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医生低下了头。她喜欢他这样,不盯着你看。这样,她就感觉不到压力。这样,她在表达时就可以虚构。她来这里,某种意义上不是为了倾诉,而是为了虚构。她发现自己有撒谎的天赋。她真是个撒谎精啊。当她把自己想象里的事说出时,那想象里的事就成为事实。这让她感到踏实。她同医生谈过自己的丈夫,在她的讲述里,她的丈夫变成了哈姆雷特,优柔寡断却又惹人疼爱。想象和事实在这些谈话里交织,到头来,她自己也弄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编织的。她只感到她这样的叙述让她踏实,让她安心。
这时候,她的手机嘀地响了一下。她的心突然欢畅地跳了起来,她迅速打开包,拿手机的手几乎有点颤抖。是一条短信:
“我总是要想起你。我只想告诉你,有一个人在想你。希望这则短信没有让你感到困扰。”
她的脸红了,身体迅速地放松下来,并且似乎有一种力量把她从刚才的忧郁里打捞上来。她一下子振奋起来。
相同内容的短信已经跟着她快有半年了。短信是匿名的,对方的手机号并没有显示。她知道移动公司有这项服务。她开始不以为意,以为是一个玩笑,或者仅仅是一个陌生人的心血来潮。像她这样的电视台主持人,也算是名流,她经常能收到各种各样表达自己情感的奇怪的来信。但这个人一直坚持着,并且短信的用语非常节制而温和。慢慢地,她就有些为这个短信感动了。但她不知道发的人是谁。
现在,她的情绪舒缓多了。她明白,她这几天的焦虑与最近没有收到这个短信不无关系。她已经有好多天没收到这人的短信了。她还有点奇怪呢,甚至在心里做了种种假设,比如那人是不是生病或出什么事了。实际上她有些依赖它了。短信让她感到一种广大温和的注视。
她决定中断和心理医生的谈话。她其实也不在乎那个所谓的心理医生说什么。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宜静从医院里出来,发现医院门口的公共汽车站一阵骚动,一帮人围着一个小伙子扭打起来。小伙子已躺在地上,抚着自己的头,身子蜷缩。围着他的那帮人一脸怒容,有的按着小伙子的身子,有的用脚踢小伙子的头,有的向小伙子吐着口水。边上有一个妇女在高声说话,说那是个小偷。虽然他是个小偷,但他们如此凶残地对待他,宜静感到可怕。她觉得他们这样打下去他会死的。公车还没有来,宜静一边围观,一边等车。一会儿,小伙子就不动弹了。那帮人似乎过足瘾了,补了几脚后,都走了。小伙子的身子动了动,然后移开了抚着脑袋的手,略微抬起头,警惕地察看周围的情况。宜静发现小伙子非常漂亮。他理了一个很阳光的短发,眼睛大而亮,肤色健康。宜静不敢相信这样漂亮的男孩会是一个小偷。
小偷真的受伤了,他躺在那里不能动弹。这会儿,那个未知人发来的短信让宜静的心里有很多温柔,因此她有了恻隐之心,她问:
“要去医院吗?”
小偷摇摇头。
这时,公车到了,宜静匆忙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小偷,然后跳上了公车。
小偷看到公车远去,脸上露出神秘的满足的笑容。他伸出手,手中多了一个钱包和一串钥匙。
杨小娟,名字听上去挺年轻,实际上她已六十二岁了。她是个安静的女人,喜欢待在家里,不喜欢出门。她看上去清瘦,优雅,有一种动人的书卷气。这一家子的杂事儿都是她一个人在忙。等他们出门,她就不慌不忙地做。他们回来了,一切都搞定了。家里人因此也不觉得她有多忙。相反,觉得她空闲得要命,老是劝她去公园里走走,像邝石一样去跳跳舞或练练剑。她不听他们的,忙完家务,她就看电视或看书。近年来,她开始关注台湾问题。那个岛上的事真是挺有戏剧性的,比电视连续剧还惊心动魄,既有剧情还有主角。她喜欢马英九,觉得他真是一个乖小孩,看到他被对手抹黑,她真是替他心痛。
她和邝石本质上是两种人。她觉得邝石是个孩子,一辈子都长不大的孩子。都这么大岁数了,可看见女人就迈不开步子。在女人面前还好表演,好强,把腰板挺得笔直,自以为是一个男子汉。只有杨小娟知道,他其实什么都不是,天塌下来,他比谁都躲得快。年轻的时候,杨小娟倒是为此伤透了心。邝石总是闹绯闻,有时候甚至同时惹出两桩来。杨小娟觉得邝石真的有一副好皮囊,邝石在舞台上这么一站,无论是跳《红色娘子军》还是《沙家浜》,都像一个白马王子,不像一个苦大仇深的革命者。女人们大都喜欢鲜亮的皮囊,她杨小娟何尝不是呢?她自己也是被邝石的皮囊俘获的。那时候,得到邝石以为得着了宝,真的想向所有人炫耀。但不久,杨小娟才知道,自己跳入了苦海。
开始,杨小娟是痛苦的。她想管束他。她曾叫儿子盯梢,跟踪邝石的行踪,如果邝石溜进哪个女人的房间,就来报告她。但杨小娟最终失望了,这一招对邝石根本就不起作用。他依旧故我。女人,是邝石一辈子的毒,他戒不掉了。问题还在于邝石即使这样,杨小娟也恨不起来。有些男人就是这样的,他花心,但心思并不坏。
这天是星期五。周末了。杨小娟像往常一样,准备了一桌菜。杨小娟退休后,厨艺大有长进。这同她看电视的《美食》栏目有关。她之所以喜欢看《美食》,同那个男主持人有关,他叫刘艺伟,看上去也是乖乖的,有点调皮。她发现自己喜欢的男人都是同一类型的。邝石外表看起来也是个招女人疼的乖孩子啊。所以,她认了。即使同邝石离婚,以后嫁的男人保不准也像邝石一样。
傍晚的时候,家里人陆续回来了。邝奕先回,他的脸上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不是喜色,是兴奋,兴奋中还有些担忧和憧憬。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喜欢把自己的情感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同邝石不加掩饰的性格完全相反,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也许,邝奕形成这样的性格同他们夫妇俩年轻时的吵闹和动荡不无关系。然后是邝石回来了。他几乎在外面泡了一天,也不知他在干什么。他好像越老越不喜欢回家。杨小娟甚至觉得邝石现在有点怕她,总是避着她。有时候,邝石同儿子鬼鬼祟祟说些什么的时候,总忘不了告诉邝奕:别让你妈知道。那神情就像一个在外调皮捣蛋的孩子。邝石回来,就啪地打开电视机,专注地看一场拳击比赛。偶尔抬起头来,偷偷地看杨小娟的脸色。
响起了敲门声。杨小娟以为是小珊回来了。不是,是宜静。宜静看上去越来越忧郁了。这个在电视上总是喜气扬扬的主持人,在生活中沉闷而严肃。宜静说:
“我今天把钥匙丢了。”
“什么地方丢的?”
她好像没听见。她没看任何人,径直向房间走去。进房间前,她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一会儿,四个人在餐桌边坐了下来。桌子上的菜冒着热气。宜静才发现小珊还没回来。
“小珊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
“马上要中考了,功课紧,学校可能在给他们补课。”邝奕说。
“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容易。”杨小娟说。
令邝石扫兴的是拳击比赛一会儿就结束了。邝石感到肚子饿了,他不停地看表。杨小娟拿了一罐牛奶给他:
“你先吃点。”
宜静看了一眼邝奕,邝奕的脸上有一种梦幻似的表情,他显然还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灵魂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她一直弄不懂他。但她敢肯定,他不关心眼前的事。不关心女儿这会儿在干吗。他除了自己谁也不关心。
“写作顺吗?”
“有进展。”
宜静知道他在写一个小偷和少女的故事。她去过他的工作间。他不在。她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她看他的手稿,只是个开头。他好像很难把这个故事叙述下去。
“那女孩和小偷后来怎么样了?”
邝奕有点吃惊。邝奕不太在家里讲自己写作的事。他不清楚宜静是怎么知道他的故事的。他想,可能他把稿子带回家的时候,她看见了。他说:
“有一天,小偷被人抓住了,被一帮民工打了一顿,打得站不起来。少女放学回家,刚好看到了这一幕,待那帮人走远,少女护着小偷去了医院。就这样,他们开始了交往……”
这一切邝奕还没有写。这一切的灵感来源于今天下午的遭遇。是的,他把那女人送进了医院,他们认识了。他觉得他和她的故事即将开始。
这是很好的戏剧。作为一个作家,他的想象比现实走得更远。他的脑子里出来了这样一幕:她从医院里出来后,来找他,向他表示感谢。她是悲哀的,这悲哀激发了他,让他涌出一种动人心魄的温暖的怜惜。她告诉他,她恨那个男孩,那个男孩同一个烂货一只“鸡”跑了。她恨他,她为他做了三次整容,她身上现在什么都是假的……她让他抚摸她的乳房,她说,你感觉到了吗?这是假的。但他感到温暖,他把头深埋在她的怀抱里……
“你在想什么?”宜静看到邝奕脸上古怪的表情。古怪中还有一丝邪笑。
“我在构思。我在想,少女后来为何要跟小偷走呢?”
“噢。”宜静停了一下,又说,“这是个问题。”
邝奕的心里涌出一丝内疚感来。他看了宜静一眼。她的脸上似乎布满了某种焦虑。他的心动了一下。这个在外人看来高高在上的美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忧虑呢?他们已经有很久没做爱了。邝奕总觉得同宜静做爱就像是在同一个蜡像做爱。她是一个蜡像美人。但他想,她肯定也是需要安慰的。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有很强的做爱的欲望。
“你今天做了些什么?”
“老样子。”
“单位里没新闻吗?”
“就那样子。”宜静想了想,又说,“我今天收到一则短信,匿名的。”
“说什么?”
“说仰慕我,很久了。”
宜静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她看到婆婆瞥了她一眼,眼光非常亮。她低下头。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了力量。
“噢。”邝奕看了宜静一眼。他的欲望突然消失了。
邝石喝完牛奶,又开始翻看电视。每个台几乎在播相同的新闻。好像偌大的中国只有这点子事情。他把声音调响了一些,似乎邝奕和宜静断断续续的谈话影响了他的收看。
“小珊怎么还没回来?要不要给学校打个电话?”宜静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这么大孩子了,没事的。”邝奕耸了耸肩。
邝石还在调台。他已搜索了三遍了。电视画面在不停地变换。画面的光线一会儿红,一会儿绿,反射到邝石的脸上,使邝石看起来有一种疯狂的劲儿。
这时,杨小娟站了起来,仔细看了看邝石拿遥控器的手,平静地说:
“老邝,你的金戒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