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她去了东华门外一家不算大的饭馆,已是一点多了,人不多,正好说说话。今天晚上她就要坐火车回去了,来前说好的,还要回去上班的。我有种感觉,今朝一别,不知几多春秋才能再见面,有些话,不得不说,不得不问了。我问:“将来有什么打算?”
“你呢?”
“我越来越觉得我是一个半废的人,头上总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道什么时候马鬃就会断。我也在规划着我的未来,可我又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规划。如果我知道我明天就死,我一准不是这么活着,可明天我是死是活呢,我不知道。我想象不到我会走到今天这样一种境地,不是没有出路,而是不知道有没有出路。当然,也不能因为我这么说,就认为我是一个很悲观的人。不管我有没有出路,我都要走下去。虽然我的问题没有解决,虽然问题涉及生死,解决不了就解决不了,我也没有办法,可是路总要走下去的。狄兰·托马斯说:‘父亲,不要驯顺地走进那个良夜。’”她没有听懂,我掏出本子,把它写下来给她看,“良夜便是死。狄兰被称为‘疯狂的狄兰’。我总有种预感,她会找到我,杀掉我。当然我会害怕,可我认为人类的最疯狂莫过于绝境中的不温顺,我就是看不见死神,要是能看见,死也要揍他一顿。”
“打死神?”
“打的就是他。”
“你疯了!”
“疯狂才是生活得写意。”
“你想让我来北京吗?”
“我不想。一开始还想的,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认为你不应该来的。我的生活一团糟,我也想把它理顺,很难,就算理顺了,也许,生活就到了终点。”
“我爸要我去韩国工作一年。签证都办好了。”
“什么时候走?”
“后天。”
“做什么呢?”
“行政,在仁川,那个厂子里的工人都是中国人。”
我祝福她,同时嫉妒她的命运。她说她会给我写信,我也说我会给她写信,她说:“你还从没给我写过信呢!”
“以后会写的,我会给你写好长好长的信,读不完。”突然之间,我有种预感,今朝别过,再难相逢。我说:“孟欣,有位佳人,在水一方了。”不知不觉,眼泪滚落面颊。
我问她要不要去三味书屋看看,她说:“不去了,看得多了,记得就多,将来想起,全是感伤。”
我很是遗憾,又有不甘,一直以来,我生活的点滴总想说与她听,像个絮絮叨叨老妇女。也不管她爱听不爱听,便跟她讲起我的老板、我的同事、我的老师,极尽描摹之能事。她又听得兴趣盎然,赞许的笑容看得我目眩神迷。说话间,我稍有停顿,她突然问:“怎么才算是为人民服务?”我一愣,她说:“说吧,你的理想是什么?”
问题并不难回答,难以回答只有问问题的人。她见我在犹豫不决,便说:“想好了再说,别骗我,你可不是个爱撒谎的人。”
我只好向她说出了我一直以来都羞于启齿的。她问:“为什么以前不跟我说呢?”
“以前差得太远。”
“现在离得很近?”
“前路仍然漫长,但不迷茫。不坠青云,必拨云见日。”
“什么时候开始连做梦也想当作家的?”
“爱上你的时候。”
“是我先爱上你的。”
“这我不跟你争,但是,就算你将来嫁了人,又生了小孩,我仍然爱你,就算你到了暮年,芳华不再,还有一身的赘肉,我也仍然爱你,爱你脸上那痛苦的皱纹。”
“我们还会再见?”
“当然会,因为,你就像那个作家一样,是我的梦想。”
她心满意足地微笑,可笑容还未放下,鼻梁上的小细纹还未散去,眼泪却夺眶了。
她是下午七点的火车。我送她上了车,看她票才知道,她为了能买到往返票,特意从青岛上的车,返程票也是到青岛的。她要我多在意身体,事情不会是一成不变的,总会有转机的,也许郑海燕过不了几年就被抓起来了,也许多行不义必自毙嘛。我也确有这种想法,不过,我说:“因为我,郑家已经死过一个人了,不管我有罪还是无罪,我都不希望他们家再死人了。我知道我跟她是你死我活的问题,可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只是现在没有找到而已。”对面下铺的女孩儿又是惊恐又是好奇地看着我们,看得我觳觫不安,而她却在偷笑。
火车就要开了,她给我送下车,她和我站在月台上,手拉着手,我说:“还记得你盖在我手上的印章吗?”初三那年,她爸给她刻了个人名章,她拿给我看,还把她的名字盖在我手上。今天,我打开我手掌,一个小小的红点,就在掌心,我不知道从小就有的还是自打她给我盖了章之后才长出来的,反正至少六年多了。她笑说:“这样你就跑不了。”
“是你跑不了。”
她又笑,笑过之后又复归感伤,说:“车要开了。”
我说:“我还从没吻过你。”
她笑问:“吻过别人?”
“没有。”
“我也没有。”
那还说什么呢?说什么能抵得过这匆忙中一吻,吻得生疏与笨拙又有何妨?万般悔恨涌出泪泉,这一吻就算是补偿,又是新生的一段伤:生怕分离又生怕忘情到忘了分离。分离就分离吧,笑着拭去任性的泪,转身离去的倩影躲到你视线不及的地方,一个人独自断了肝肠。
孟欣真的去了仁川,从仁川给我写来信,信中还有几张明信片,一座美丽的城市。她说那里的照相机很便宜,等她开了工资就去买一个,看看能不能照出几张比明信片还漂亮的照片寄给我。那时我除了教材,没有时间读别的书,也没时间写点什么。我想给她写首诗,可写的总是不满意。有人说,情诗是最好写的,就算是写得烂,也能陶醉了自己。可我的却不能。
江童买上了手机,真有钱,我连个呼机都没有。她来找我,还从三味书屋买了套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和《我的精神家园》,非要我用纸绳给系一块。我说:“事儿多,看得懂吗?”
“嗨,怎么跟顾客说话呢?”
惹不起,只能默不作声地撇撇嘴,而她却很是开心,尤其她身边还有个伴儿,是个女的。她很懂事,没有打扰我工作,买完书,说了会儿话就走了,还要去西单逛街呢。
我想躲她远点儿,在她面前,我无法战胜我的自卑,虽然我心存侥幸,逃命中的人又有谁不是心存侥幸的!
开学了,我们又见面了,又是同桌,她好像不是太高兴,有些心事重重,我问为什么,她说:“我妈给我介绍了个对象。”
“是吗?还未成年呢,谈什么恋爱?”
她没心情和我逗贫,又说:“那男的是北京的,家里很有钱。”
“见面了?”
“见了一面。”
“咋样?”
“挺狂的,自以为了不起的那种人。”
“也可能他发现外星生物了。”
“我妈特想让我跟他好。”
“他对你印象怎么样?”
该上课了,她说:“下了课跟你说。”
这课上的,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我都不知道我在干吗。我不知道我是在生气还是在猜测,还有什么值得猜测的?要什么没什么,连性命都不是自己的,还有脸猜测?生气就更免了吧!其实,我也没生气,我想,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捱我的命吧,也许真的有朝一日能和孟欣在一起,八十岁。
终于下了课,我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她却说:“说到哪儿了?”
“他对你印象怎样?”记性真好,服我自己。
“还行,前天还打电话约我看电影。我说我还有课,就没理他。”
“女人是得矜持着点儿,欲擒故纵嘛!”
她欲怒还嗔地看着我,“不跟你说了!跟你说点事儿吧,一点不上心,看来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好像她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她真的不说话了。
“跟你开玩笑的,这不一直在听你说嘛,帮你分析嘛!”还是不说话,都不带看一眼的。这可是课堂,前后左右都是同学,我能怎么说?之后我又絮叨了一大堆,也说不清是道歉还是开脱,可她还是不理我,我只好在笔记本上写下“有负卿意,诚惶诚恐!”她这才轻轻一笑,还带着一声类似“哼”字的鼻音。上课了,她在她笔记本上写道“我讨厌那个人,但更讨厌你,最讨厌的就是你。”而且,过了一小会儿,她又在那句话旁边画了个戴着钢盔的小人儿,还在“你”字和小人儿之间连了条线,小人儿一脚站立,挥舞双手,嘴巴大张,一副就要摔下悬崖的架势,小人儿的前方又画了爆破状的多边形,还生怕我看不懂,又特意写了“呯”字。小人儿画得特好玩,脖子后头还飘着屁帘儿。
下了课,放了学,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说:“我妈想让我跟他好,还不是看上他家有房?我特讨厌我妈这种人,她还惦记着我姥姥的房,生怕我姥姥把房给了我。”
“你不是还有两个舅舅吗?”
“人家都有钱,不会跟她争的。她跟她老公还住右安门外的平房呢,就看好我姥姥这二居室了。”
“姥姥什么意思呢?”
“姥姥最疼我,跟我妈关系,多少年了一直不好。姥姥跟我念叨过房子的事,说我要是结了婚,男方没房也不要紧,跟姥姥住一块儿,彼此也有个照应。”
“姥姥对你真没得说。”
“姥姥人可好了,又善良又厚道,待人特真诚、特热情。有时间来我家见见姥姥?”
真没想到,我还有这待遇。惊得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见我不说话,说:“不去?不去算了!”
说真的,我真不想去她家,可她既然说了,不去就太不像话了。我说我早就想去了,就像一个穆斯林梦想着麦加,一个以色列人梦想着耶路撒冷一样,不是拜访而是朝觐。她突然站住不走了,看着我,笑说没想到我是这么一个如此油腔滑调的人。我也觉着我有些油嘴滑舌,怎么会这样呢?难道只为表达我受宠若惊的心情?突然间,我有些鄙视我自己,虽然她很受用。
我哥到河北出差,突发奇想来了北京,连我爸妈都不知道。他来到三味书屋时,老丁也在,他那帮搞音乐的朋友也在,他都看呆了,说我,“行啊,小树,一不留神混进了文化界,将来当作家的了!”可他转念一想,说:“不对啊,要是你真出了名,郑海燕想要找你,那还不现成的?”还用他说,早想过的,一生都被改写了。我哥又说起个笔名或是当个二流作家之类的,不显山不露水,只要有路子,一样赚钱。知道什么呀?以前还当他有些见识,现在看来,比下山的长虫还能出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