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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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段干木逾垣而避之 (2)

第二十一卷 段干木逾垣而避之 (2)

不惮驱驰远问津,此行端不为谋身。但求见性明心迹,道可优游德可邻。

却说段干木到了子夏之门,整顿冠裳,捧了束修,竟入中堂拜跪。子夏也不推辞,收为门弟,每日讲究经书,段干木甚有所得,十分喜悦。光阴荏苒,不觉已有两年光景。一日是春和天气,子夏与众弟子正讲些孝悌忠信、仁义礼乐之旨,段干木见子夏面有忧色,语言不爽,便问道:“夫子今日有何事萦心,致形于面。”子夏道:“吾生年五十未尝有忧,但吾子年始七岁,望为宗祧之寄,昨得一急症似不能治,所以戚戚在心。”说犹未毕,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小小童子报道:“小郎君已故了。”子夏听得,放声大哭,走进内房去了,免不得备些衣衾棺椁殡殓他。众弟子见子夏哀痛异常,恸哭几日,只道有个止的时节,那晓得他哭了一日又是一日,哭了一月又是一月。就是子哭其父、妻哭其夫的一般,竟哭一个不休。

众弟子只得会齐向子夏相劝道:“父子虽是天性,但死者不能复生,夫子何得过于伤感?”子夏道:“吾之过哀,尔辈之所未知也。”方欲拭泪细谈,只见一从者从门外而进,向子夏道:“国君特来吊慰。”子夏正待出门迎接,那魏文侯已进中庭来了,相见已毕,子夏与文侯就了宾主之坐,其余臣僚弟子等辈各各侍立于旁。只见文侯开口便道:“寡人年来为操治军旅之事,不得亲临夫子之门,心实有悔。近闻夫子丧子已经数月,尚不彻哭声,未知何故?寡人此来,一则叙阔,一则吊慰,伏乞夫子俭哀,以保身体。”子夏道:“臣之哭子非故哀也,但臣之子与他不同。经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臣年五十,筋力全衰,仅一七岁之子,止望上承宗祧,永传后世祭祀。不意此日垂亡,宗枝顿绝。从古至今不知传几百世,一旦灭于臣手,是天地间大不孝之人也。是以哀毁,实非哭子。”文侯道:“夫子之言固是大礼,还宜减哀为是。

”子夏只得唯唯勉从,文侯又将近日国家事体说了一遍,子夏亦将治民之本讲了一通。文侯即欲作别而去,子夏因哭后容颜不美,不便出送,乃命段干木代送。文侯也子夏揖别出堂,段干木代子夏相送文侯。一面行走,一面细看段干木,早已识得他是非常人物。只因文侯与子夏平日交往不曾见他,惟闻其名,今见其容止美都,出言和婉,实乃是有道之器,必非以下之人,就问道:“足下何时到此?为何向日不曾识荆?请问尊姓大名,幸勿推托。”段干木道:“君侯在上,鄙人乃晋国书生姓段名干木。”文侯听了大惊,便与作揖,干木即忙答礼。文侯道:“寡人闻大名已久,今日何幸获瞻丰采。想子夏痛哭伤感,他却忘怀了寡人慕子之心,不曾说明,止令子送我。可惜适才不曾畅叙,以醒愚蒙。意欲复进草堂,恐又惊动夫子起居,当在异日请教罢了。”段干木道:“下里小人,何敢当君侯宠庇?既蒙留青,自当中心藏之,永矢勿谖矣。”话毕,文侯一拱而别。有诗为证:

我本怀归客,那堪送别心。梅花先入曲,杨柳未成荫。

文侯上了车一头走,不住回头顾盼,恋恋不舍而去。这段干木从此又在西河习学,通前连后,整整住了三年有余。喜他宿慧天才,凡事一学而成。谢别了子夏,仍归晋国,把驵侩之事阁起不做,但将文学为事。看看年纪长成,并不图谋婚宦。他却淡然无营,惟以左琴右书,屏俗不舆相通,独居一室之内。自春至夏,因秋及冬,或是登山,或是临水,或是放歌踏草,或是命仆采花。虽不聚徙设帐,倒也自在优游,安然无虑。且说魏文侯自从一见段干木之后,每日怀想。只因国务偬忙,不曾再到西河一看。过了年余,方得命驾前往。闻得段干木已回晋国去了。文侯吃了老大一惊,就像失了左右手的一般。只恨自家不是,就是不能亲来,也该遣使探问,怎么就被他去了。虽然总在晋国之内,却相去有四五百里程途,从此谅不能相会了。只得与子夏叙些别故而归,日夜萦思,不能弃置。纵欲千里命驾,越国求贤,怎奈国中自有政务,不便脱离。若遣一个使臣赍礼往聘,又恐不遂所欲。所以频频思忆,竟不能遂愿,蹉跎许久,为之奈何?有诗二首为证:

其一:握手论交日,相看又一年。如何今日思,翻倍数年前。名下神交久,穷途感慨偏。自嫌多懒癖,前去失鱼笺。

其二:自古衔知重,于今负德深。片言同挟纩,一语拟千金。六月聊为息,三秋思不禁。常怀离索叹,几作唾壶吟。

不觉又过许久,适因韩魏赵三晋之主约齐于晋都会盟饮宴,事毕各散归国。文侯意欲求见干木,预先备了礼物带来,至期遣人问了段干木的住处。一径前往,来到一个僻境,两旁皆有岐路,但不知从何而往。那些仪从人等正在迟疑之间,只见道旁有一童子在那里灌菜,从人便问道:“借问此间段干木家却在何处?”童子听得抬头一看,吃了一惊,想道:“此处曾无王侯贵戚往来,何故突然而至?”便答道:“西首茅房便是。敢问舆内是那一位贵客?”从人道:“我主魏文侯亲来征聘段干木为官。”原来这童子就是段干木家里的,一闻此言连忙丢了那灌菜的器具,一径先到家中把柴门闩上,报与主人知道。

段干木犹自不信道:“文侯国政偬偬,那得余闲访我于数百里之外?”说声未了,听得人马喧呼,看看渐近,段干木始信是真,便道:“文侯是君,吾乃士也,岂有相见之理?只是他远远而来,我若不见他,道我辜了他的美意,这却怎么处?”童子道:“文侯既来聘夫子为官,只该出门远接。”段干木道:“若是相见,他就毕竟要我出仕,言谈之际,无可推阻。我独处村僻,优游自乐,有何不可?定要干求禄位何用?不如避他的好。”童子道:“若是别人相访,或有不见之礼。但是一国之主已到门首,我家又无后扉可启,如何避得他?万一他推门进来,免不得是一见。”段干木道:“既如此,我当跳过墙垣聊以隐迹藏身,你可在此紧守片时。”说罢,走近墙垣踏着一块顽石轻身一跳,把个丈余的墙垣容容易易跳将过去,不知躲在何处去了。这魏文侯车驾到了门首,从人呼了半晌,并没人出来开门。那知这门户不曾闩得紧,里边人一推,把柴门已推开了,文侯便下了车辇,步入其家。但见:

绿水绕门,青山入槛。低低哑哑,门前桃李成荫。密密疏疏,篱外桑麻交错。左有琴,右有书,取乐堪称三友。上有天,下有地,行事不畏四知。可羡笔精研良,更喜窗明几净。

文侯看了他的住所,口中啧啧称叹道:“真好一个隐贤居室,自与寻俗不同。”举目一看,见适才途中的童子立在旁边。文侯即唤他近前问道:“段夫子往何处去了?”童子道:“小子不敢说。”文侯道:“但说何妨?”童子道:“家主因君侯宠临,意欲出见。只是未曾委质,恐于理有碍,故不敢出迎。”文侯道:“我与尔夫子原不以君臣为论,不过因向日西河曾蒙片辞相叙,实为尔夫子高才,特来请教。如何反不得见,不识尔夫子在何处?”童子道:“主人适已逾垣而避,不知何往?”文侯道:“段夫子是贤人也。恨我无缘,不能相晤。”童子献了一杯清茶,文侯就在他室内少坐一会,好生惆怅,只得依依浩叹而回。

那段干木跳过墙垣,却躲在一个草丛之内,听得车马之声已去得远了,方才回家。据我看将起来,段干木若是少涵养的,早已谋求钻刺。惟其有德有行,为此轻觑富贵。王侯临门逾垣而避,使文侯愈加珍重。从此之后,文侯有事又往晋都,也从段干木门首经过,恐怕又惊动他,又不得见,故此不去相见了。但是,车从门限之际,文侯将身体正直而坐,前不扶着扶手,后不靠着靠背,端端严严,就像执圭临朝的一般。侍臣问道:“吾主一国之君,段干木不过是个隐者。为何君过其庐,必轼其车,是何意也?”文侯道:“段干木未尝肯以寡人之贵,将他平生操守顿然改易,吾安敢骄之?况他光乎德,寡人不过光乎地;他又富乎义,寡人但富乎财。段干木者,寡人之所不及也。今过其庐安敢不轼车而过?”随臣人等无不敬服文侯之说。此后往返数次,文侯皆是轼车而过。魏国人民就相诵道:

吾君好信,段干木之敬。吾君好忠,段干木之隆。

后来秦王与魏文侯有隙,秦王欲统倾国之兵前往魏地征伐。大夫唐且谏道:“吾主兴兵伐魏未为不可,但魏有一隐士,姓段名干木,乃是大贤。魏君以隆礼礼之,亲诣其门,欲求他为仕,干木逾垣而避。以后每过其庐必轼其车。魏有如此贤君,如此德士,岂可加兵?还望吾主三思而行。”秦王听说大惊道:“若非卿言,寡人几误矣。我国兵虽可胜彼,彼国之德实胜于我,焉能与他相对?”即便按甲休兵,秦魏两国依然和好。此皆段干木逾垣而避,不受相禄之力也。后人有七言律诗一首赞道:

不独藏躬若好环,高名犹尔重如山。市朝绅佩皆生色,林谷芝兰尽助颜。

有志永全身世累,蹇修已越仕途关。还夸氛息疆场外,慕德怀嘉万禩间。

总评:段干木虽称贤人,其始则国中之驵侩也。文侯不以魏主之尊,能加隆礼。而虎狼之秦,且不敢兴兵戎,掠城侵地。文侯虽不见干木,而实胜于见矣。

又评:古之隐士,如段干木者不少。但不遇其主,则不能显其所长。若论王侯临门,士人礼宜郊迎,以博宠荣。何事逾垣而避?设使处之今世,咸称为痴人矣。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