念头。杨若亚真的感到奇怪,这会儿林博支使她干这干那,她感受到的不是屈辱,而是幸福。

他没有提起去青海的事。她也不再提及,仿佛那已经不再是一件什么要紧的事了。

周密失魂落魄地从学院出来。他觉得脚有点使不上劲儿,就好像他在冰面上行走,随时会跌倒,他因此有点儿跌跌撞撞的。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但身上的血又很活跃,使整个身体发胀,一种非常疲劳的肿胀感。这种肿胀感让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麻木状态。

他在附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昨晚,他一夜未睡,这会儿确实有些困了。他连衣服也没脱,就躺倒在床上。一会儿,他就睡了过去。

不过,这天他不像往日那样睡得踏实。他一直在做梦。他不停地打着某个电话,但就是没人接听。后来,他站在某幢高楼上,太阳挂在头顶,望过去,一片光晕。光晕笼罩一切,使周围的一切都隐匿不见。他像一只正在某处栖息的鸟。他看到有人瞄准了他,准备向他开枪。

就在他打算展翅飞入那片光晕时,他听到电话铃声。他收拢了羽毛,准备去接电话,但他伸不出手,好像他的手被什么束缚住了。他非常着急。这一急,他就醒了过来。他听到,他房间里的电话真的在响。他稍稍有点奇怪。怎么会有人给他打电话呢?在这个城市,他没有认识的人。他从床上坐起。他拿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很甜,细细的,让他想起她。那个甜美的声音在电话里问他要不要按摩。她说,很便宜的,先生,放松一下嘛。

他不知如何反应,一直默不作声。他甚至有点儿搞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一会儿,他轻轻地放下了电话。

他站在窗口,他看到外面的小街上有很多发廊和酒吧。从刚才阳光遍地的梦中醒来(他不清楚算是噩梦还是美梦),回到眼前的黑暗,他有点不能适应。街对面的酒吧,窗子亮着昏暗的光,有一些人影在晃动。他想起不久前见到她的情形。她站在他前面,脸色苍白,她的眼神里面有他不能理解的愤懑和仇恨。好像他的到来给她带来不幸。回忆她的表情,他麻木的心像是被蜜蜂刺了一下,那种疼痛感迅速传遍全身。

这时候,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次他接得很快,好像他一直在等着这个电话。还是那个女孩,不过这会儿女孩正笑着,笑声清脆悦耳,好像这个人正站在他面前。

“大哥,你好深沉噢,你这样小妹最喜欢了。小妹不喜欢话头多的男人。”

她的笑声和恭维让他感到某种温暖。他疼痛的心正需要这样温暖的体贴和浸泡。他甚至希望这女孩一直说下去。这样,他可以暂时忘却他的伤痛。他有这种经验。在那些失眠的漫漫长夜,为了抵抗难以排遣的孤单和恐慌,他经常拨通某个声讯台,尽管他说得很少,但电话那端的女孩总是会对他说些体贴入微的话。这让他觉得一切变得可以忍受。

他一直没放下电话。女孩像是有些气馁,突然不说话了。一会儿,女孩小心翼翼地问:

“大哥,要不我过来?”

这完全在他的经验之外。那些声讯台的女孩是不会这样说的。他不知是不是应该接受。他还没回答,那边已挂了电话。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想,她应该不会来的。

可是没多久,房间门就被敲响了。是她吗?这么快!就好像她刚才就在门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他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漂亮女孩。真的很漂亮。她的呢质外套敞开着,可以看到她洁白的脖子。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当她见到他时,她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惊恐,虽只是一晃而过,还是被他捕捉到了。她的眼神是一面镜子,他由此看到了自己的脸。他对她的反应非常反感。他已经有些排斥她了。

但他还是让她进了房间。房间的暖气非常猛,女孩却没有脱外套,好像害怕他会随时攻击。他突然恼怒了,是她自己到房间里来的,他根本没有答应过她,她只不过是个婊子,在他面前却装得像个纯情少女。他的愤怒来得如此迅速,让他自己都暗暗吃惊。他迅速站起来,来到她边上,试图剥去她的外套。

“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他没理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剥她的衣服。女孩不再坚持。她站起来,自己脱掉。

“大哥,你着什么急啊。”

现在女孩已站在他面前。脱掉大衣后,她穿得很单薄。吊带衫配着一条短裙。女孩非常适合这样的穿着,使她看上去健康而明媚,令他不敢接近,好像只要他碰到她,那种健康和明媚就会迅即失去。

“大哥,你怎么啦?”女孩胆怯地问。

他有些手足无措。他的右手微握着拳头,在左手掌上挤压,发出格格格的关节滑动声。他不知道接下去应该干些什么。他听说过她们是干什么的。他也清楚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她身上发泄。但他没有经验。

“来吧,大哥。”女孩坐在床边,向他伸出手。

他感到自己体内有了力量,好像他突然变成了一匹矫健的马儿,结实,有能耐,有活力,坚强不屈,无可抵挡。他靠近她。可就在这时,他突然跌倒了。毫无来由地跌倒了。不是毫无来由,跌倒的念头比跌倒本身要提前那么几秒。他知道他无法控制。这样的事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的头重重地磕在她的脚踝上。这一击非常震撼,就像他的脸颊被一个重量级拳手猛击了一下。他的两眼直冒金星,但他的思维是清晰的,他知道此刻,已斯文扫地,像一个小丑。他是多么厌恶自己啊。由于厌恶,他直挺挺地僵硬地躺在地毯上,满怀沮丧,不知道如何做出反应。

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吓着了。惊吓让她甜腻腻的热情迅速消失,恢复到一种既冷漠又担心的状态。这个人的死活同她没有关系,但现在却要牵连她。她蹲下来,试图把他扶起来。他真是重啊。他的身体靠在她的身上。她感到他碰到她时,他的整个身体柔软了下来。她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软弱的类似于孩子的表情。

他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她,伏在她的怀里哭了。他的哭泣令她既安心又反感。她想,他没事,看来也没有什么心脏病,他不会连累她。但这个人哭泣什么呢?一个大男人的哭泣令她感到可笑。不过,像她这样的人什么没见过呢?各式各样的男人,在床上表现大同小异,但也各具特色。哭的笑的都有。她最不喜欢男人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