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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洪水如白云般降临(2)

步年在大厅里转了一圈,觉得每一只粮袋都可能盛着他家的米,但他家的米没任何标记,所以他不可能发现是谁偷了他家的粮食。他不死心,打算去别的洞看一看。光明村一共挖了三个洞,除了大厅,两侧还各有一洞。那里面当然也躺满了逃难的社员。步年一个一个看过去,他发现这些社员警惕性很高,他们大都把粮食保护得很好,他们有的把粮食当枕头,有的干脆躺在粮袋上,他们这样做是为了防止有人偷他们的命根子。也有例外,像冯小虎、黄胖、屁瘦三人,他们躺着的时候,他们的粮袋掷在一旁,粮袋的口还没扎起来。步年看到,他们的粮袋里不是粮而是番薯。步年不知道他们的番薯是从哪里搞来的。他的步子再也迈不开了。他的肚子实在太饿了,他已一天没吃东西,看到这些番薯,他听到肚子里面好像有一万个人在齐声向他叫喊:饿!肚子咕噜咕噜叫着的声音在他听来就像万炮齐鸣,把他的耳朵都震聋了。接着他感到肚子发烧,就像他此刻喝了高度的白酒,就像他跳进了油锅。他的头就晕了。他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他想,他的手不能伸出去,因为冯小虎、屁瘦、黄胖不是好惹的。冯小虎虽然下了台,但他在光明村还算个人物。他的手下还像从前一样跟着他,更不要说像屁瘦、黄胖这样的把兄弟了。冯小虎下台后,比从前更不正经了,从前他在组织里,虽霸道,原则还是有的。现在,他算是彻底自由了,常常干偷鸡摸狗的事。他这个样子就像列宁所说的流氓无产者。结果,形成了这么个局面,光明村面上的事,归常华管。常华管不到的地方,就归冯小虎管。因此,冯小虎下了台,活得似乎比以前还好。这样的人,四类分子步年当然不敢得罪,就是群众也不敢得罪他。所以,步年痛苦地抚了抚肚子,转身走了。他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那袋番薯,他的口中不住地咽唾液。

第二天,步年醒来的时候,满鼻生香。于是他的口水流了一尺长。当然他的口水只能白流,因为那是别人的香。别人正在用他们的粮食熬粥,他们能用一把米熬出一锅粥,熬出来的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米汤,因为你想在锅中找到一粒米饭就像是在大海里捞针。但就是这样的东西步年也吃不到。与步年比,他们就好像处在无比幸福的共产主义社会。步年的肚子再度蠕动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胃壁贴在一起,就像磨盘一样在碾动,因为没什么可碾的东西,所以胃就像针刺一样地痛。为了缓解痛楚,他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吸那香气,好像要把别人家的粥和锅统统吸到肚子里去。步年看了一下睡在旁边的小荷花,透过清晨的光线,他看到小荷花比昨天瘦了一圈儿。他摸了一下小荷花的脸,对小荷花说:小荷花,我知道你饿了,我知道你的肚子里有千万个人在叫喊,你的胃像被针刺了一样痛,但不是我不给你吃,是因为我们家的粮食被人偷走了。小荷花,你忍一忍,我去洞外看一看,看能不能找到吃的。小荷花,你不要担心,我们不会饿死的。步年说完,向洞外走去。他准备去山上找点儿吃的。他知道一些可以吃的野菜。

山上没有什么好吃的。在他记忆中生长着野菜的地方,现在早已光秃秃的了,想来那些野菜早已进入了别人的肚子。这时,他记得三年自然灾害时,母亲吃过那种俗称“二万五”的根。为什么叫“二万五”呢?据说是因为红军长征时,受国民党封锁,没有粮食吃,就拿这种根当主食。其实光明村有自己的叫法,叫金刚藤。这种根生在一种带刺的藤下面,样子像生姜块。但金刚藤在光明村的山上不多,步年扒破手指才找到几块。步年想到小荷花正饿着肚子,就急匆匆地赶回洞里来。

步年借了一只锅,烧金刚藤。这种根烧熟后散发出一种浓烈的香气。闻到香气,社员们都围过来,问这是什么东西,怎么那么香?步年说:这东西闻着香,可吃起来苦得要命。步年拿了一小块尝了尝,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一会儿,痛苦的表情变成甜蜜的笑脸。围上来的人虽没尝过这东西,但他们认为这是个美味,于是都去山上找这种根。

步年的肚子很饿,但他舍不得吃,他先给小荷花吃。步年把小荷花抱在怀中,然后拿着一块树根送到小荷花的嘴里。小荷花嚼了几口,就吐了出来,全部吐在她的衣服上。步年急了,他俯身把她吐出来的舔进自己嘴里。步年一边吃一边骂骂咧咧起来:小荷花,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知道这个东西不好吃,比你的苦胆还要苦,能苦到你的脚底心,但你如果想活下去,你要吃呀。小荷花,你虽然被判为四类分子,但也是劳动人民出身,你的嘴又不是资产阶级的嘴,干吗那么挑剔呀,干吗见不好吃的就往外吐呀,难道你真的忘本了?小荷花,你再这样,我要批评你了。步年骂了一通后,又拿了一块根给小荷花吃。小荷花吃了几口,还是往外吐。小荷花不肯吃,步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的肚子这时已饿得没有感觉了,他想了想就把所有的根都吃了。

又一个晚上到来了。小荷花已经两天没吃东西,步年感到很着急。再不想点办法小荷花会死的呀。没吃树根前,步年的肚子空得难受,现在他却胀得难受。步年知道金刚藤是不容易消化的。如果他坐着,更不易消化,他索性站起来踱踱步。

光明村的人同昨天一样,天一黑就睡了。步年在洞里转,同时他的眼珠子在他们的米袋上转来转去。当步年来到冯小虎、黄胖、屁瘦躺着的地方时,他的步子再也迈不动了,他意识到自己向这边走过来的目的了。自从他见过冯小虎一伙麻袋里的番薯后,他就有了偷番薯的念头。只是白天,众声喧哗,步年的念头被压抑在他自己也无法意识到的地方。现在夜深人静,这个念头冒出来了,他觉得这念头就像有一根草在他的脚心轻轻划动,让他浑身发痒。有了这个想法后,他的行为看上去就像贼了。他东张西望,鬼鬼祟祟地向冯小虎睡着的地方靠近,心跳如鼓。冯小虎一伙横七竖八地躺着,看上去睡得很死。步年的手向那只口袋伸去,他的意识几乎全部落在那只手中。他这么做时,非常害怕。冯小虎如果知道他在偷他们的东西,他们一定会用残忍手段对付他。步年的手终于碰到了番薯了。摸到番薯时,他的手好像是被火烫着了似的,回缩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抓住了番薯。他往怀里塞了四只番薯,他犹豫了一下后,又抓起一只,然后,迅速逃离了现场。他的脚步声在洞里回响。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小荷花身边,惊魂未定。他往后看,发现没人追上来,就放心了一点。他拿出怀里的番薯,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他想,万一冯小虎他们追查起来,不至于全被他们发现。他藏好最后一只番薯,抬起头来时,几乎吓得要昏过去,因为冯小虎、屁瘦、黄胖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他的面前了。他们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凶恶的神情。特别是冯小虎,一副凶巴巴、血气旺盛的模样。步年觉得冯小虎的眼神虽然是僵僵的,但里面的内容一点都不僵,步年觉得冯小虎的眼睛里伸出无数双脚,把他踢了个腰折腿断,眼睛里伸出无数只拳头把他打得鼻青眼肿。这时,冯小虎对屁瘦和黄胖使了个眼色,屁瘦和黄胖当即搜查起来。他们搜查出四只番薯。在铁证面前,步年只得求饶。同时,他的身体已做好了挨揍的准备。步年的身体被守仁修理过了,可以说是久经考验了。但和守仁比,屁瘦和黄胖他娘的更狠毒。他们大约是怕步年叫喊,怕洞里的人知道他们打人,打之前,他们把步年的口用布塞住。他们打步年时不像往常那样骂骂咧咧,而是一声不吭。他们用脚踢步年的脸,踢步年的下身。没几下,步年的嘴、鼻都流出了血。他的下身被踢中后,昏了过去。他醒来时,只觉得浑身疼痛。

步年虽然感到浑身疼痛,但他一点也不沮丧,因为他知道冯小虎他们只搜出四只番薯,还有一只番薯留下了。他想,这是他这一顿揍所得到的补偿。他四下看了看,没人注意他,就从石块下面取出那只番薯。他把番薯捧在手中,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脸上露出幸福无比的表情。他对身边的小荷花说:小荷花,你等着,我煮番薯给你吃。小荷花,这番薯全归你,我不同你争啦。小荷花,你不要认为我觉悟高,把好的让给你吃。不是这样的小荷花,如果你现在醒着,我就会和你分,但你现在神志不清,我如果再和你争食,我就不是男人啦。

偷番薯之事虽然败露,但步年也尝到了一些甜头,所以,这之后他每晚就想着再偷点别的什么。步年认为如果能填饱肚子,被人揍几下是没有关系的。步年因为有了贼心,到了晚上他就亢奋起来。别人都熟睡的时候,他在洞里东串西串。冯小虎那里他当然不敢再去偷了,这伙人下手实在太重,要偷的话就偷那些平时看上去比较和善的人家。偷那样的人家,即使被抓住,最多被他们骂几句。骂就骂吧,人都要饿死了还怕骂不成?

没多久,他就看中了目标。他看到水明瞎子正睡在米袋上面。步年想,如果偷水明的米,水明一定发现不了,因为他是瞎子。可偷水明的米步年又有点下不了手。这是因为:一、水明刚借了他一百元钱为小荷花治病,如果偷他的米,就有点恩将仇报的意思;二、如前所述,水明是五保户,水明不下地,他的粮食都是队里无偿赠予,如果偷他的米性质就比较恶劣。步年又想了想,水明这家伙,其实根本不用担心他,他比谁都富呢,他赌术高明,兜里有钱呢。再说他不下地,所以不用吃得太饱,他的粮食还富余呢,不偷他的偷谁的?步年就这样怀着矛盾的心情,把手伸向水明的米袋。因为水明睡在米袋上,所以步年打不开米袋的口子,他就在地上捡了一块石头,试图把米袋刺破。他戳了几下,米袋就破了,他就伸出手去抓了几把。他在心里对水明说:水明,不是我不仁,实在是我老婆要饿死了。你不会明白我的心情,你是条光棍你怎么会明白呢。这时,他看到有一双眼睛盯着他。那是一双孩子的眼睛,乌溜乌溜的,纯净无邪。他的心里一个咯噔,因为他发现那双眼睛像极了自己的女儿。那一刻,他产生了幻觉,以为女儿正站在自己面前。他眨了眨眼,才弄清那是别人家的小孩。他对自己说:冯步年,你又做白日梦了,你女儿被守仁打死了,怎么还会再回来呢?步年本打算再多偷一点米,但被这个小女孩盯着,他感到很不安,就讪讪地走了。

步年刚刚在小荷花身边坐定,突然,洞里传来一阵凄厉的马啸声。步年对马太熟悉了,他知道马儿这样叫意味着什么,马儿一定受伤了,一定有什么东西落在马身上,马才会发出这样持久而凄惨的叫声。步年想,是不是洞中落下一块巨石呢?如果马儿被巨石压了,那一定会压断腿。步年这样一想,他的身体莫名其妙地疼痛起来。他迅速地向洞里面跑去。步年快要接近马的时候,一个黑影从洞内冲了出来,和他相撞。两个人均被撞得人仰马翻。步年不知和谁撞在一起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时,发现黑影正在向洞外跑。由于洞里面太黑,步年没看清楚那黑影是谁。步年来到马儿身边。马儿见到步年后叫得比刚才还要凄厉,好像它终于找到主子有数不尽的冤屈需要诉说。步年伸出手去拍了拍马的脸,说:陶玉玲,你叫什么呀,你好好的,叫什么呀,我还以为你被什么巨石压着了呢。但马儿没有停止叫啸,它的后腿不住地在跳动,它的头也一次一次地往它的屁股后面瞧,好像在对步年说:你看看后面,你看看后面。步年来到马后面,才弄清楚马儿叫啸的原因。原来有人在马屁股上割走了一块肉。黑暗中,马屁股满是鲜血。步年伸出手去摸了一下,果然,那地方有一个洞。步年的手上沾满了马血。马血流掉很可惜,他就用嘴舔自己的手。一股浓烈的腥味蹿入他的胃部,让他感到恶心。他好不容易才使自己不至于呕吐。

步年想,一定是刚才和自己撞在一起的那个人割走了马屁股的肉。他娘的,肚子都饿疯了,竟打马儿的主意。不过,这个人还是比较有想法的,至少他想到这马儿可以吃。当然这也不是很难的事,人的肚子饿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吃”字,每时每刻都在想什么东西可以吃,吃的欲望激发了人的智慧,于是每个人都很有想象力,这想象力在四周飞来飞去,在每一个事物上缠绕。步年担心,这样下去,恐怕有人会想到吃人肉。步年开始担心马儿的命运,他觉得这个先例一开,光明村的人都会想到在马屁股上挖肉吃。他觉得应该把刚才那个人抓起来,送给村里的头头,头头就会给那人一顶帽子。这样或许能震慑那些想起而效仿的人。步年就向洞外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