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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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穆老板,您今儿个又改了主意了,您确定这回没让人下药吗?”倪春燕看着他,轻声细语地问,“您真知道咱俩在一块过日子是啥意思?您真知道,这么一天天锅碗瓢盆碰着磕着,是啥意思?我就是个傻的,我想对你再好,可我也跟您说不到一块去,您真知道,跟我这样的女人过日子是啥意思?”

穆昱宇整个愣住了,他从没想过倪春燕原来具备这样的思考能力,她的出发点质朴实用,她提的问题句句鞭辟入里,令他仓促间回答不上来。

倪春燕叹了口气,擦擦自己的眼泪,掰开他的手,转身离开他。

穆昱宇这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没法追,他眼睁睁地看着倪春燕走远,直到看不见她,他脑子里还在回响她刚刚问自己的话。

你真的知道,跟我这样的女人过日子意味着什么吗?

穆昱宇默默转身,他其实没想过这么具体的问题,他只知道他需要倪春燕,看起来倪春燕也确实对他有感情,可这之后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给予的东西,是不是倪春燕需要的;反过来,倪春燕能付出的,是不是就是他所期待的。

他想起了叶芷澜,想起自己失败的婚姻,那个时候,他以为婚姻就是一场交易,他与一个女人在一起是为了谋取直接的经济利益,那个出自理性思考的结果一败涂地,他算计了成本,算计了利润率,但他忘记算计人心。

现在呢?他终于知道正视自己的欲望了,可那也只是表层的欲望,他没法靠这种东西跟另一个女人长长久久在一起。

穆昱宇闭上眼,坐上车,片刻后,孙福军也小跑过来,开了车门,坐到驾驶位置上。

他不知道说什么,所以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车子平稳地开回穆宅,为了令穆昱宇心情好点,孙福军甚至无师自通地开了音响,车厢里响彻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

他的电话突然响了,穆昱宇低头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他任由电话响了一会,才像骤然回过神那般,抬手示意孙福军关小声音,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里传来低沉有力的男音:“穆昱宇?”

“是我。”

“我是张****,前几天咱们见过。我们特地来拜会您的母亲。”

穆昱宇想起来,坐正了身体说:“是,我记得。”

“我没想过,穆珏的儿子居然是个成功的商业精英。”张****淡淡地笑了,“家父有个遗愿,颇为强人所难,若您是普通人,我也无需亲自来废这番口舌,但您是大名鼎鼎的穆昱宇,这个事我斟酌来斟酌去,还是得跟您商量一下。”

穆昱宇说:“请说。”

“我的父亲,有样东西,想跟穆珏合葬。”张****淡淡地说。

“不行。”穆昱宇斩钉截铁地说,“这种事,你想都不要想。”

“我知道有点过分,”张****口气平静地说,“可这是父辈遗愿,做子女的,不能完成就是不孝,还是希望你能考虑一下。”

“那是你的父亲,”穆昱宇冷冷说,“我只考虑我的母亲,入土为安,此时再开坟不合适吧?”

“是吗?”张****似乎笑了一下,然后问,“你觉得这能代表你母亲吗?”

穆昱宇微眯眼问:“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时候就算我们小一辈有孝心,可也得看老人家怎么想,你说呢?”

穆昱宇的口气冷硬说:“我的母亲一生洁身自好,清白做人,她不会想死后还跟一个有妇之夫的东西……”

“生同寝死同穴,这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我作为当事人的后代都能理解,怎么你反而不能呢?穆先生,你真的理解过你母亲的感情吗?”

“那你呢?”穆昱宇反唇相讥,“你似乎对父亲的感情乐见其成。”

对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穆先生,我采取商议的方式,是出于对你的尊重,不然,我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请您认真考虑这件事。”

穆昱宇明白他说的是实话,事实上,他是刻意没去调查张****是什么人,他的父亲又是什么人,但凭着这人的气势却早已令他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我们还是见面谈谈吧,”张****淡淡地说,“今晚,我明天早上的飞机离开这。”

穆昱宇没回答,但张****补充了一句:“相信我,你的母亲会乐意看到这样东西的。”

他脑子里浮现穆珏临终前的目光,心里一阵抽痛,哑声说:“行,把地址说一下,我现在让司机送我过去。”

张****住的饭店离得并不远,那是民国时代留下的老牌饭店,白色整齐的石头垒成富有殖民地色彩的外墙,罗马柱和落地窗,深色阿拉伯花色地毯和大厅内悬挂的硕大水晶灯都昭示这里曾有的独领风骚的繁华。即使今天,这里的门房也仍然倾向于选择高鼻深目皮肤黝黑的南亚人种,他们穿着红色制服彬彬有礼站在你跟前露出洁白漂亮的牙齿时,总有一种时光倒退的错觉。

穆昱宇带着孙福军一进去,便看到张****那日带着的部下快步迎了出来,他带笑将两人领到大厅一旁靠窗的咖啡座,张****已经坐那等着了。他见到穆昱宇,站起来,淡淡地伸出手,穆昱宇过去,礼貌性握了一下,张****摆手示意说:“请坐。”

穆昱宇坐下,孙福军跟着张****的部下到另一张桌子那,穆昱宇交叠双手,动动手指头,开门见山说:“您有什么东西交,给我便是。”

张****平淡地说:“不忙,你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穆昱宇见他有谈话的姿态,便招手让侍应生过来,点了一支矿泉水,张****要了咖啡。少顷,他们点的饮品来了,咖啡散发着现煮的芬芳,矿泉水倒在一支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中,穆昱宇端起来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看向张****。

“我迟疑了几年,才来这里。”张****首先开口,他的神情平和,目光也没那天初见那么锐利,看着穆昱宇,像看一个多年的老朋友,“我父亲去世时虽然命令我完成他的遗愿,但作为我本人,当时是宁可背信弃义也不想执行的。这点,我希望你能了解。”

穆昱宇想了想,点了点头说:“换成我大概也一样,但你最终还是来了。”

“可惜我来得晚了,我父亲的嘱托,原本是让我把东西亲手交到你母亲手里,”张****端起他的咖啡杯,浅浅啜了一口,“我并不为见不到你母亲而感到遗憾,相反,也许有点如释重负,因为避免了双方可能出现的尴尬。抱歉,这么说的意思并不含有不敬的意思,我直接惯了,你请别介意。”

“你是从你的立场出发,”穆昱宇说,“无论如何,我们做后辈的,未见得乐意去处理这种事,我能理解。”

张****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说:“关于他们的事,你我算心照不宣了,这很好,再怎么以所谓的感情作幌子,这件事,上不了台面就是上不了台面,我希望咱们过了今天,都把这个事烂在肚子里,这样对你我都会比较好。”

“那是肯定的。”

“那么,我现在将我父亲的遗物转交给你,”张****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个小木盒,推了过去。

穆昱宇接过来,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枚勋章,他一下子坐正了,这种勋章他并不熟悉,一时半会判断不出是什么类型,但它被保存得很好,虽然年代久远,可仍然锃亮崭新,足见是被人珍惜的东西。

“我父亲一辈子都是军人,如无意外,我也是,我儿子也会是,”张****淡淡地说,“对军人而言,荣誉是比性命都重要的东西,这块勋章记载他的荣誉,是他年轻的时候打过胜仗,出生入死的证明,老头子在世的时候可宝贝这个东西,藏着不让我们碰一碰,我还以为他最后要跟这东西合葬,没想到……”

穆昱宇微微眯了眼,随后盖上盒子。

“你可以不在意,在别人眼里,它可能就是一块破铜片,可如果你经历过枪林弹雨的洗礼,就会知道这东西是拿命换来的,它的价值不可估量。”

“我没看低的意思,”穆昱宇说,“我只是怀疑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我也怀疑,”张****笑了,端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跟你不同的是,我了解这块勋章代表什么,所以除了怀疑,我还愤怒过。”

穆昱宇看着他,了然地点头,一针见血地说:“你替你的母亲感到不值。”

“是的,”张****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笑了笑说,“我母亲虽然出身农村,没读过什么书,但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军功章如果真能分一半出来,那理所当然也得归她,可我父亲,总之我没办法不愤怒。”

穆昱宇漫不经心地说:“我的母亲一辈子不结婚,临去世前居然要求跟你父亲的照片合葬,对此我也很愤怒。”

张****一愣,随即问:“我父亲的照片?”

穆昱宇大大方方地点头,看着他,然后说:“是很多年前,你父亲亲手赠予她的,我对此也不能理解,但是……”

他想起那时倪春燕劝自己的话,忽然心里一痛,哑声说:“但是,那只是她心里头存着的一个念想,我可以从我的角度判断她这么做毫无意义,但我不能替她断定,她这么做高不高兴。”

张****沉默了,随后说:“没错,我父亲大概也是这样,存着念想,可到底也只是念想而已。发乎情止乎礼,这种事,我反正是没法认同,但年纪越大,倒是能对此宽容点看待。无论如何,你母亲从未伤害过我的家庭,而我父亲,也从未因为你母亲做任何令家庭蒙羞的事。这个时代离婚结婚越来越随便了,他们的克制,倒让我有点肃然起敬,”他笑了笑,温和地说,“说到底,为人子女,只能要求父母一辈尽到做父母的责任,尽到教育爱护子女的义务,但实在无法强求他们的感情归属。”

“是的。”穆昱宇点头,忽然笑了,说,“我妈其实也没亏待自己。她除了不结婚,活得挺自在的。”

张****点点头,淡淡地说:“是吗,那就好。”

“你的母亲……”穆昱宇迟疑了一下,指了指桌上的勋章问,“她不介意吗?”

“怎么说呢,她是一个务实的女人,没那么多想法,”张****叹了口气说,“我爸守着她过了一辈子,她知足了。”

穆昱宇沉默了一下,说:“放心吧,我会好好处理这个,哪怕是出于对我妈的尊重。”

“谢谢。”张****站起来跟他握手,正色说,“很高兴认识你,今天聊得很愉快,我想我们以后可以成为朋友。”

“我的荣幸。”穆昱宇也同样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

他与张****告辞后走出那家酒店的时候,天空突然飘下了雪珠子,他没有让孙福军立即去取车子,而是走了几步,摊开手掌,看着小雪花落到手上,片刻后融化成水。天气很冷,呵气成霜的夜晚,目之所及一切都带了点蓝,唯有一簇簇的灯光,在一众深蓝中,带出一点明晃晃的橙来。好比生活的芯,让冷的硬的浓墨重彩的打击一重重包裹着,可到了底,却还有一团活的热的盼头在里头一动一动,可以让人对那些冷和硬都忽略不计的。穆昱宇看着看着,忽然眼眶有些湿润,这个时候他想了很多,他想起自己的生母,那个低着头刺绣的女子;想起穆珏,那个珍藏着一张照片的女子;他想起倪春燕,那个用一本相册剪下报纸杂志的女子;他想,这些女人真傻,可他也知道,在这些女人看似微不足道的念头跟前,他的那些理性原则,利益算计,男性野心和抱负,其实也未见得就比人聪明多少。

“怎么到处都挂红灯笼了?”穆昱宇淡淡地问?

“快过年了啊。”孙福军笑着说,“嘿,这要在我们老家,从现在就要放鞭炮,一直放到十五,那才叫热闹。”

“过年啊。”穆昱宇喃喃地说。

往年过年,他都要抽时间慰问公司员工,吃各种年饭,出席各种宴会,忙得不可开交。此外还要见缝插针一般跟穆珏呆两天,陪她吃饭唠嗑,陪她会见许多毕了业的学生。

今年都不需要了,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疲倦感,公司最近运作很顺畅,他只需要出席最后的年终大会,派一下红包,发一下奖金,再说两句鼓励士气的话即可。

离了婚,就意味着叶芷澜所带来的一连串上流社会应酬他也可以不去参加,今年只需说一句身体尚未康复,连董事会那帮家伙都不用太给面子。

他其实是可以给自己放年假的,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可以给自己放一个年假了。

可是放了假,他做什么呢?

穆宅里,从管家到厨子司机都要回家过年,每个人似乎一到这种时候都有确定的去处,那他做什么呢?

难道去姚根江家挤挤?

“你怎么过年啊?跟你那个小女朋友一起回老家?”穆昱宇问孙福军。

“嘿嘿,她今年跟同学约了去旅游,我一个人回。”孙福军笑呵呵地回答。

“哦?”穆昱宇不无恶意地问,“担心小女生跟她的同学之流日久生情踹了你。”

“那,那不至于吧。”孙福军好脾气地回他,“我们家那位,不是这种人。”

“你确定?”穆昱宇勾起嘴角说,“人心难测,别说得太满。就算你们好好地走到结婚那一步,就你这样跟人女大学生能有共同语言?”

“先生……”

“别说我没提醒你,你真知道跟你那位小女朋友过日子是个什么意思?”穆昱宇不知不觉地用上嘲讽的口吻。

孙福军垂下头,搔搔自己的后脑勺,半响之后笑了说:“反正我问心无愧就成,我是诚心诚意要跟她在一块过好日子,我不知道别人家怎么样,可我觉着吧,我就想对她好,让她不愁吃穿,不担惊受怕,想买个啥只要不过分,兜里能拿得出钱来。我没太大的本事,也不会说那些虚头巴脑没用的话。可我信的是,只要她想过,我就能跟她过好。我爹妈在农村啥大道理也不懂,不照样你心疼我我心疼你扶持了半辈子?男人嘛,老婆孩子热炕头,听着挺那啥的,可既然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话,总有它的道理。”

“这么没出息的话还有道理?”

“嘿嘿,这我也说不好,就一个感觉呗,”孙福军憨憨地咧嘴笑,“反正要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在那,总不至于心慌,对吧?”

穆昱宇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久到寒冬夜风几乎要割裂人耳朵了,他才慢吞吞地拿出电话,拨给姚根江。

“老姚,是我,明天,替我约上回那个药物检测的专家。”

“怎么啦?你的康复治疗有问题?”

“不,我很好,”穆昱宇顿了顿,说,“我有事,要拜托一下他。”

“穆先生,您的意思,我刚刚可能有点没听明白,”穿白大褂的实验室负责人表情尴尬地看着他,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强笑说,“我很抱歉,您能不能再说一遍?”

穆昱宇看着他,目光平静,淡淡地说:“我想请教的是,如果我再服用一次M***,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您戒不了瘾吗?原谅我冒昧地直接问,因为我这边并无人体实验的确切数据,您这么说,是在暗示原来这种致幻剂能让人产生心理依赖,其强烈程度,”他顿了顿,借着问,“足以令您这样意志力强的人都难以抵挡?”

“不,我只是需要再……”穆昱宇停顿了一下,转头说,“出于个人原因,我需要进入那个幻觉,以便确认某些东西。”

“可是有什么是能在幻觉中确认?”对方尽可能保持礼貌,但他说这句话时已经带了明显的不赞同,“先生,容我提醒,幻觉完全不能作为您进行判断的依据……”

“这个我当然知道,”穆昱宇打断他,“你只需回答,我再服用的话,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您前面所做的康复可能会变得无效,同时,M****很容易引发脑部瘫痪,心肌梗塞,脑溢血,据我所知,您上次检测的结果已经不容乐观了。”中年人再度认真地建议,“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我都不认为这是一种理性行为,先生。”

穆昱宇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希望这一次的用量由您来控制,这样我们双方都能将危害性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对方沉默了,说:“我请您再考虑一下……”

“不用了,”穆昱宇站起来,淡淡地说,“我已经做了决定,您放心,一切后果由我自负,与任何人无关,而且我是个很爱惜生命的人,会做好相应的应急措施。”

“可是我还是看不到这么做的必要性。”

“对您而言可能是如此,但对我来说,不一样,”穆昱宇抬头认真地说,“拜托了。”

那个男人无法,只得点了点头。

他一走出实验室,姚根江就迎面快步走来,口气严厉地说:“不要告诉我你他妈来这求毒品!”

穆昱宇没有否认。

姚根江向来缺乏表情的脸此刻却涨红,怒气冲冲骂:“穆昱宇你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