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1 钟情丽集 (1)
时,海宇奠安,黎民乐业。百年间,耳不闻金戈铁马之声,目不视烽火狼烟之警。诚至治之期,太平之日也。呜呼,人生值此,既乏南山之寿,须闲北海之樽。可信是轻尘弱草,休辜负美景良辰。百年秋露与春花,展放眉头莫自嗟。吟几首诗消世虑,酌三杯酒度韵华。闲敲棋子心情乐,慢拨瑶琴心趣赊。分外不须多着意,且将风月作生涯。尝有辜生者,辂其名。本贯广东琼州人氏。丰姿冠玉,标格魁梧,涉猎经史,吞吐云烟,真士林中之翘楚者也。一日,父母呼而命之曰:“尔有祖姑,适临高之黎氏。乃子奉朝廷命而为土官。经今数载,音问杳然。皆尔亲之薄幸,以致暌违之久,疏阔之甚也。孔子云:‘新者毋失其为亲,故者毋失其为故。此人道之当然。’即辰春风和畅,景物熙明,今备微贽,代我探访一度,以将情意。”生唯唯听命,收拾琴书,命仆童佑哥随行。生即至,入谒表叔,见之尽礼。乃引赴中堂,进拜祖姑暨婶,并诸兄弟。皆相见毕,询及故旧,生一一答之,尽恭且详。乃馆生于西庑清桂西轩之下。
明日侵晨仲春晖堂揖祖姑,适瑜侍焉。将趋屏后避生,祖姑止之曰:“瑜儿出拜四哥。(生行第四也)都是一家人,何避嫌之有。”瑜得命,即下阶与生叙礼。生窃视之,颜色绝世,光彩动人。真所谓入眼平生未曾有者也。
厥后,祖姑甚钟爱生。几晨昏,命生与瑜侍食左右。
一日谓生曰:“诸生久失训诲,汝叔屡求西宾无可意者。幸子之来,可姑舍此以发其蒙,一二年间回家不晚矣。”复顾瑜曰:“四哥寒暑早晚,但有所求,汝一切与之,勿以吝啬。”女唯唯听命,生亦拜谢。然生虽慕瑜娘之容色,及察其动静有常,言词简约,知其决不敢犯。又以亲情之故不敢少肆也。
表叔择日设帐,生徒日至。虽用意于书翰之间,而眷恋瑜娘之心则不能遏也。累累行诸吟咏,不下二三十首。不克尽述,特摘其尤者,以传诸好事者焉,以见他作亦皆称是也。其夜,作舒怀二律,诗曰:
连城韫匮已多时,耻效荆人抱璞悲。
白璧几双几地种,灵台一点有天知。
青灯挑尽难成梦,红叶飘来不见诗。
寂寂小窗无个事,娟娟斜月射书帏。
多愁多病不胜情,怅味萧然似野僧。
绿绮有心知者寡,白简无字梦难凭。
带宽顿觉诗腰减,身重应知别恨增。
独坐小窗春寂寂,感怀伤遇思匆匆。
生自得祖姑言之后,凡有所需,无不得之。一日,生命侍童佑哥问瑜娘取槟榔,遂以蜡纸封密酿者十颗馈生,并标书于其上曰:“进御之余,敬以五双奉兄,伏乞垂纳。”生但谓其有容色,不意其亦识字也。见之,大喜曰:“西厢之事,可得而谐矣。”乃制《西江月》词,命佑哥持以谢云:
蜡纸重重包裹,彩毫一一题封。谓言已进大明宫,特取余甜相奉。 口嚼槟榔味美,心怀玉友情浓。物虽有尽意无穷,感德海深山重。
女见之,微微而哂,就以云笺裁成小简书数字以复云:
感承佳作,负荷良多。第以白雪阳春,难为和耳。
生得此简,欢喜欲狂,不觉经史之心顿释,花月之思愈兴,他无所愿也,惟属意瑜娘而已。朝夕求间寻便,欲以感动于瑜。然瑜训谨稳实,生挑之,不答,问之,不应,莫得而图之。
一夕,月初出,叔婶会饮于漱玉亭上,命使女召生。生以手挥之,使先行。生徐徐后赴。至兰房东轩之隅,海棠树下,遇瑜独归。生曰:“五姐何归之速耶?”瑜曰:“倦矣,故归。”生曰:“久怀一事,欲以相闻,不识可乎?”女以他辞拒之,曰:“昨承佳作,健羡,健羡!”生曰:“不为是也。”女不答而去。生大惭,悒悒而赴宴,半酣而回。自是棠下之遇,不果所怀,遂制平韵《忆秦娥》以泄悒怏之意云:
忆秦蛾,忆秦娥,无意奈渠何!奈渠何,一场好事,从此蹉跎。 茫茫日月如梭,悠悠光景逐流波。花天月地,毕竟闲过。
一日,生就外馆。女窃入其所居之轩,发其书笥,见所作之诗词,知生之意有在也,默记归,感叹移时。及察见生之容色变常,饮食减少,颇怜之焉。
一夕,女晚绣绿纱窗下。生行过窗外,偶念周美成词“些小事,恼人肠”之句,瑜隔窗问曰:“四哥何事恼愁肠也?盍为我言之?”生曰:“子自思之。”女曰:“兄欲归乎?”生曰:“不然。”女又曰:“兄思兄之情人乎?”生又曰:“非也。”女又曰:“春寒逼兄耶?”生曰:“非寒也,愁也。”女曰:“何不拨之乎?”生曰:“谁肯与我拨之?”女笑而不答。生欲进而与之语,自度不可,于是退居轩间,思向者窗前之言,乃作词以识其事,名曰《花心动》:
万绪千端,恼人肠肚事,有谁共说?多丽多娇,有意有情,特地为人撩拨。绿纱窗晚珠帘卷,绣床貌如花模月。如簧语,一声才歇,千愁顿雪。 惟恨衷肠未竭。空惆怅,归亲又成间绝。一片乍灭,千种仍生,拥就心头成结。琴心未必君知,何日也?山盟同设。休猜讶,不是狂蜂浪蝶。生浓墨楷书,命侍童持以示女。
女览之,掷地曰:“我本无此意,四哥何诬人也!”童归以告。生殆无以为怀,乃于轩之西壁画一莺,后题一绝于其上云:
迁乔公子汇金衣,独自飞来独自啼。
可惜上林如许树,何缘借得一枝栖?
见者谓其题莺,殊不知觉其托意于其中也。
一日,瑜之侍妾碧桃偶过生轩,归谓瑜娘曰:“向来见西边轩里琼州官人画一鸟于壁上,甚是可爱。”瑜因伺生出,遂抵生轩,玩索良久,知其意也,乃作一词,书于片纸之上,置于几间而归。诗曰:
金衣今已换人衣,开口如啼却不啼。
自是傍墙飞不起,休悲无树借君栖。
生归,见瑜所和之诗,正想象间,忽见绛桃持一简至。生启之,鱼笺烂然绚目,乃是《喜迁莺》词也。
娇痴倦极,正柳困花柔,东风无力。桃锦才舒,杏花又褪,种种恼人春色。不恨佳期难遇,惟恨芳年易掷。堪据处,有东逝流水,西沉斜月。记得此去意,早筑盟坛,共定风流策。也不须愁,更休烦恼,务要身亲经历。欲使情如胶漆,先使心同金石。相期也,在西厢待月,蓝田种璧。生得此词,大喜过望,愿得之心,逾于平昔,每寻间便,思与女一致款曲,终不可得也。
过数日,表叔赴县,婶又宁归,女乃潜出,直抵生轩。生偶辍讲而归,适瑜在焉,揖而谢曰:“往日之词,直中阿堵中,诚能践之,虽死无憾。”瑜曰:“前词聊以宽兄之意耳,岂有他哉?”生曰:“所谓‘身亲经历’者,果历何事耶?”女不答,遂欲引去。生掩窗扉而阻之,因谓瑜曰:“辂自二月来抵仙乡,今则謣荚已三更矣。自从见卿之后,顿觉魂飞魄散,废寝忘餐,奈何无间可乘。今蒙下顾寒窗,而辂偶出适归,抑且不先不后,岂非天意乎?而卿又欲见拒,此辂之所深不识也。”瑜曰:“兄言良是,妾岂不知而为是沽娇哉?抑以人之耳目长也。”生曰:“为之奈何?”瑜曰:“俗语云,心坚石也穿,但迟之岁月而已。”生曰:“青春易掷,若迟之以岁月,岂不错过了时节哉!”瑜曰:“妾,女子也,局量褊浅,无有深谋远虑,在兄之图之则善矣。”言未已,忽闻众声喧哗,遂遁去,不得再语。生乃制《浣溪沙》以记其事云。
云淡风轻午漏迟,昼余乘兴乍归时,忽惊仙子下瑶池。 有意鹧鸪窗下语,无端百舌树梢啼,教人如梦又如痴。
一日,生陪叔婶宴于漱玉亭上,生辞倦先归。至和乐堂侧,闻有讽诵声,生趋视之,见瑜独立蔷薇架下,拂拭落花。生曰:“花已谢落,何故惜之?”女曰“兄何薄幸之甚耶!宁不念其轻香嫩色之时也?”生曰:“轻香嫩色时不能伫赏,及其已落而后拂之而惜,虽有惜花之心,而无爱花之实,与薄幸何异?”女不答。生曰:“往日‘图之’一言何如?”女曰:“在兄主之,非妾所能也。”忽觉人声稍近,遂隐去。生作《减字木兰花》一阕:
小亭宴罢,偶到蔷薇花架下。忽惊兰香,独立花荫纳晚凉。 手拈花瓣,轻轻整顿频频看。花落花开,厚薄之情何异哉!
又一夕,叔婶俱赴邻家饮宴,生独视若有失。正忧闷间,忽见瑜娘掀扉而入,谓生曰:“兄何忧之多耶?”生曰:“愁何足惜。但肠断为可惜耳。”女曰:“何事肠断?”生曰:“尽在不言中。”女曰:“妾试为兄谋之。”生曰:“卿言既许矣,不可只作一场话柄,恐断送人性命。惟子图之。”女曰:“兄尚不念图,况妾乎?”生曰:“辂图之熟矣。”女指墙,谓生曰:“奈此何?”生曰:“事至如此,虽千仞之山,尚不足畏,数仞之墙,何足道哉!”女曰:“所谓图者,其计安出?”生乃以扇指示所达之路。女笑曰:“恐不然也,妾之一心,惟兄是从而已。事若不遂,当以死相谢。第恐兄之不能践言耳。”生以手抱瑜,欲求合欢,女不从。正反复间,忽闻叔婶回,遂出迎接。次日,生乃作《凤凰台上忆吹箫》之句以示女云:
水月精神,乾坤清气,天生才貌无双。算来十洲三岛,列此娇娘。堪笑兰台公子,虚想象,赋咏高堂。何如花解语,玉又生香。 茫茫!今宵何夕,亲曾见娥,降下纱窗。又以将合,风雨来访。记得何时,约言难践,空悉断肠。肠断处,无可奈何,数仞危墙。
生念瑜娘之言,欲实其心,奈何无路可达。将欲越危墙,恐伤身命,终日沉思,计无所出。因自思之:“惟有得向春晖堂安寝,则身可通矣。”遂称病不起。表叔省之,生诈之曰:“近来数夜卧此轩间,才瞑目,便见鬼魅或牛头或马面等来相击闹,心甚怖焉。但以精神恍惚所至,不以为意。昨夜又梦一长牙者,语余曰:‘明日大王来请你,你勿复起。’不觉今日身体沉重,不能起也。”叔闻此语,大惊,遂移之东轩,命其小子名铭者伴生寝焉。生私念:“本欲设计寻入中堂,只得移向东轩,无以异于西轩也。”至夜半,佯狂大叫,举家惊视。生良久始言曰:“向见一人冠黄巾,同昨所见长牙者坐,骂余曰:‘我叫你莫起,你强要起。’黄巾者曰:‘大王请先生去作平贼露布耳,无他也。’言未已,又见一红发尖嘴者至,促曰:‘连忙去,无羁滞。’将扶余出,我与之抵敌良久。喜诸人起来,散去。不然,被伊捉去矣。”祖姑闻言大惊,令人请良巫祈禳。生乃厚赂巫者,命伊言曰:“若在此宿卧,恐性命难保。除非移入中堂,则无事矣。”彼时即移生入中堂。生病渐安,日则肄业于轩间,夜则居宿于堂上。
后第三夜,生谓诸侍伴曰:“今宵服药,忌人见,你辈回后间宿歇”。至夜静,生步入兰房西室之前,正见瑜于月桂丛边焚香拜月,生潜出,立墙荫以俟之。闻其微吟云:
炉烟袅袅夜沉沉,独立花间拜太阴。
心事不须重跪诉,娥委是我知心。
瑜吟讫,突见生至,且惊且喜曰:“闻兄被魅,今夜乃得至此耶?”生曰:“若非被魅,安能得会卿于此乎?”相与携手入室,明灯并坐。生熟视之,容貌愈娇,肌肤愈莹,情不能忍,乃曰:“我肠断尽矣。”欲挽女以就枕。女坚意不从,因谓生曰:“妾与兄深盟密约,惟在乎情坚意固而已,不在乎朝朝暮暮之间也。苟以此为念,则淫荡之女也。淫荡之女,兄何取耶!”生曰:“卿虽不从,辂之至此,设使他人知之,宁信无他事也?”女曰:“但秉吾心而已。”生虽不能自持,然见其议论,生亦喜其秉心坚确,不得已而从之,遂相与终夜坐谈。
女曰:“妾尝读《莺莺传》、《娇红记》,未尝不掩卷叹息,自恨无娇、莺之姿色,又不遇张生之才情,自见兄之后,密察其气概文才,固无减于张、申,第妾鄙陋之质,有愧二女不足以感君耳。”生曰:“卿知其一,未知其二。且当时,莺莺有自选佳期之美,娇红有血渍其衣之验,今宵之遇,固不异于当时也。而卿之见拒,何耶?抑亦以愚陋之迹,不足以当清雅之意耳,将欲深藏固蔽,以待善价之沽也?”女正色而言曰:“妾岂不近人情者,但以情欲相期,美满于百年也。假使今日苟图片时之乐,玉壶一缺,不可复补,合卺之际,将何以为质耶?”生曰:“此事辂任之,勿虑也。但不如此不足以表情之交孚,卿请勿疑。”女曰:“谚语有云:‘但得王湖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正此之谓也。兄自此勿复举矣。”生兴稍阑,乃口念《菩萨蛮》词以赠之:
不因色胆如天大,何缘得入天台界?辜负阮郎来,桃花不肯开。 芳心空一寸,柔肠千万束。从此问花神,何苦逼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