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昱宇冷静地冲了水,漱口洗手,打开窗,让外头清冷的空气进来,散去浴室里呕吐物的酸臭味道。他在窗边站了一会,他闻到这个季节干燥的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甜味,包括这间浴室中环绕着的,属于倪春燕的淡淡香味。
它们都是有根有据的,架子上的香皂,窗外的梧桐树,它们的来历都清晰可辨,没什么复杂难懂的地方。仔细辨认,那味道也是有质感的,夹杂着家长里短,有的是世态炎凉,一点点的,在这个深秋的夜晚沁人心扉。
他发现盥洗台上有一根长长的黑发,那是倪春燕的,他难以自持地走过去,将那根黑发捡起,绕在指头,然后再轻轻扯下,丢进盥洗池,打开水龙头冲走它。
他抬头,再次确定那是自己该有的一张脸,瘦而严厉,眼睑下堆着怀疑与苛求,这不是在梦境中见过的那张穆昱宇的脸。他的脸上从来就不会有平庸和蠢笨的幸福,他是一个理性主义者,幸福这种东西,从根本上,就不是能够被证明出来的。
穆昱宇深吸一口气,拉开浴室的门,他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倪春燕,她正弯着腰,手里拿着热水瓶,往杯子里倒水。
水雾氤氲,她的脸庞看起来朦胧美好,但却毫无意义。
“出来了?”倪春燕笑着看他,“我给你泡茶呢,等会喝了再走,不是什么好茶,不过大冷天的,捂捂手也好。”
穆昱宇沉默了一会,终于说:“我有事跟你说。”
“说吧。”倪春燕低下头,把保温瓶的盖子拧好,吹吹茶杯里的热气,然后抬头奇怪地问,“啥事啊?是,是说搬你那的事?”她忽然有些脸红了,垂下头说,“我只收拾了一点东西,还,还没收拾利索。”
穆昱宇这才想起他还曾要倪春燕搬过去跟他同住。他环顾四周,发现原来角落里有些纸箱,估计已经装了东西进去。怪不得他进屋会觉得凌乱,原来倪春燕真的相信他。
可她怎么就那么容易轻信一个人呢?
穆昱宇清清喉咙,他以为那句话很难,可事实上,他完全就能面不改色地说:“你不能搬我那了。”
话音一落,屋里一片寂静,只有小超的电视机传来广告的声响,那广告的画外音在说,有一种生活超越品质,有一种追求亘古恒源。
穆昱宇有些后知后觉的心慌,多少大场面都见识过了,他早已练就不为所动的铁石心肠。可今天他破天荒地慌乱起来,他知道自己在看不见的某个地方打破了这间屋子的平衡,这间屋子,就像一间用火柴搭建的工艺品,他无意间抽掉的,正好是支撑性的一根。
于是,在他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整个空间正在缓慢地节节崩塌,继而分崩离析,支离破碎。
“我,我的意思是,你要想搬,我可以给你找更好的地方,你喜欢什么样的,都行,我送你,没问题,只要你开口,对了,我妈还留着她的房子给你,我明天就让小林给你们办过户……”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最后自己都觉得言语乏味得紧,他不得不沉默了,最后一个音随即消融在空气中。
倪春燕的脸色白得宛若透明,但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轻轻放下茶杯,然后垂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穆昱宇的心像被看不见的手使劲拉扯着,疼得他呼吸维艰,他费劲地说:“倪春燕,你别这样,你说句话行不行?我不是讨厌你,但是我想,咱们俩要真在一块,恐怕,还是不合适,最终对你不太公平,真的,我仔细想过了,咱们不该在一块,我们太不一样……”
“我都懂的,别说了,我懂。”倪春燕淡淡地笑了,打断他,像替他解围一样,轻飘飘地说,“搬去跟你住,我算什么呢?我都懂,你是为我好。”
穆昱宇的喉咙哽住了,他没法在这个女人面前再替自己辩解一句。
“没事,我早知道是这样,真的,我早知道。”倪春燕有些恍惚地轻声说,随后又笑了笑,问,“你还喝茶吗?”
“不……”
“哦,不喝啊,那我倒了。小超不会喝,我不能喝,只好浪费一回了。”倪春燕神经质地笑了笑,端起茶杯,急急忙忙往洗手间赶。
她走得太急,不曾想被茶几绊了一下,整杯滚烫的茶都浇到自己手上,手没法再抓紧那个茶杯,砰的一声,杯子掉到地上裂成碎片。
“倪春燕……”穆昱宇有些急了,他想上前去。
“没事,不要过来,仔细脏了你的衣裳。”倪春燕强笑着举起烫红的手,说,“真没事,那什么,天也晚了,你早点回吧,成吗?”
“不,我,我给你找药,你的手……”穆昱宇慌乱地四下看,“药箱呢,你有烫伤的药膏吗?”
倪春燕突然一下爆发了,她尖叫一声,冲上去一把将他往门外推去,一边推一边喊着说:“您回吧成不成啊?我求您回吧成不成?啊?这里没你什么事了,没有了!回去吧!我这辈子没求过谁,现在就求您一回,您别跟着看笑话了,回去吧啊!回吧!”
她说到最后一句,已经有憋不住的哭声。
穆昱宇想抓住她,却被她反手推开,他连连后退,被倪春燕推出门外,然后哐当一声,倪春燕在他眼前,用力地把门关上。
在倪春燕用力关上门的那一瞬间,穆昱宇猛然接收到这样一个信息:从今往后,我是真的,要跟倪春燕再没任何关系了。
这个信息带着确凿无疑的重量,一下狠狠击中他胸口心脏的位置,疼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有瞬间的脑子空白,浑浑噩噩地转身离开,就像被牵引着的木偶,有看不见的绳索拉着他,告诉他,走吧,留着无益。
留下来,你刚刚所做的一切,那些挣扎,同等的痛苦,就丧失了意义。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恍惚,就像穆珏过世的那天晚上,巨大的伤痛压过来,人反而茫然到不知道该做何种反应。
他意识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路面上,这条路晚上经过的车辆不算太多,构不成车水马龙的喧嚣,在他身后,牛肉面店还是灯火璀璨,肉汤的味道还是香到足以让路过的人停驻,可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似乎在他走过的身后,那个地方会节节成灰。
不要回头,一回头,你会变成盐柱。
天使这样告诫索多玛城的义人罗得,耶和华会引硫磺之火将这座罪恶之城毁灭,但你不得回头,必须什么也不想,听从神的指引,一心一意往前走。
但天使不知道凡人跟他不同,难道罗得的妻子不信神吗?难道她怀疑神的旨意吗?未必如此,可她为何还是要回头?因为她除了信仰,还有很多别的牵挂,她担忧未来,她舍不得过去,如同爱神,她也爱她琐碎而细微的生活。
所以她变成了盐柱。
那么你呢?穆昱宇问自己,你会回头吗?
他闭上眼,决定无视心里正在逐步苏醒的痛楚,无视穿破耳膜的女人的哭声,在他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确乎有个女人在哭,那个哭声令他心痛如绞,但这些都不能阻挡他。他是正信者,他确信此时此刻的离开,放弃,然后重头再来,这是最理性,也是最符合双方利益的选择。
他睁开眼,迈开步伐,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克制住回头的欲望,就此离开。
都结束了。
那个荒诞的梦,那个不得而知的世界,都结束了,本来就不曾开始过,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想,都是那些该死的致幻剂。
他心里涌上一股不能压抑的怒火,他想,我要将幕后主使那个王八蛋揪出来,我要将他千刀万剐。
可与此同时他又涌上一阵无力感,他单手掩面,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出来,在心底深处有一片寂寥的荒原,一把火烧过去,遍地灰烬。
回到穆宅后,穆昱宇打了个电话给林助理,暗哑地说:“把那家面店全部的股份都赠与倪春燕小姐,把我妈那套老房子赠给倪超先生,明天你亲自去办,务必不要,让老实人吃亏。”
林助理迟疑了一下,问:“那之前给倪春燕小姐签的劳动合同呢?”
“解除合同,照着高的违约金额赔给她。”
“明白了先生。”
“等等。”
“您还有什么吩咐?”
“我,”穆昱宇顿了顿,然后说,“我希望,往后你还时不时关照一下那家店,她们有个什么困难,你能帮着处理一下。”
“这个……”
“算你额外的工作,我知道,”穆昱宇说,“我会补偿你。”
林助理笑了,说:“是,先生,要定期跟您汇报吗?”
“好。”
他挂了电话,在自己空荡荡的卧房中陷入沉思,随后,他打了市内电话,让孙福军上来一趟。
孙福军很快就来了,还带来一个保温杯,微笑着递过去说:“先生,我知道您有吃宵夜的习惯,但现在大厨还没来,我那两手又不敢乱献丑,就自作主张给您泡了参茶,您试试。”他补充了一句说,“这可是我买了孝敬老娘余下的,正经同仁堂花旗参,好着呢,不是余嫂他们原先留下那些东西。”
穆昱宇苦笑了下,接过保温杯,拧开来,氤氲的热气中一股浓郁的参味扑鼻而来。他吸了吸味道,说:“好像是不错。”
“那可不,”孙福军笑嘻嘻地坐下来说,“要不是好东西,我也不敢买给我爹妈呀。”
“你倒是个孝顺的。”
“我哪算什么孝顺,”孙福军摸着后脑勺笑了,“可人就一对爹妈,不对他们好,对谁好去……”他忽然意识到穆昱宇的养母刚过世不久,立即收敛了笑容说,“对不住啊先生,我……”
穆昱宇摇摇头,喝了一口参茶,然后说:“我妈在天之灵,不会乐意见到我整天为了她不在的事愁眉苦脸。”
“夫人是个文化人,”孙福军费劲地说,“跟我爹妈那种种地的差太远了。”
穆昱宇看着参茶出神,随后说:“她要还活着,没准今晚就该扇我一耳光。”
“不会吧……”
穆昱宇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说:“叫你上来,是想嘱托你个事。”
“您说。”
“倪春燕那边,我往后可能都不会过去了,你多关照着点。”穆昱宇垂下眼睑淡淡地说,“她们姐俩不容易,别让人再给欺负了。”
“那是肯定的,您不说我都会留心,”孙福军皱了皱眉,试探着问,“您,跟她吵架了?”
穆昱宇没说话。
“先生,您真别把她的话太当回事,她不会说话,可又跟我似的心直口快,要她说了什么不合适的,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别人不知道她,您还不知道吗?那姑娘哪有坏心眼……”
“她没错,”穆昱宇打断他,像对着自己说,“错的是我。”
“先生您……”
“总之你往后多照看她们姐俩,有什么事,尽量帮衬着,好吗?”
孙福军沉默了,随后他点了点头。
“如果,”穆昱宇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哑声说,“如果你有天,觉得春燕还不错,想,想跟她……”
“先生,我不会的。”孙福军打断他。
“为什么?她挺好的,你,你不也一个人吗?”
孙福军深深地看着他,随后笑了笑说:“春燕是挺好,我也确实是一个人,可人跟人讲究个缘分,我俩的缘分没到那个点,她跟我都不会乐意。而且凡事得讲先来后到,她跟我,心里都有人了。”
穆昱宇抬头看了看他,随后问:“你心里也有人了?”
“嗯,我以前一个战友的妹妹,她哥因公负伤,我每月都资助她,她在上大学,明年就毕业。”
“这岁数,差得有点远。而且现在的女孩不好说,”穆昱宇问,“你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孙福军摸摸鼻子,想了想说:“怎么会不怕?”
“那你不赶紧跟她订婚什么的?”
“那有用吗?”孙福军摇摇头说,“反正咱做事只凭良心说话,强扭的瓜怎么着都不甜,我喜欢她,这会我就是不能看着她缀学不管,至于钱会不会打水漂,这种事,谁说的准?”
“我要是你不会这么被动。”穆昱宇直截了当地说。
“先生,您当然跟我不同,您是做大事的人,可我不一样,我就只适合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我觉得那么过心里踏实。”
“心里踏实啊,”穆昱宇长长叹了口气,说,“得,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吧,我就是跟你说这个事,没别的了。”
“好的,那我走了,您也早睡。”孙福军朝他笑了笑,转身离开,在要步出他的卧房前一刻,忽然停了下来,转身说,“先生,其实,我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嘱咐我,但我明白,您有您的理由。”
穆昱宇苦笑了一下,捶捶自己的心口说:“我也对得住这里。”
孙福军点点头,低声说:“这样总好过白忙活一场,完了再分好,您没做错。”
穆昱宇的眼眶瞬间就湿了,他抬头眨眨眼,随后说:“没想到居然是你会跟我说这句。”
“说句不该的话,我从头到尾,就没觉得你们俩合适。”孙福军叹气说,“春燕妹子是个实诚人,她跟您,不是过一样日子的人。”
穆昱宇沉默了片刻,随后抿嘴点点头,挥手让他离开。
事情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一切似乎都回归到该有的轨道上。
做到这点没穆昱宇想的那么难,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说不难是因为人都是惯性行动,张开手,踏出脚,遵循的都是经年累月沉积下来的经验,这经验就如装在体内的自动定位系统,走到哪,做什么都自觉归入那横宽竖长的框架中。
说不容易却是因为那框架的边界都是弹性的,收缩自如,困在里头的人挣得越用力,反弹就越厉害。穆昱宇感觉自己现在就跟被弹簧反弹一样狠狠甩回名为穆先生的框架中,摔得他七荤八素,满心苦楚,可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也没法跟人说。
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只能也只会做穆先生,怪梦中的平行空间,就是绷着那边界的弹簧,曾经以为离中心越来越远,几乎可以开辟另一个新天地的,可那新天地却是昙花一现,没根没据的,弹簧绷到顶点,啪嗒一声还是把人丢回该呆着的地方。
日子总要继续,哪怕吃稀饭咸菜,哪怕吃龙肝凤胆,怎么样都是一天,怎么样都是一年,可到底有些差异给留了下来。这差异是在倪春燕身上,但也是微不足道的,有她和没她,其实差的并不是太远。
生活不是狗血电视剧,海誓山盟的伴侣们尚且会敌不过琐事的侵蚀而导致劳燕分飞,各过各的,何况穆昱宇跟倪春燕这种?穆昱宇左思右想,居然发现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他跟倪春燕之间的关系?宾主?老友?恋人还是情人?不,他们都不算。他们之间实在说不上有羁绊,实在说不上有牵连,就连仅有的那点信赖和温情,也跟迷幻剂挂上钩,落得名不正言不顺。
就如孙福军说的,他们根本就不是过一样日子的人。
没了倪春燕,穆昱宇发现自己照样能上班,能工作,能睿智狠辣处理事务,谈判桌上不见手软;去医院治疗,服药做检查都未见皱一下眉头,他该干嘛干嘛,日子过得半点错都没有。倪春燕不在又怎样?他是吃不上她做的饭了,宅子里也不见她穿那件红大衣的影子,可那又怎样?林助理给他找的新管家很快就用英式管理的一套令穆宅重新运作,厨房里多了两位中餐大厨,倪春燕那点手艺,实在跟人没法相提并论。
但白天过完,晚上躺在雕花架子床上,他却又开始失眠,这时没了倪春燕那点差别就开始来了,就如细瓷瓶底的裂缝,非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将里头装的水渗透出去。这时候的穆昱宇莫名其妙会觉得很空,一种久别的空茫感又像雾气一样满满侵占整个睡眠空间。穆昱宇对此并不陌生,因为他躺下去又开始有那种“如果睡死了也不知尸体什么时候才能被人发现”的念头。但令他惊诧的是,事实上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这种念头了,似乎从他开始接受那个怪梦,似乎,从他开始接触倪春燕,他确实再没有过这么强烈的孤寂感。
孤寂感,穆昱宇闭上眼,命令自己驱逐掉这种软弱的情绪。
到了这座城市下第一场雪时,穆昱宇顺利跟叶芷澜签了离婚协议书。他遵照自己的诺言,将房子给了叶芷澜,也没就她给自己下药这个事继续报复她。大概他息事宁人的态度给了旁人错误的信息,临到签离婚协议那天,叶家大少突然又硬气了,带着律师跑过来阻止妹妹签字,扬言要给妹妹打官司,争取所谓合法权益,他此时浑然忘记自己曾经卖了妹妹,一副体贴入微的兄长模样,嚷嚷着要把穆昱宇在宅子里发狂想掐死叶芷澜的事作为新证据,对穆昱宇骂道:“姓穆的,你打发叫花子呢?一分赡养费不出就想离婚,没门!我告诉你,我们叶家女儿不是好欺负的,我爸爸病了,还有我这个大哥给她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