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2 情义奇姻 (1)
浙江杭州府,昔元时有一人,姓陶名定,由进士出身,授广州府同知,死于任中。夫人刘氏,止生一子,名启元,字春华,年一十九岁,随父任所,搬柩归丧。母守孀居。元生未娶,博览经书,贯通古今,不题。
却说熊梦龙者,与陶定乃连襟姨夫,亦进士出身,授北京给事,致仕还乡。而故刘氏,止生一女,名群娘,亦年一十九岁,丝萝未结,同母闺中守节。孝母之心,无所不至。一日,母叹曰:“汝父亡后,家事无人。而汝未嫁一夫,实老身之忧矣。”女曰:“事皆前定,老堂不必挂念。”
却说一日,生于书房回,见母。母曰:“吾儿经书如何?”元生曰:“不劳老堂忧念,若逢大比,谅可一跃矣。”母笑曰:“儿有此志,则老母无忧。人曰,汝与母亲者,惟熊姨。老身尚有伊在,熊姨止生一女,汝可去看顾问候,以表亲情。不然,彼谈我之薄幸矣。”元生答曰:“孩儿即往探问,不劳吩咐。”遂辞,往姨家,至厅堂相见。熊夫人曰:“先生芸窗勤笃,今日降舍,使老身喜之不胜。”生曰:“家母常忧姨娘,昼夜惶惶,敬命不才造府,以表家母寸心之忱也。”夫人曰:“多承厚爱。”即呼其女曰:“元兄今在我家,汝系表兄妹,可出相见。”香桂答曰:“小姐梳妆未完。”少刻间,夫人又催曰:“可出相见。”群娘无奈,只得出室。轻移莲步,转至厅前,与元生见礼曰:“表兄降舍,有失远迎,望乞恕罪。”元生斜目一睹,见群娘:
绿衣红裙,倾城容貌;一点唇朱,即樱桃之九熟;双描眉秀,疑御柳之新芽;三寸金莲,纤纤玉指,虽西子文君,难与并立。
元生一见,魂归云外,魄散九霄。随即答曰:“轻造贵府,实在兄妹,勿责。”各叙礼毕,群娘偷目觑生,亦有眷恋之心。夫人曰:“先生不弃寒亲,可时常来往,看顾老身,如何?”生曰:“不必忧虑,如暇即造府问安。”二人虽有攀顾之心,奈母在上,群娘脸带桃色,蓦蓦而坐。生叙别,归家见母,达姨之言。转至书房,如醉如痴,书懒开卷,纷纷然魂去九天矣。拔笔题一律云:
冤债相逢一话间,牵惹魂灵飞半天。
本效张君求崔子,未卜他心似我心?
题毕,过数日,难挨相思之苦,升堂见母云“姨前嘱托之事”。母曰:“儿有此心,他日青云何愁。”生遂辞母,又至姨家。姨在堂上,见生至,见礼曰:“果是读书君子,不失前言。”夫人唤香桂,请小姐相见。小姐只得出,见礼坐定。夫人曰:“老生年迈,不能久陪。以后往来,小女相陪。”言罢转入后堂,命看午饭。生与群娘坐有一时,各无一言。少刻吩咐香桂斟酒,对坐而饮。四目相睹,各有心而不敢言。饭毕,生告归家,展转思量:“群娘无邪意,何能戏之。”梦魂颠倒,捱至明日。复到群家,入绣房见群娘。群娘见生至,忙侍礼曰:“兄有何见教,来忙也。”生曰:“无他,昨失辞令堂,敬来请罪。”群笑曰:“小妹昨已禀老母矣,不劳挂意。”生曰:“多谢,多谢。”群娘唤香桂看茶,遂取椅与生坐。群娘问曰:“兄通何经?”生曰:“敝经毛诗。
”女曰:“其经诗句清爽,令人观之畅然。”生惊曰:“妹曾观过此书否?”女微笑曰:“略展视数行。”生笑曰:“有此妙人。”生自思:“此回四傍无人,若不以一言戏之,其缘何日就矣。”即问曰:“适间贤妹云,毛诗句清爽,妹能效窈窕淑女,生不能如君子之句,天何以有偏乎?”女闻言变色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妾本不当陪,奈表亲之情,何其以淫诗见教。缘由前定,兄谈不合理也。”生被群娘面叱数言,渐惭于而上,无言可答。女曰:“妾有俗事,待请家母相陪。”生惊告曰:“不佞一时醉酒失言,冒渎贤妹。抢白难当,又欲鸣于令堂,致不佞于何地。乞宥元罪。”群娘见生,进退无措,只得回嗔作喜曰:“兄此言,何敢告于家母。实妾有尘事,故未得陪兄。”生又曰:“既如此,不佞告辞。”女曰:“见家母再回。”生曰:“无颜见矣。”遂辞群娘而归。
却说夫人,出问群曰:“元生过午,何以不辞去矣?”群娘答曰:“因家有事,适者,来童赶归。欲辞老母,儿见彼意去速,辞其不劳,遂去矣。”母曰:“陶兄乃读书之人,吾儿不可慢矣。”母子之言不题。
却说元生,回至馆中,想前之言,恐群娘诉于母。又想其事不成,不觉数日,形容渐瘦,饮食少进。来童传于夫人,夫人惊慌,忙至书馆看生。问曰:“吾儿身体如何?”生曰:“寒热往来,心有所系,饮食不能进矣。”母曰:“吾儿来往不惯,莫非这几日去姨家问安,受其风寒,得此病么?”生急答曰:“姨娘惜不才如珍,此病不才之命也。”母曰:“宽心,待请一医士调之,谅数日即愈矣。”生曰:“不肖受病,累及老娘,此亦不孝矣。”夫人出,呼来童去请医官医治。少刻请到,乃一省名医。入见夫人,夫人曰:“小儿偶沾风寒之疾,病在书馆,望先生妙剂,后当奉谢。”遂命来童,取出白金五两,以作开手。医官即偕来童,入书馆看生。诊脉良久。生问曰:“病证若何?”医者曰:“先生芸窗攻书,为何亦有此疾?此症乃感七情,有伤思慕,欲火甚多,恐一二服之药,不能取效也。”生自思群事不成,千服想无效矣。又问医者曰:“命脉何如。”医者曰:“命门之脉沉细,心经之脉滞火,先生如不宽心养病,恐挨日久不便。
待小弟聊贡一服,试之何如?”辞出书馆,至堂前。夫人问曰:“先生看小儿病症若何?”医者曰:“令郎公子贵恙,乃七情有感,寒邪入内,小生不能治之。告退,夫另请高明医者疗治。”夫人曰:“先生高明,何故见推。自古百病皆药,何小儿沾此疾,便无药矣?”医者曰:“夫人若要全令郎无事,除非买莺莺草,便能消其心火。其病自愈,别药莫能疗矣。”夫人曰:“只要小儿病痊,难千金不惜。”逐取出白金十两与先生,代买莺莺草医小儿。医者微哂曰:“此药即千金不能有也。”夫人曰:“先生识此药,何不能买?”医者曰:“此药在令郎心中未吐,夫人问令郎,使来童买来,医之即愈。”医者辞退,夫人不住腮边之泪,至书馆看生。泪曰:“老身自伊父亡过之后,止生有汝一人,今日身受重病。适者,医官看汝,辞不能医。为母恳求药引,止言莺莺草一味之药,能治汝之疾,又言千金不得,此药汝自识怀于心中。汝今且言,使来童求之。倘至病危,为母者靠何人?”言罢,流泪不止。生自思,此医者,真神人矣。长叹曰:“老母不必挂心,谅病不日必痊,生死前定。”夫人无奈,只得出书馆,又使人去求医者,不题。
却说熊夫人,见这一月间,元生未来。问家童,云:“陶先生病重,以此未来。”夫人闻其言,大惊。唤香桂,请小姐商议其事。夫人曰:“汝兄常来我家看顾,今沾重病,命在须臾。他与我家,亲亲故旧,不以人问安,恐旁人谈母子无亲。”群娘曰:“俺家无男子可去,不若孩儿看家,老母自去,看看回来不妨。”夫人曰:“老母去,留汝在家不便,不若我儿去看便回。”群娘曰:“孩儿闺门绣女,移步问病,恐人谈笑。”夫人曰:“彼我亲情,汝尔表亲,去之不妨。”群娘无奈,只得唤梅香呼轿,遂到姨家。见姨娘,姨娘曰:“小姐光降,不然老身亦要造府见令堂,何其无亲。吾儿命在旦夕,今汝至,略展老身之忧。”群娘曰:“令郎贵恙,谅亦不妨。倘有不便,则妾之母子,亦无靠矣。”问曰:“令郎卧房何处?”夫人曰:“在书馆。”即同群娘,至书房看生。群娘进前,施礼曰:“兄长贵恙,小妾母子有失问候。恕宥,恕宥。”生开目,见是群娘,长叹曰:“命合如此,有劳光降,恕失远迎。勿罪,勿罪。”夫人曰:“小姐在此少坐,待老身聊具水饭,过午回。”遂出,命安排饭食,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