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她,孙嘉树没有说错,我是觉着她不错。不就是屁股是大了点嘛,可大的不难看,再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嘛,岁数应该没我大,刘鹏说她一准是个有性经历的人,看屁股就知道,反正只要是跟阿不扯上关系的就别想轻而易举受人尊重的。脸型是圆的,可不是滴溜圆,应该是鸭蛋圆吧,和身材很配,哪儿哪儿都是圆的,这就怪不得别人想入非非了。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像是那种话不多的人,举手投足间有份安静的娴雅。难以认同孙嘉树和刘鹏的观点,什么装不装的,反正我喜欢这样的。像个聪明人,吊车开得也还可以了,有些人就爱横挑鼻子竖挑眼。都说她是农村来的,我看也是,阿不不就是农村的吗?可模样不难看,也不土。不土归不土,可怎么看都像农村的,娴静中有份农村人的自卑。虽是农村来的,可骨子却带着股看不起人的劲,从不主动和人说话,一种让人说不出的懒洋洋的劲儿。不奇怪,吊车班的女工哪个不是这样,哪个没点关系、没点门路?女工嘛,没有路子也得找出点路子来,没有怎么办?刷油漆去?
老孙也跟着,好像他是她师傅。老孙技术是不错,整个吊车班里技术最好的也就是他了,老张技术也不错,可没老孙那么狂--翘着二郎腿开吊车,老张人也憨厚,也好说话,老孙可真够狂的。一天到晚女人堆里转悠,大老爷们干女人活,也不害臊!
她是不是对我有点意思?可跟别人也是有说有笑。不知道,一点经验都没有,还没和女人拉过手呢!对了,她叫什么名字还不知道呢!
每次来拖钢丝绳都能闻到一股尿臊味,一准是吊装班的杂碎干的,跑这儿撒尿,也不怕钢丝扎了脚。钢丝绳上还加了锁,老贾真是个守财奴,听说钢丝绳上加锁就是他发明的,之后别的班竞相效仿。也是,你不锁就有人偷,他不也偷家去,因为家里使不上,反正就图使着方便,要不就使完了给你随便一丢,谁管谁啊!保管钥匙的人是大齐,给我钥匙时竟还有些犹豫,还说什么“锁好了,别把钥匙丢了!”不愧是老贾的高徒,越学越有样儿了。拖出了钢丝绳本想把钥匙还给他的,一分钟也不想给他保管,他却跟老贾从北门走了,大杨过来跟我说:“谱大!上趟劳资科还得带着个放屁添风的。”
“培养接班人。”
“哼!看鹰不像嘴。”这句话已经被无数个人反着说过了,好像不反着说就说错了一样,好像人人都是时尚的解构主义者。(解构主义?长年知道这个词吗?也许吧!)“吊车!”突然昂首一声吓得吊车上的灰尘落英缤纷,也吓了我一哆嗦。随着电机一声闷响,铁轮滚滚,开始了它新的一天的来来回回的漫漫旅程。“上--架--子!”听上去像唱戏,“长年,挂上。先把电机卸了,把皮带摘了。”
大杨是个好兄弟,就是有点痴痴乎乎的。总喜欢讲自己的受伤经历,还讲得血呼啦的,大概他算是四个钳工班里受伤次数最多的了,每次工伤听上去都伤得愚蠢至极,可讲故事的人却讲得洋洋自得。我们刚分配来时正赶上他结婚,还去喝过他的喜酒,又是领带又是西装的,用郑岩的话说--还真算得上是英俊潇傻!后来再也没见过他那时的风采。一个头脑简单、得过且过、无忧无虑、心地善良的人。
萍姐去找的电工还没来,真不知道他们去还是没去,估计还在图纸库里跟别的班的女工唠着家长里短吧,孩子不吃奶了,毛衣针怎么钩了,婆婆又说哪句不中听的了……不知道今天来的电工会是谁,有没有她?不高的个头和不短的辫子,辫子梢都到屁股了,她干吗留那么长的辫子?刘鹏讲话:“这在床上,半件衣裳!”也是话不多,可跟上边的不一样,和人说话时有亲切的微笑,一个人时,安静的表情平和到谦卑。模样不是多漂亮,但不难看,一点都不俗,嘉树也说,说她这叫“素朴,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我就喜欢这样的。听说钳四的陈涛追求过人家,可人家没看上他。可我看陈涛不错,性格稳重,待人友善,技术也好,相貌嘛,一般人,大家不都是一般人嘛,不是谁都长得跟孙嘉树似的。
大杨上了平台,我挂上了钢丝绳。从这儿能看到她短袜与裤腿之间的一段白,左腿在右腿上,小腿是浑圆的,料想身体也是结实的。
陈辉和宋也不慌不忙地上了场,陈辉抬着头扯着嗓子,“电工来了吗,你跑上去?你当那是戏台子?你唱戏呢?”又跟我说:“电机拆不了,你别别拉拉地干什么都不方便。早早地上去,有病啊……”话音未落,他一低头,一块棉纱从他头顶飞了过去。
陈辉还低头去找,没想到扔了包装箱缝里,想掏出来,得屁股撅得比头高。宋是个好同志,为了给他落落台,说:“长年会,长年行,让长年拆去。电工的活儿他少说会一半儿。”
“是吗,长年?你会,你会你去吧。”
“我不去。”
“你不是会吗?”
“会也我不去,甭说我不会了。”
“还是会!真是勤快!一个比一个有病!还有上边那个!你给我下来!”
“你上来!”
“你下来!”
“你上来!”
“上去就上去!你等着!”
“电工来了吗,你就上去?还说他!”宋问。
“我上去给他打下来!”
“没想到方世玉还是个钳工!”
陈辉还没爬到平台,机身后面就闪出一群人,为首一人面如冠玉,眉长目秀,身逾五尺,清瘦挺拔,姓董单名一个伟字,人称董工,是电工的工可不是工程师的工。身后一群伊人罗袜轻移,香尘暗动,一身灰衣灰帽难掩凝肌雪肤女儿身。这陈涛的前妻也在其中,“前妻”是郑岩的说法,听说人家男朋友是法院的,怪不得看不上陈涛。
吊钩上的钢丝绳已从摩擦盘与平台之间的缝隙垂了下来,小董问:“你们干吗呢?”
陈辉说:“哪儿那么些话,赶紧上去,架子都给你推过来了,伺候孙子也没这么伺候的。”
“你才孙子呢!”
“这年头孙子就是祖宗,祖宗就是孙子,公仆就是领导,领导就是公仆。叫你孙子你不爱听,叫你祖宗总行了吧?来吧,祖宗,上来吧!”
小董白了他一眼,很不情愿地爬上去,嘴里还不老实,“线还没拆就放绳子,干吗?上吊玩?”
这会儿该大杨说话了,“小董,两天没修理你,反了你了,又?放绳子管你屁事?好好拆你的线,敢拆慢了我就拆你!”
今天可惜小董只带一帮女将上阵,干也不能干,骂也不能骂,看小董一个人出丑不算,还要一旁窃笑。小董嘴皮上的功力实在不够段位,一个人含糊不清地絮絮叨叨,陈辉说:“行了,叫你干个活,看那个不乐意劲的!来吧,拆完了给你说个媳妇!”
钳工拆电机跟电工没什么冲突,不就是两根线嘛?拆电机跟拆摩擦盘也没冲突,可他们就喜欢这样,这是顺序,如社会秩序一般郑重,谁也不想或是不敢打破它。小董那两下子我还真会,还真看不出他们电工活有什么技术含量。可一直以来,钳工就是要等着电工,这也要等电工,那也要等电工,有什么呀?你钳工拆不了吗?不就是几根破线吗?我闭着眼都能给它揪下来。听说人家外企的钳工什么都是自己来,电焊都会,像这个,还有个钻床班,真是滑稽!钻床哎!钳工车床开不了,钻床还玩不转?这中国人就好开国际玩笑!
钻床班的老王在叫吊车呢!老王是班长,还管着吊车。郑岩碍于面子,电机一下去,吊车就给了老王。大杨建议把摩擦盘螺丝卸开,陈辉却提议打把牌,他竟然真的掏出了扑克牌,当然,只是开个玩笑。他老说,人只要活着,就没有干完的活儿,干活的同时体会不到乐趣,那就是奴隶,而且是人生的奴隶。一个工厂,两千多人都是奴隶,那是什么?那是历史的倒退。打把牌怎么了?打牌是对命运的抗争,打牌是片刻主人身份的体味与回归,所以,对奴隶而言,娱乐至上是活下去的希望。大杨是个老也闲不住的人,对待工作就像对待反动派一样,总想把工作早早地消灭,消灭得干干净净。他这人就是这样,也难怪陈辉他们老是嘲笑他。大杨则说陈辉懒得腚上都招了蛆,可陈辉懒得有道理,而且他也不是一点儿活都不爱干,再说,与打牌相比,他更爱读书,武侠小说、故事会、电视报……最爱看的还是小人书。读书是长学问,所以他总有大道理。
摩擦盘轴承座螺丝也不知道谁上的,真他妈紧!我怀疑加了胶。大杨放下扳子,接过我手中的大锤,还要被他笑话,“长年,这些活都是穷种干的,少爷还是歇歇吧!”我能看到扶着扳子的宋在偷着笑。大杨咬着牙,咧着嘴,牙都龇了出来,砸一锤喊一声“开”,连喊了三声,宋就说:“行了。”可能陈辉怕我挂不住,就说:“可惜了当年老蒋不争气,要不,长年现在正提笼架鸟、眠花宿柳呢,是吧?还跟你大杨在这儿抡大锤?你充其量不过人家长年家来一小童儿,你知道吗?去,大杨,把我鞋拿过来;去,大杨,把我痰盂拿过来;去,大杨,把痰盂里尿喝了!得这样!”
不丢人是假的,说真的,我连拿个扳子都他妈费劲。一扳子就要半米多长,二三十斤,没来装配前我见都没见过。紧螺丝的混蛋们一定是加上三米多长的管子紧的,分明是让我出丑。大杨说:“长年,找找人调了四班得了。”
宋学义就是打四班来的,四班组装的都是小吨位的,一般都是一百六十吨和二百五十吨的。他说:“四班就轻省了?烘装下来手都哆嗦,”烘装是种通过将螺杆加热,利用热胀冷缩原理将两部分机身组装在一起的工艺。他指着他脚下直径近乎一米的螺母说:“你上这个用工装、用吊车、用油泵!他们呢?两只手!没干过吧?光见过没干过,是吧?一个螺母,两百多斤,你对不上扣,两把还拧不上,想再搬起来都费劲!你要是碰上个傻屄车的,你找吧,你都对不上扣,你都不知道是螺杆不对还是螺母不对!折腾死你!上回四班螺杆不是断了吗?估计就这么个事儿,二十分钟、半个小时还拧不上,螺杆都凉了个屁的了,那个拧上,这个没拧上,它能一样吗?你光拿卡尺量,是一样,可缩那劲儿一样吗?一个长一个短,不断了才怪呢!你知道那螺母多沉吗?”他一指我,“你们刚来实习的时候,我还在四班呢,大齐也分四班了。正好齐云山让他跟着我,头一天,我记得特别清楚,我问他叫什么,他也问我,还一口一个宋师傅,不像现在似的。头一天,跟我搬螺母,就是挪挪地方,我搬一个,他搬一个,戴着副棉线手套,等把所有的螺母都搬完了,跟我说(换一副可怜巴巴的口气):‘宋师傅,手破了!’两条口子,不是划破的,是让螺纹挤破的。你就想想有多沉吧!手破了吧,还搬过来,搬过来还放得好好的,还不是搬了一个,这才说。有股子彪劲!”
宋说的对,四班组装的机器吨位是最小的,可不代表干的活就是最轻的。忘不了正式到装配上班的那一天,车间主任老赵说过一段话--“装配,个顶个的好样的,没一个孬种!有根子有门子的没一个上这儿来的,他们来干吗?他们根本就干不了装配的活儿!”听了这话,你身上的汗毛都是热的,甭说是血了。
大杨说:“长年是手巧,可就是没有劲儿,棒子秸儿似的!你饭都吃了脚后跟上去了,啊,长年?”
陈辉说:“我要是说了能算,我就给你分了模具去。你五级不五级咱不说啊,就冲你磨那钻头、锯那钢板,搁了装配屈了才了。装配有这细活儿?主要工作就是搬铁块,一块块往上摞,摞完了试车,试完了拆。拆完了吗?拆完了再摞一个!这不就装配吗?有一回老贾也不知道吃谁的屎头子吃多了,非要磨个钻头,半吊子货,你说这活还用你干?不闲得吗?磨那鸡巴钻头,俩人钻不动,我操,还不如他妈不磨呢!长年看他不在,去磨了两下,回来吐噜吐噜的,一个人都不费劲,整个机身上的孔,油路的啊,都钻完了,没磨一下。大杨,你甭看,你不也行。”
“你行!”
“我这样的,别的不会,就是个混!长年不一样,风华正茂,身怀绝技,路长着呢!”
“你快死了?”大杨问。
“甭惦记,快不快的,死你后头。”
吊车又来了,气缸和拔叉很快就卸了下来,工作进展很顺利,我们的活儿一上午就差不多了,整个机身下午下班之前肯定交差。明天是礼拜六,感谢政府好政策,一天变两天。明天终于可以不用加班了,这个月总算熬过去了。
摩擦盘一吊走,庞大的机身像是被砍了头,还高高举着手,手上什么也没有。等油工们给它穿上新衣裳,它就可以安心地躺进包装箱了,投降不必再举手,因为双臂已经砍没有。木工段的兄弟会来给它盖上盖,动作麻利地钉上钉子,木条与席子的混合,那是它遮风避雨的小房子,二十多平米呢,大小宽窄,跟里过日子都行。之后油工再在小房子上喷上编号,那是它的名字,名字是唯一的,跟人可不一样。
我的小板凳也有名字,它的名字是9707,笔画是我永远也写不出来的规整。小板凳的宽窄和汽车牌照差不多,那是我爸爸的作品,就这,你能知道我爸爸是一个多么好玩的人。如今,小板凳被另一个人垫了花盆,浑身上下都是泥土,边边角角都泛了白。过去的人就是这般被怀念的!
吊车又归了大齐,他回来得还真快,宋说十点半了,我都没觉得。宋指着大齐跟我说:“看见了吧,这就是你明天的活儿。”我相信他的预言,老贾总有这个本事,全车间一半的大修活儿都归了他,别不服,剩下那一半还是他不爱要的或是他不会干的。我们班的奖金是全车间最高的,这月又一千多(全班的),这也要归功于他,当然,加班也是最多的。老小子有前途,调度老张今年就要退了,我师傅说老贾正走着分厂里的关系呢,调度的位子十有八九是他的。
吊车又归了我们,再拆了平台,我们四个的活儿这一上午还真要落听了。郑岩带着他的人回屋喝茶去,其实也没什么,两个架子本来也站不了五个人,可要是我当班长我就不会这么干,不管它是正的还是副的。拆个平台快得很,虽然我膀胱里装满了不能再满的尿,我还是不会看着别人拧螺丝而自己去放水,不是多么高尚,而是脸皮子薄。
大杨说这活儿完全可以交给吊装班来干,拧螺丝谁他妈不会,进而又批评装配的工作没一点技术含量,他的话让我想起三班老丁讲的一个笑话,好像这个笑话是个真实的故事:我们的人去聊城监狱修机器,那是我们厂卖给他们的。有个犯人就问我们的人:“你们是哪个监狱的?”当他知道了他面前的这几位比他们享有更多的自由时,他竟说:“你们不是监狱的你们干这样的活儿?”
平台稳稳地放进了包装箱基座上,我又摘下了钢丝绳,拖到我早晨拖出它的地方,锁好,把钥匙交给了大齐,可他却让我帮他忙。我说:“找别人吧,我都憋不住了。”他皱着眉头说:“两分钟,两分钟用不了……”他以为我在骗他,我连话都懒得说,我头也不回得走向我向往已久的五谷轮回之所。
技校时我跟齐云山一个班,一个班就二十六个人,可很少和他说话。只知道他爹是乡政府的干部,是搞计划生育的,所以他才有资格考技校,再就是知道他字写得不错,还听说他在宿舍里打牌打到梦里都嚷嚷着“吊主”。他现在是装配的团支部书记,都说他是我们这一拨最有出息的,我看未必。孙嘉树没有及时交团费,他竟给孙嘉树销了团籍。
宋说:“看着吧,明天十有八九又要加班。”
“大修?我可不想来了!”
“他拉来,下午也没人,还得明天。”
不管是加班一天还是一晚上,只给一块一毛钱。堂而皇之的《劳动法》连茅坑里纸都不如,就这,还国企呢!
“俺老婆还叫我跟她一块回娘家,明天我也不来了。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