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岁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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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去了趟三味书屋,没一个人是我认识的,问起老丁,说早走了,开公司去了。问起别人,不是退休了就是没来上班,再就是不知道。给老丁打了个电话,还好,接了。他说:“我现在,堕落了,没脸见你们了。”他去了朋友的公司,做图书的,净出些乱七八糟的破书,有些居然还进了国家图书馆,真不知道任继愈的手下是干什么吃的。我跟他说我辞职了,他问:“不是挣得不少吗,干吗辞了?”我说:“论文贩子,为虎作伥,不想干了。”话一出口都觉着丢人。他说:“兄弟,理想不当饭吃。你得结婚、生孩子、养家糊口,只要不违法,只要能挣钱,委屈点良心,算什么呀?你现在上大街上瞅瞅去,有几个衣冠楚楚又坦坦荡荡的?又有几个人的良心不是灰不溜秋的?没办法,先知的教导再动听,可我们得活着!没杀人没放火、没贪污没受贿、没偷没抢、没出卖国家机密,就已经是好人了……”他说起来就停不住,听得我怔怔发呆,我还以为拔错了电话。他还问我现在干吗,他说要是干着不顺心就去他们公司,做图书挺赚钱的。突然间,我有种重回三味书屋的感觉,而那如在眼前的过去却已物是人非了。我对他依旧感激,只是,细想想,感激中少了些敬重。

内刊的工作很恶心,拍不完的领导马屁,吹不完的集体主义,我甚至开始怀念那个没白天没黑夜的装配车间了,还是当个工人好,不知少干多少不要脸的事。我又觉得图书策划的工作不错,挺有意思,不仅能挣钱,将来对我的文字生涯也有帮助。这次就不能不跟江童商量了。她一听,挺高兴,说我长记性了,还说:“老丁对你真不错。”

“老丁失恋了,伤得不轻,连人生理想都转变了,一门心思想赚钱,用不了几年就发达了。”

“那你呢?你也不别当诗人了,作家更不用说了,做个默默无闻的稍微有点儿钱的人就行了。”看我不说话,又说:“蜗角虚名嘛!”

“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

“看不出来,你名利心还挺重。”

“名利双收是最好,没利也行,但无名,至今还没想通。”

“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要个虚名有什么用?”

“萨特说,他的思想在他的作品中世代相传,当读者读到他的思想,刹那间,如同耶稣三呼拉撒路的名字,死去的萨特重回人间。其实,人类不就是这么世代相传的吗?”

“流传的是思想,又不是虚名。”

“我们的思想是需要分门别类的,而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名字就是起这个作用的。”

“不就这点儿用吗?”

“有这点儿用就足够了。”

“那咱起个笔名行不行?”

“弄不好,跟老丁一样,这辈子都没戏,还操心笔名干吗?老丁现在都起了好几个笔名了,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就他出那些烂书,他嫌丢人。”

“烂书还赚钱啊?”她笑了,看着她的笑容,这才发现,管它什么笔名还是虚名,只要活着,跟心爱的人在一起,便是永恒。我说:“烂书不归咱管,先把咱的论文合计合计。”她说她不会写论文,要我帮帮她,还帮什么,我替她写出来不就完了吗。

她的论文基本上是我写的,她只照着指导老师的意见稍做修改,没想到她竟得了个优,我的才是个良。给她高兴坏了,她说我这是舍己为人。还好我过了,要是没过,那才是折己为人呢。

内刊实在是干不下去了,我去了老丁公司,因为他跟我说:“干好了,一年挣十万,小意思。”他的理想是再现1997年的花城,一把赚它个几百万。

要过年了,江童打算三十在北京过,初一就坐火车回内蒙古,问我去不去,我说:“不是初二回娘家吗?”

“傻瓜,晚上的火车,到家正好是初二。”

“好,那咱就拜见拜见老泰山。”

我们商量着该买点什么带回去,她说她两个舅舅给她姥姥送去不少好吃的,过了年也吃不完,姥姥说让她带回家些。她还想给她爸买件羽绒服,我问:“给你阿姨买什么呀?”她一怔,很明显没想过。我说:“一人一件吧!”

“凭什么呀?她给我买什么了?”

“不为别的不也是冲你爸的面子吗?”她还是有些不高兴,我说:“就算她对你不好,你对她有成见,可你终究还是有个家,想回去时就回去,想看你爸了就去看看他,想看大草原了就站在蓝天白云下。”

她被我说得也忽然伤感了起来,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要安慰我,果然,她说:“三十去姥姥那儿吧!舅舅们也去,一大家子人呢!”

“不大好吧?我都不认得你舅妈和你的表哥们,大过年的,第一次见面,大家多不自在!”

“姥姥还说呢,说:‘让嘉树来咱们这儿过年吧!一个人在小屋里多可怜啊!’”

“你就假传圣旨吧,你!”

“真的,不骗你。姥姥都发话了,你还怕什么?其实舅妈他们人不错,姥姥那也只是一面之词。”

既然这么说,还是去吧。她很高兴,像是当下就是年三十,一家人正围着我交口称赞,我不好意思地脸红,她却喜上眉梢。

我们去商场买衣服,她非要给我也买一件,我不要,我说:“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她立刻沉下了脸,反问:“你是君子,我是什么?”正在我理屈词穷之际,眼明心快的导购赶紧说:“挑一件吧,大哥!您要不穿好一点,怎么能配得上这么漂亮的姐姐呢?”这下她可高兴了,高兴了一整天,而我,则被她打趣了一整天。

之后我们又买了火车票,初一的票很好买,我们要了两张硬卧。还从没跟她坐过火车呢,想想能晚上给她掖掖被子,吻她的脸颊,道句“晚安”,就幸福得无边无际了。我问她:“去了你家,咱们睡哪儿?”

“睡家里啊!”

“不大方便吧?”

“要不,咱们去开房?”

公司早早放了假,这样的工作在家也能干,本就没有严格的考勤制度,只要能出活儿,不去上班也是一样的。平时只要不用去公司我就去国图,放假这几天也是如此,天天早去晚归。年关越来越近了,这街上的行人车马也渐渐地稀少了起来,每年过年,感觉除了庙会,北京就是一座空城。我住的小区外有条不太宽的马路,一到晚上就成了停车场,这些天车少多了,可有辆红色的桑塔纳老能看见,不管停在哪儿,反正总在这条马路上。虽然它很普通,可我不记得以前见过它,车牌还是京A。难道这个人是来这儿过年的?还是郑海燕放出的狗?也许是我太紧张了,他要杀我,何必开个车来,他完全可以等我从国图回来,夜幕之下,与我擦肩而过,转身就是一枪,万无一失,全身而退,死无对证。真是这样,她就说不知道,福尔摩斯也拿她没辙。我跟我哥谈过这个问题:如果我真的被人干掉,就一定是郑海燕干的吗?我哥也要找把枪,让郑海燕大睁着恐怖的双眼,一声声数着枪响,子弹穿过胸膛,伸出手,灵魂却飞走,肉体还在想着为什么?不,我和我哥说,不能这么干。我们宁愿相信我的死与她不相干,只是走了火或是一时搞错了左右,想打穿肺叶却打透了心脏,或是她和那个人压根儿就不认识……也不必追究到底是谁了,没有这个本事的,何必搅了平静的生活?什么也不为,只为家中那个一笑只有一个小酒窝儿的却又那么爱笑的小囡囡,千万不要追究了。我们力所不能及的,上帝自有安排。

一直忙到二十九,晚上回来,那辆车还在。三十那天我也买了几个福字回家贴了贴,刚把早上和中午的饭盛在一个碗里吃完,江童就打电话催我过去。我下了楼,突然想起那辆桑塔纳,本来我可以不走那条马路的,可我还是在小区门口买了点水果之后又绕了过去。左看看右看看,路边的车更少了,也少了我要找的那一辆。我竟有些失望,像是每天上班都能看到公交站牌下的美丽姑娘突然一天看不到了,换工作了?搬家了?嫁人了?陌生的生活总是神秘的,充满向往的。若是江童不认得我,她的生活又该是怎样一番景象呢?我若是不认得她,我的今天又是怎样度过呢?若是郑海生不认得我,他是死是活?我若不认得他,我又活在一方怎样的天空下呢?想起老家,想起我爸妈,以前过年,总要给他们磕头的,山东人的礼数与陋习。想给他们打个电话,跟他们说我这就去江童家过年,让他们放心,我不是孤苦伶仃一个人。我摸了两个兜儿都没摸到到手机,我下意识地回头,我看到了那辆红色的桑塔纳,车牌是京A,正向我急驰而来,我还看到了司机,不是个姑娘,正是那天给我送书的人,手机也摸到了,就在我羽绒服的插兜里。我不知我是怎么从自行车上下来的,是飞下来的还是滚下来的?我只知我坐在了地上,一辆停在路边的车挡在我身边,而我的车还没有倒下,只是稍稍倾斜了一下,后边的车闪电般冲上来,撞上去,无人骑的车如一支三弓床弩的箭般地弹出,疾驶中忽然闪了肩,滑到了,依然向前,使尽它最后的力气,就算不能再向前了,车轮却还在滚动。我爬起来,没命地往回跑,边跑边回头,那家伙还真的追了上来。距前方的丁字路口还有四五十米,没有什么藏身的地方,只有跑。我听到了两声枪响,我不知道是不是打中了我,我也无暇回头,只有弯着腰,在人行道上,在自行车、路灯、国槐之间闪转腾挪,跑动中连手都着了地。终于跑到了路口,向左拐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追我,我只能继续跑,我看到路边有出租车,可车里却没人。路边有家发廊,有个男人正站在门口和小姐说话,是在讨价还价吧!老太太和老太太在聊天,牵的狗穿着唐装,向我叫唤,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便利店还在营业,还有人出出进进,客客气气地打着招呼。面食店的伙计奇怪地看着我,平时我常去他家买馒头,还有豆包,今天他的生意不太好。

我回头看了几次,他没有跟过来。他有车,或是开车去了,还想把我撞死?我在犹豫着要不要跑到大路上去打辆车,还是跑进小区和他捉迷藏。略加思考,其实也没有思考明白,我没进小区也没跑向大路,我向北跑去。太累了,自打来了北京,没有跑过这么远的路。路边停着几辆车,我躲在两辆车之间,正好能从前面那辆车的反光镜看到身后。我知道这不是好主意,如果他开车追来,又发现了我,无丝毫的可能跑过他的子弹。可不管怎样,我需要喘口气,我像只被狼撵的兔子似的跑了半里地,就差点喊出“救命”了。我想,我不该继续在这里坐着,这绝不是个观察敌人的好时机,手无寸铁时唯一的方法就是跑,跑得远远的,让他一辈子也看不见你。正在我准备起身之时,反光镜中出现了一辆红色的车,没错,是辆桑塔纳,它还停住了。我尽可能地埋下头,生怕他会看到我一根头发。他还在犹豫不决,我害怕极了,我不知道他若真的开着车过来,我的腿还能不能站起来,我若转到车的右侧,他会不会看到我,我不知道。那一刻,我想跑,就算让他看见,我也要跑,可我知道,如果这时选择了跑,那便是比绵羊还愚蠢和懦弱的。他的左右为难说明了他没有发现我,没有一辆车的后视镜出卖了我。很快,他开车走了,没有右拐也没有左拐,很明显,杀人的人也要活命。

我没有急着动身,我检查了一番我的身体,我没有被打中,就连衣服都是完好无损的。我拿出手机,调到静音,想了想,关机了。我看看前,看看后,小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不能站起来,我还得再等等,这条小路四通八达,他从前边绕过来也不是没可能,再和我打个照面?还是算了吧!我就这么坐着,坐得我的屁股比冰坨子还凉时,我站起身来,却不知该走向哪个方向。

我不敢住附近的旅馆,就一直走到地铁站,地面之下遇见他的概率总会小一些吧!可上了车又发现,我并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这时旅馆是贵还是便宜,因为,从今天开始,我必须精打细算得花每一分钱了,狗杂种盯我不是一天两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