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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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内篇 大宗师第六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唐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眎,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讠斤,其入不距。袺然而往,袺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鈇。凄然似秋,眗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人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可得已也,氵畜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敖言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忄免乎其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口句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善我以死也。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犭希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南伯子葵问乎女翸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而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而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度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诸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高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其心闲而无事,襠足鲜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与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环而泣之。子犁往而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是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钅莫钅邪!’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为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

“嗟来桑乎!

嗟来桑乎!

而已反其真,

而我犹为人猗!”

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名之。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溃痈。夫若然者,又何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曰:“敢问其方?”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子贡曰:“敢问畸人?”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名者乎?回壹怪之。”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

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义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途乎?”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簧青黄黼黻之观。”

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美,据梁之失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颜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之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