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长年的。
现在才知道,原来死亡是个迷迷糊糊的过程,不知是一刹那还是长夜漫漫路迢迢。发生得太快,极度的痛苦,确切地知道死亡来临,盼它早些过去,带上我,少些痛苦。痛苦终将过去,死亡长相依伴。
我是个笨蛋,笨到要死,果然死了。他们一定在嘲笑我,他们都跑开了,只有我的屁股沉,比命还重要,真他妈第一了,我×!愚蠢!你看,人要死就是这么简单,三米多高的摩擦盘居然以为是可以用手推来推去的,我×!真他妈第一了!更滑稽的是:竟忘了身后冰冷坚硬的包装箱上的机身,它挡住了我后退的路。没有它,我哪里会死?我会毫发无伤。滑稽吗?不,不,最滑稽的是:我睡着了,就在车间里,这地动山摇的,我睡着了!全车间也找不出第二个吧!一阵骚乱唤醒了我,醒来时要我命的摩擦盘已到了眼前,想跑都来不及,想推又推不动,呼吸困难,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至死也没说出一句话。就这样,一个默默无闻之辈,不为人知地生,不为人知地死。当我像一张被抽走了灵魂的相片一样滑落在地,我知道我完蛋了,我只能指着我的胸口,那里疼得像是心都碎了。
他们把我抬上车,我还喘着气,本能得还想活着,真是对不起,不过是个假象,临死还向兄弟们撒了谎,本来不爱麻烦人的,却让大伙慌作一团。头发上黏糊糊的,不是血,定是粘上了黄油,也许这辆车刚从半成品仓库回来,可能它也没想到这么快半成品就变成了废品。死就死吧,临了还他妈玷污了一辆地板车。
他们干吗这么快?带起这么多风,好冷!给我盖上点吧,这风又冷又硬。真的,已经完蛋了,就不要这么着急了,给我盖上点吧!他们还是不理我!算了吧,一辈子没什么遂了心的愿,最后的也不例外。他们这是在干吗?一个劲儿地吵吵,他们人一定不少,吵吵什么?好像有的人说慢着点,有人说快着点,有人在叮嘱扶好我的头,有人说别让我滑下来。真的有人在扶着我的头,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一遍一遍的,可惜听不清了,越来越远了。我想睁开眼看看是谁,好像是大齐,又好像是小高,又好像是刘鹏,又好像是大杨……从他们的声音里我听到了哭腔,我想可以了,有这么多人送,真是感谢,我一定能走好远好远。别了,我的朋友!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再也见不到了!原谅我,抬不起胳膊向你们挥手;原谅我,长不开嘴为你们祝福;原谅我,甚至流不出一滴泪。别了,我的朋友!
来了,来了,我的最后时刻,从未体验过的巨大的疼痛袭遍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有针扎,心脏像是枚炸弹,瞬间引爆,它炸起了我,将我抛向天空,我飘飘欲仙,我释放了我自己,仿佛可以抓到云彩,是的,我抓到了云彩,云彩里空空荡荡,兄弟们,我们所仰望的我今天抓到了,空空荡荡。另一个我跌落,重重地跌落,跌起漫天的尘土,血一样红。我的兄弟们大叫我的名字,之后那辆车飞一样地冲出了大门,绝望般的希望给它上满了弦,无人能挡。
我确切地知道我已经死了,再也听不到心脏的跳动了,可我知道我还有灵魂,原来人是有灵魂的,这只有死后才知道。人是多么想有灵魂啊!它果然有。原来这就是灵魂啊:不能听不能看,唯有回忆与幻想。如果这就是灵魂,我们的灵魂真是孤零零的。
不,我现在不是我的灵魂,只是还没有死掉的大脑。是大脑还是灵魂?这又有谁说得好。我妈就相信人有灵魂,还迷信鬼神,迷信鬼神把她保佑,别看她过得凄惨。我都这样了也没见鬼神存在,我是鬼神也罢不是也罢,反正我谁也保佑不了。妈,我保佑不了你,别看我都这个样子了!妈,我都这样了,我也保佑不了你!
她的日子不会好过,她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的哥哥姐姐只管她叫阿姨,我也不管他们的爹叫爸。
是大脑还是灵魂,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见个分晓。可这几个小时如何计算?是短暂还是无限?哪里还有个时间?即便是死,这死与不死又如何划分?
这人真是滑稽,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思考!是大脑。不是大脑,灵魂怎么思考?灵魂不过是个希望,世人撒的谎,它一无是处,无能为力的都可被唤作灵魂。还在想?想死与不死的分界?找到又怎样?像是本能,死也要死个明白。
死,总要个原因;走,总要个人送行。死,因为一个白日梦,梦到一个叫郑海生的人,他没死,没死还为我送了行。他说他打不过我,你说,这多可笑!他曾经把我像条狗样的拖在地上,拖来拖去,他今天却向我摆手,他说他打不过我。我们一个班,没有一个人打得过他,怎么就轮到了我?我不仅打不过他,还厌倦了还手,差得太远,根本不是对手。我希望他会因为我不还手而找不出出手的理由,他会因为看不起我而懒得打我,而后来还真是这样。被他欺负的人太多了,别人也做这样的梦吗,大白天的?当着那么多人,他连说别打了,我听到了掌声与欢呼,掌声与欢呼却吵醒了我,醒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动都动不了,连个摩擦盘都推不动,还要打人?感觉被欺骗,自欺欺人!
后悔有什么用?都已经这样。你,有什么事情是做对的?没有,做什么都是错的,所以就不要后悔了。我只是希望有人会时常想起我,让孤零零的我伴他们片刻。
他们也终究会像我一样来到这孤零零的世界,也希望别人能时常想起他们,带着温暖的情意。
凉意再次来袭,瞌睡也爬上了眼皮。时间到了?这么快?要沉睡,睡着了就踏进遗忘的小溪,这便是阴阳的分界,可你还是无法确知,找不到那根分界的细细的线。最后的遗憾!遗憾就遗憾吧,让我带着这遗憾去无知无觉的永远……
医院去了很多人,多是技校同学,还有几个女同学,老贾、郑岩也在,阿不也在,还挺他妈劲儿,当自己多大领导似的,分厂张厂长也在,厂方的最高领导了;长年的继父也来了,两年多没见过他了,老了许多,比长年他妈大了七八岁呢;他妈没在,听说还没联系上,怪不得听不到哭声。长年已被送进了太平间,这会儿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人,人太多了像是一场聚会。
我讨厌阿不,也讨厌老贾,我可不想被他们呼来唤去地使唤,我只想看看长年。
太平间里一屋子人,活的和死的,活的比死的还多。屋子真大,像间大教室,可惜没有窗户,像个小礼堂,更像座坟墓。日光灯多得亮如白昼,干吗这么多,一半就够,再多也照不到长年的世界里一点点亮。空调口的百叶窗正瑟瑟发抖,这长年的低温,即便有再多活着的人,你也觉得阴森。墙面的石灰已片片剥落,像是一只只瞪大了的无瞳仁的眼,你看它越久你越觉得毛骨悚然。静悄悄的,生者不敢扰逝者的长眠,这人生必经的短短一站。
长年真是瘦小,以前也不曾觉得,可这一躺下,脚下空着半米,左右呢,再挤挤,长年这样的,还能再放下一个。庆幸来的尚早,算是赶上个仪式。没有花瓣,只有冰凉冰凉的冰块,慢慢地放,不想发生丁点儿声响。我的兄弟已闭上了眼,那是一张正直的脸,活着不求人,死了也有的是尊严。是的,我的兄弟和我兄弟这样的人顺着生活的清凉僻静的山坳,他们坚持了不声不响的正道。
突然有个冲动,很想摸摸这张脸,还是算了吧,这么多人。可能意图被人发现了,刘鹏碰了我一下,我觉着很不好意思,可顺着他的目光我却看到阿不的脸:带着厌恶的表情,扭着一张比死人还苍白的脸,放冰块的手生怕碰到长年的一根寒毛。
阿不还想支使我,你妈,×!长年妈还没来,趁她还没有来,我就和别人一起悄悄地出来了,没有跟任何人道别,我也不知道我是要走还是要留,只是不想撞见她,看她哭天抢地。我妈给了我二百块钱要我交给长年他妈,我还是回去还她吧。繁文缛节,长年也收不到半分,再说,长年也不是爱财的人,可是,他爱什么呢?又有谁知道!
好些人像我一样无事可做,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是要走还是要留,只好聚在医院院子里继续谈论着今天的主角,有眉飞色舞的,有故作悲伤的,还有无动于衷的。这死人的告别向来都是生人的聚会,相互补充着死者的生平,伴着惋惜与伤感,不忘提起“如果”,如果不怎样怎样,死者便不会死了。刘鹏说如果吊车换个人开,长年就不会死了。他说:“我怀疑他妈老孙睡着了,小嫚当是玩游戏机呢!还是个临时工。”
“装配就是有人才,敢叫临时工开七十五吨吊车。非比寻常的牛屄!”是装配也是锻压厂最大的吊车。
“装配就是他妈没飞机,有飞机敢让临时工开飞机,你信吗?”
“信!得看临时工是谁了,书记的少爷光开飞机就完了?有核弹吗?挂俩!中南海、白宫、唐宁街转一圈去!开个鸡巴吊车大惊小怪啊?”
小秦一下班就来了,问我吃饭了吗,我不好意思说我吃了,说没吃可时间又不对。医院门口有一排饭店,他跟我说他实在是饿了,待在这儿也帮不上忙,人到了就行了,这不就尽尽心嘛!本不想去的,可又实在找不出个赖着不走的理由。没叫别人,就我们俩。他还要了啤酒,他有些酒量的,我也能喝半斤白酒,可那天,只喝了半杯,算上长年的是正好一杯。酒一下肚脸就红,那一刻,又想起长年杵到杯子里的长头发。我,想回家。
小秦打算吃完饭就回去,我也是这个意思。正等着上菜呢,突然看见林聪,穿了件红色的衬衣,脖子上是繁花盛开的丝巾,系的结蓬松俏丽,还带着两个姑娘,五月的天气,穿着牛仔短裤,宽大的T恤衫,皮肤白白的,都是长发,容貌姣美,有股子难以接近的傲慢和无所谓的轻浮。林聪问我怎么坐这儿,我问:“长年,记得吧?”他一笑,没说话。我说:“死了,今天下午。”
他微微一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秦。他没见过小秦,小秦倒是听过他的大名。
“工伤?”
“是。”
“待医院来?”
“太平间。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有个伙计教人砸了,待这儿住院。”他看了小秦一眼,小秦正在看他的姑娘。她俩坐在另一张桌上。“带我看看去!”
“走。”
小秦和两位姑娘留了下来。
“长年他妈来了?”
“还没联系上。这不快退休了吗,她们厂子组织她们去崂山了。长年他哥在她厂子等她呢。”
“他哥?”
“后爹的。”
“他叔没来?”
“没看见。多少年没见了,来了估计也认不出来。”
“老刘家的人没几个了。”
还没到太平间就听见哭声,是个女人,声音很大,且瘆人。到了门口只看背影就知道了,长年她妈,此时此刻,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人,瘫坐在地上,掰着手指头向老天爷哭诉:“俺孩儿腊月生日,个小生日啊,也就是刚二十,老天爷!”她还对刘永福说:“永福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老刘家,我把咱孩子看丢了……”长年的继父也潸然泪下。
“你还进去吗?”我悄声问他。
他也认为不是时候,说等等看吧。
如此的情景,我看不下去了,想出去走走,透透气,心脏有些不太争气。林聪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像是看得入了迷,还若有所思。我没理他,悄悄地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不黑也不白,星星不甚明亮也不甚惨淡,我想找颗陨星,看了半天也没找见。我记得我们小时候常向月亮和星星扔石头,好像扔得很准、很远,黑洞洞的,扔出去就看不见了,像是真的扔到了天上去,还远远地听到着陆的一声响。今晚,我前所未有地渴望着一块石头,既然不能把哪颗星星打下来,那就把锻压厂的玻璃砸个稀巴烂吧,一个你早该了解的光怪陆离的外衣下包裹着的肮脏、丑恶、麻木的世界。
林聪突然跑出来,看见我,急匆匆地喊:“我的人叫人打了!”
我跟着他跑出医院,一直跑到大排档,突然有种兴奋,因为方才的愤恨尚在。
根本就没人在打架,只是他的姑娘被人在调戏。林聪冲上去就是一个飞踹,那人竟一弯腰,几乎是趴在地上闪了过去。我看那人很面熟,可又一时想不起来。他抄起一只筷子,口中打着唿哨,像只虾似的弯腰对着林聪,整个后背都留给了我。林聪一把抄起折叠圆凳,向我使了个眼色,我却没动,那人突然转了个角度,面对我们两个,我还是没有动。我还是没有想起他是谁,因为没有想起,令我疑惑又气恼。好像他也不认得我,但他认得林聪,他说:“大聪,出息了!”
“强哥,别来无恙!”
“你伙计,有点面生啊!”
我渐渐想起了他,他叫潘强,郑海生的好友。我上初中时他还劫过我的道,要不是林聪及时喊出我哥的大名,一顿皮肉之苦又在劫难逃了。
他一笑,跟林聪说:“她们不说,我也不知道她们是跟你的,别怪乎啊!算了吧,咱们兄弟谁跟谁啊,是吧?犯不上这样!”他丢下了手中的筷子。林聪也假笑着放下了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