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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葬礼(1)

步年听到光明村的人在说,今天下午四点钟,有重要广播,村支部要求社员在村头集中收听。光明村的人不知道中央又出了什么事,都猜想可能伟大领袖毛主席又斗争了一个妄图走修正主义路线的代表。自从步年被打成四类分子后,他几乎每天都听广播。他已经感到这几天广播的内容有点奇怪,究竟什么地方奇怪他又说不清楚。他隐约感到这次的斗争可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酷。他走向村头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又像马儿那样在地上爬了。这是恐惧所致,就像有人紧张的时候要喝点酒抽支烟,步年恐惧的时候就要在地上爬。一趴在地上,他就变得镇定起来,他的思维也顺畅了,好像他成为马儿世界才变得正常了似的。步年确实有这样的感觉,他像马儿一样在地上爬时,眼前的一切好像与他无关了,他变成了一个安全的旁观者。步年爬着来到村头。一些社员已经到了。他们见步年又在地上爬,就开步年的玩笑。他们说:步年,他们说你是傻瓜,其实你一点不傻,你平时不爬,他娘的一搞运动你就在地上爬。步年同他们嘿嘿一笑。他们又说:步年,现在你们家有两匹马了,你干吗把小荷花关在家里?你应该叫她同你一起爬到村头来。步年憨厚地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说:她这个地方不行,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们就笑了,他们说:真他娘的怪,步年,你装成一匹马在地上爬,她也装成一匹马在地上爬,你们是前世修的姻缘呢。说到姻缘,有人脸上露出暧昧的神色。他说:步年,你们两匹马是怎样交配的?是不是像马儿一样从小荷花的后庭操进去?听了这话,村头的人都笑出声来。步年也跟着笑了。

过了一会儿,学生也来村头听广播了。他们是老师组织来的。刚来时,学生们态度还算认真,来到村头后,发现高音喇叭还没响起,他们就闹了起来。高音喇叭挂在村头的香樟树上,喇叭口朝下,一副沉默寡言居高临下的样子。一个孩子用一面小镜子把太阳光反射到喇叭上,喇叭银色的外壳跟着闪过几道刺眼的光亮。另有几个孩子因为站在太阳下太热,爬到附近的树上乘凉。更多的孩子开始在地上玩起玻璃弹子游戏。

四点还差几十分钟时,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它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时要响亮许多,以至于它响起时,光明村的人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光明村的人都竖起了耳朵,打算好好听听来自北京的声音。广播今天不知怎么了,没完没了地播放《国际歌》,不像平常,《东方红》过去后,就会出现说话声。《国际歌》大约播了二十分钟,播得人们很不耐烦。他们骂起娘来。他们骂:他娘的,你们待在广播室,不用晒太阳,你们当然可以慢慢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干呢,我们的自留地还没种呢。有人骂着骂着就回家去了。倒是孩子们,这个时候来了情绪,他们跟着广播一遍一遍地唱《国际歌》,唱着唱着,他们觉得自己就像大革命时代的工人阶级,激动得不行。

这时,《国际歌》戛然而止了,广播里传出哀乐。红小兵的情绪还停留在《国际歌》的激昂中,听到哀乐,觉得很扫兴,就好像他们刚刚打了胜仗,班师凯旋时,发现人们用哀乐迎接他们。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悲恸的声音发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伟大领袖毛主席与世长辞了。

这天天气很好,太阳挂在没有一丝云彩的蓝天上,光线强烈,如果抬头去看它一眼,眼睛就会有一阵子看不见任何东西。但听到这个消息,光明村的人都感到天空像是突然变了色,明亮的天空一下子变得暗无天日了。大约听到这个消息一分钟后,人群中传出一个尖厉的哭声。哭声是其中的一个学生发出的,这哭声听起来有点儿怪怪的,但很有效果。一会儿,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哭了,连村头的大人也哭了。就好像这哭声是还不会报晓却争着报晓的童子鸡的啼叫,他一叫,别的雄鸡按捺不住都争着啼叫。于是,村头哭成一片。有人哭得很响亮,企图掩盖别的哭声,好像哭得越响越革命,哭得越响越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似的。

步年爬在远处听广播,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很吃惊。他想,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说不定还会打仗呢。以后的日子会变得怎样只有天知道了。

步年爬回家,对小荷花说:小荷花,毛主席他老人家死了,我们要做好准备。也许他们要我们像马儿一样游行,供他们取乐,我们要做好准备。小荷花躺在床上,一点反应也没有。小荷花虽然什么也听不懂,但步年现在已习惯于对小荷花讲些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情,有时候也讲讲自己的想法和心情。

听到毛主席逝世的消息,光明村哭得最响最伤心的不是别人,是常华的爹。常华爹年纪已经很大,脑子昏了,耳朵也聋了。村头的高音喇叭很响,但在他的耳朵里高音喇叭的声音几乎就像蚂蚁的叫声。本来他这么大年纪的人是不用来听广播的,就是来也听不清内容,只不过是装装样子而已,但常华爹一定要来,他是个共产党员,这样的政治生活他是一定要参加的。他一直抬着头看喇叭,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眼睛是混浊的,嘴巴是瘪的(因为牙掉光了),嘴巴里的口水正在朝外溢。一会儿,他看到大家都哭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他问旁边的人:你们哭什么呀?那人大声告诉他:毛主席去了。他没听清,又问另外一个人。那人对着他的耳朵喊:毛主席去了。说完那人只顾自己哭。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很着急。他见光明村的哑巴阿炳也在哭,急中生智,就去问阿炳。常华爹指指喇叭,张开嘴,做出询问的样子。阿炳领会了意思,举起大拇指,接着把大拇指放平,同时,阿炳脑袋一歪,做了个白眼、伸舌的动作。这下,常华爹终于弄清怎么回事了。他只觉眼前一黑,耳朵鸣叫,四肢无力,一下子晕倒在地。大家一见常华爹激动成这样,担心他会有什么不测,就把他抬到空气新鲜的地方。

常华当然也在听广播。他坐在马车里面听,守仁和步青站在马车旁边。常华在马车里,大家不知道常华有没有流泪。因为常华爹昏了过去,大家觉得有必要让常华知道,所以壮了壮胆来到马车边,对着马车大声说:冯支书,你爹昏过去了。马车里面一点声息也没有。守仁见常华没反应,急了,他不知道常华怎么回事,他爹出事了都无动于衷。他以为常华或许没听清怎么回事,所以,他把头探进马车里,对常华说了他爹的事。守仁发现常华并没像村里人那样泪流满面,而是神色严峻。常华对守仁说了几句,守仁就从马车上缩回头来。守仁对步青说:把老伯抬到家里去。

守仁和步青把常华爹抬到家里。守仁摸了摸常华爹的脉,虽然脉搏跳得微弱,但毕竟是在跳动,因此放心下来。常华那肥胖的母亲正在屋里,见自己的男人昏过去了,不但没哭,居然骂起来。她说:死鬼,叫你不要去你还要去,你耳朵聋眼睛花还想参加政治活动,你是去找死。守仁知道常华的爹和娘是一对冤家,吵了一辈子,因此也没感到奇怪。常华的老婆一向胆小,站在一边没吭声。常华的儿子已有十三四岁,他一举一动都学常华,他年纪小小,脸上的表情却是老三老四的。他黑着脸看着昏过去的爷爷,问守仁:我爷爷是不是死了?守仁摇摇头。

守仁和步青正打算走的时候,常华爹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声音之响令人称奇。那声音就像寂静子夜的枪炮声,骤然震响,整个村庄的人都听得见。果然,没一会儿,村头听广播的人都围到常华家周围,来看个究竟。只见常华爹躺在床上,号啕大哭,他眼睛闭着,眼泪正像泉水似的往外涌。他伤心欲绝的样子,感染了站在屋子外的村民,大家又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正当他们哭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时,大家听到屋里面一片混乱。常华的母亲正在大呼小叫,常华爹却没了声音。有人进去看了看,出来后告诉大家,常华爹又昏了过去。他说着哭了起来,于是大家一起哭。

这之后,常华爹老是这样,他总是突然醒来,发出比高音喇叭还要响几倍的哭声,哭上一会儿,又昏过去。这样的怪事情大家不要说见过,听也没有听说过。大家一致的结论是:常华爹这是对毛主席的感情太深了。得出这个结论出于村民们自身的情感体验,他们都非常热爱毛主席,他们都曾梦想见到毛主席,如果这辈子能见到毛主席那是何等幸福,要是能见到毛主席,这辈子就不算白活了。现在毛主席去了,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了。常华爹在旧社会受过苦,是毛主席让他翻了身,当了主人,忆苦思甜,他对毛主席的情感怎能不深。关于常华爹忆苦思甜的报告,光明村的学生娃感受至深。常华爹总是应邀给学生忆苦思甜。一说起旧社会辛酸的经历,常华爹马上老泪纵横。常华爹过去是个长工,他常对学生说,他日日夜夜为地主干活,但地主给他吃的东西还没有给狗吃得好,地主比半夜鸡叫的周扒皮还要狠。关于忆苦饭,常华爹也是挖空心思,花样常新。有一回,他来学校作报告时,带了一桶喂猪用的泔水来。泔水白白的,已经发臭,并且上面还有一些蛆在游动。学生开始没领会常华爹带这桶东西是为了什么,当他们得知这是他们今天要吃的忆苦饭,一个个吓得半死。常华爹在上面一边流泪一边控诉,学生们在下面发抖,有一些胆子大的学生甚至在策划如何逃出去了。常华爹控诉完旧社会惨无人道的生活后,指着泔水说:旧社会我们就吃这个东西啊,同学们,幸福的生活来之不易,我们不能忘本啊。说着,他用勺子舀了一勺,闭上眼喝了下去。下面的学生见了,都想呕吐。常华爹喝完后,把勺子递给学生,要学生喝这种忆苦水。学生们没办法,一个个流着泪,喝下去。一喝完,他们就呕吐起来。结果,整个报告会都是呕出来的泔水,有人还呕出了蛆虫。看到台下一片狼藉,常华爹在台上笑得合不拢嘴。他因为缺了两颗门牙,笑起来的样子很慈祥。后来这个事情光明村的人都知道了,家长见学校给学生吃这个东西,向老师提出强烈抗议。老师说这是常华爹的主意,他们臭老九不好干涉贫下中农搞忆苦思甜的。学生家长就没了办法。

常华爹昏一阵哭一阵,常华一点都不关心。常华这几天搞来一部收音机,成天在听中央的广播。村民们听说常华那天听了广播后,去了一趟城里,这收音机是他城里的战友送他的。村民们有时候路过队部,总能听到收音机响着,收音机不是播放哀乐,就是在报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名单。这几天高音喇叭也在报名单,报的次数多了,大家几乎能背出这个名单来。有人说,常华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收音机,好像他不用睡觉似的。大家感到很好奇,哀乐和领导人名单有什么好听的呢。

毛主席去世后的第二十六天,常华爹终于在又一次醒后的哭呼声中死去了。这样,常华迫不得已从队部出来替父亲操办丧事。

根据村民们对常华的了解,常华可能会把父亲的丧事搞得很简单。但这次大家都猜错了,常华这一次摆出的架势好像要大搞。

这天晚上,守仁和步青挨家挨户送给社员一个黑袖套和一朵白花。大家不知道这白花和黑袖套是为毛主席戴的还是为常华爹戴的。守仁和步青也没有说清楚,他们只通知村民,明早去常华家瞻仰常华父亲的遗容。光明村的宣传队归步青管,步青就挨个通知宣传队员在常华爹出殡时要好好吹打。步青说:你们要搞得像当年给高德老头送葬时一样热闹。一个宣传队员说:当年有步年吹唢呐,现在光明村没有会吹唢呐的,所以不能比。要说热闹,唢呐最热闹,没唢呐热闹也是乱热闹。步青想想也对,就找到步年,对步年说:我给你争取了一个立功的机会,你准备好,常华爹出殡的时候,你去吹唢呐。

第二天一早,光明村的人都去了常华家。常华表情严肃地坐在父亲的灵堂边,眯着眼睛,对大家的到来无动于衷。大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很多人只是探了探头便来到屋外。他们又不敢离去,怕还有什么仪式。一些人发现了打发时间的办法,他们看到两个木匠正在常华家院子里打棺材。其中一个木匠年纪较大,大约有六十岁了;另一个很年轻,二十多岁。他们可能是师徒关系。地上放着一大堆木料,一个木匠在取木,一个正在用刨子刨木头。木头是上好的杉木。大家发现这些木头原来是堆放在队部的。光明村一些年长者看到常华爹百年之后可以躺在这么好的木料制作的棺材里,都羡慕不已。他们看木匠打棺材时,都流出了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