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梦是幻觉的,那么对梦镜的渴求也是致幻剂的副作用,他根本从头到尾都不曾真的需要这种梦,他还是完整而强大的穆先生,他完全不需要靠这种平庸的幸福来给生活赋予意义,他甚至,对倪春燕产生的近乎依赖的亲情,其实也是这种致幻剂的副作用之一。
如果这都是真的,他要怎么办?
“穆先生,根据我们的检测,您送来的样品是一种新型的致幻剂,学名为M***”穿着白大褂的实验室负责人对穆昱宇简明扼要地报告说,“这个东西在A国目前只是停留在试验阶段,市场上并未推出,我们也拿不出它的具体数据来证明其效果……”
穆昱宇打断他,直接说:“告诉我它最坏的结果就好。”
“最坏的结果,据我推测应该会令人产生强烈的幻觉,从而分不清幻觉与现实的差距,并使得服药的人慢慢丧失神智,情愿沉迷在幻觉里。”这位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耸耸肩,对穆昱宇坦白说,“从而在行为上丧失处理现实事物的能力。”
穆昱宇脸色铁青,冷冰冰地问:“也就是说,用久了的人,必不可少要发疯?”
“发疯是个抽象而模糊的概念,但可以推测,在定义上,长期服用这种药剂的人与精神分裂者并无太大区别。”
穆昱宇沉默了,他觉得心跳乱得不像话,虽然已经做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听到权威人士的解释,他还是很不舒服。
就像踯躅沙漠的人好不容易找到解渴的甘泉,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海市蜃楼一样难受。
“当务之急,是如何令已经服药的人停药并清除掉它的不良作用。”姚根江在一旁冷静地说,“请问有类似解药之类的东西吗?”
男子笑了起来,说:“这不是在拍武打片,没有针对毒药的解药这一说。我建议服药者立即停药,并做一个充分的身体检查,因为我怀疑这种药对人的心脏会造成负担,引发心血管疾病也未可知,同时我认为,这种药产生的依赖性多数是心理上的,要解除心理上的瘾,恐怕除了个人的努力之外,还需要心理医生。”
“不需要。”穆昱宇冷冷地打断他,“服药的人意志很坚定。”
“人的意志力大部分时候是抵挡不过药物的,尤其是这种药,它产生的幻觉效果会很大……”
“而且逻辑严密,并不是荒诞不经,几乎要与现实相差无几。”穆昱宇接过他的话,但随后脸上浮现一丝讥讽的微笑,冷硬地说,“但即便那样又如何,假的总是真不了。”
“穆先生,其实必要的时候,我建议可先服用一段时间的镇静剂……”
穆昱宇加重语气,气势汹汹地说:“我说了不需要!”
姚根江瞥了他一眼,打断他们的交谈:“我们知道了,谢谢你。”
男子摇头说:“不客气,我还是保留我的看法,服药者应做个详细的身体检查,同时辅助心理医生……”
穆昱宇眼神锋利地看过去,成功令他说不下去。
“走了,有什么事会再来咨询您。”姚根江拍拍穆昱宇的肩膀,示意他站起,并再次与男子道别,整个过程穆昱宇目不斜视,他心里很烦躁,很不安,似乎有咆哮的野兽不断地撞击铁笼,令他几乎想发狂,想卡住谁的喉咙狠狠掐死他。
“老穆,老穆!”姚根江拦住他,语气严肃地问,“别走那么快,告诉我,你用了那个东西后,到底有什么幻觉让你这样……”
“没有!”穆昱宇语气生硬地打断他,“老子的事不用你瞎掺和!”
姚根江狐疑地端详他,然后说:“你一定有了不得了的幻觉,是什么?跟我说说,多个人分担肩上的担子就轻点。”
穆昱宇闭上眼,痛苦地摇摇头,随后咬牙切齿说:“我他妈要撕了叶芷澜,我一定要弄死她,我为什么对她心慈手软?我居然放着个祸害在自己身边几年都没发觉,我真他妈该死,操!”
他一拳狠狠打在墙壁上。
“她什么时候收拾都只是一句话的事,”姚根江眼眸中露出担忧,“可你的状况我不乐观,当我兄弟就跟我说,没事,你出多大丑我没见过?啊?早些年咱们摸着石头过河,什么狼狈凶险没经历过?好容易走到今天了,别让这件事打垮自己!你不信心理医生那套,成,咱犯不着跟个外人丢人现眼,可你信不过我吗?跟我唠唠不成吗?”
穆昱宇抬起头,目光悲哀地看着姚根江,然后摇头说:“我说不出,真的,我不是不想说,可他妈说了有用吗?那个,那个是幻觉,再好,它也是只个幻觉,它真不了,等我药性过去了,它都不是那么回事了,你不懂……”
他的喉咙骤然哽住,随后偏过头,撸了一把脸,清清嗓子说:“你放心,我没事,就跟你说的,多大的风浪咱们都捱过了,没有被这点破事打败了的道理。走,咱们还有很多事做,叶芷澜一个人弄不来那个药,她肯定有帮手。”
姚根江点点头说:“这点我也想到了,我建议不要再静观其变,干脆主动出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穆昱宇又跟他商议了几句,两人穿过实验所的院子,走向停着的汽车,在那,孙福军戴了个墨镜脊背挺直地站着,见他过来,把脸上的墨镜摘了,冲他点头说:“先生,结果出来了?怎样?”
“有心了,”穆昱宇淡淡地说,“就如咱们先前估计的,差不离。”
“您的身体……”
穆昱宇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没事,死不了。”
“接下去哪?”
“去见见叶芷澜,”穆昱宇冷笑说,“她想当潘金莲,也得看看我是不是武大郎。”
汽车往叶芷澜所在的公寓驶去,姚根江在车里打电话指示人直接进去把叶芷澜看起来,穆昱宇冷漠地听着,并不加以干涉,就连孙福军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多说什么,只是目光有些闪烁。等姚根江挂了电话,穆昱宇微微叹了口气问孙福军:“大军,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吃的东西有问题?”
孙福军摸摸后脑勺,想了想说:“要算起来,该从您吃那么多补药开始。”
“怎么说?”
“我之前没接触过有钱人,一开始还以为这是有钱人的嗜好。”孙福军笑了笑,然后说,“也以为余嫂真是个爱岗敬业的好管家,多照顾您的身体对吧,您不吩咐她都风雨无阻非让您吃那个补药不可,真这么热爱本职工作,就该发现您其他的饮食嗜好,可我去了几个月,愣没发现她知道您不爱吃西餐。”
穆昱宇勾起嘴角,说:“我在美国吃惯了,可以解释为她照顾我的习惯。”
“那我不知道,我只是奇怪,如果真的为您着想,是药三分毒,您又正值壮年……”孙福军耸耸肩,不再继续往下说。
穆昱宇点点头问:“那你是什么时候确信的?”
孙福军咧嘴笑说:“说出来您别介意。”
“你说。”
“就那回,您突然就失控了,冲上楼想掐死太太,您还记得吗?”孙福军说,“我看人很少看走眼,您是那种心里有打算就执行到底的男人,突然跑过去想掐死一个女人,这种事不像您会干的。而且您没看见当时您的模样,那简直就是……”
姚根江冷冷地插嘴说:“孙福军,差不多得了。”
穆昱宇笑了笑说:“没事,你是想说我简直就像疯了是吧?那个事我也记着,后来我也疑惑过,为什么就一会功夫,我会情绪失控成那样。”
“我们乡下发生过一件事,”孙福军严肃地说,“一个婆娘自从老汉跟她离婚后就疯了,整天疑神疑鬼,觉着那男的要回来偷自己孩子,于是她把家里两个娃都锁起来不让他们上学,害怕一出去就被人偷走。可怜见的,那俩孩子给关屋里五六年才被县里民政局的人救出来,人救出来时,那婆娘扑上去跟县里的人拼命,掐住一个女干部的脖子,当时得亏我回家探亲,上去一个手刀就把人砍晕了,不然还不定出多大的事。”
穆昱宇瞥了他一眼,不怒而威地问:“我跟你说的疯婆子很像?”
孙福军讪笑说:“哪能啊,我的意思是,这人疯魔了眼神都差不多。”
姚根江淡淡地感叹说:“都让你闭嘴了,还说。”
穆昱宇盯着孙福军一会,才笑了出来,说:“臭小子,拐着弯骂我的事,我记下了。”
孙福军哈哈大笑,说:“先生您哪会啊,您是做大事的人,再说了我没功劳也算有苦劳不是?”
“你倒会顺杆子往上爬,”穆昱宇摇头说,“行了,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等这事完了我给你加工资。”
“那不用了,我想跟您讨个人情。”
穆昱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什么人情?”
孙福军收敛了笑容,正色说:“您有您做事的方式,那不是别人能左右的,但我想请您等会在处理您太太这个事上别太难为一个女人,成吗?”
穆昱宇一下沉下脸。
“我知道这几句话不中听,可没办法,我不说浑身难受。您没见过当初她在宅子里过的,那叫什么日子。你想想,她给您下毒,她心底不好,她偷汉子,她就不是个东西,没错,她该的,她就算送去蹲局子都不为过。可我总在想,在此之前呢,她嫁给您那会,不是这样的吧?也许换个合适她的人,没那么贪,日子过得舒坦点,也许她就不一样了呢?”
穆昱宇没有表情,但姚根江却难得笑了,说:“我还不知道你招的这个保镖还兼职劝人行善积德?”
穆昱宇冷冷地回说:“我也不知道我原来有这么好的运气。”
孙福军摸摸鼻子,讪讪闭了嘴。
“孙福军,你说这个事,你家穆先生没法答应你,因为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但你这样的人如今也少见,我能明白老穆由着你放肆的原因。这么着吧,我答应你看着穆先生,尽量不让他手上沾血,行了吧?”
孙福军立即点头,说:“我原本也就是这个意思。上回没干嘛都差点被掐死,我怕这会先生真的自己动手……”
穆昱宇冷笑说:“我动手?叶芷澜还不配。”
在很久的久远之前,在穆昱宇还不算穆昱宇,他还是大街上摆小摊躲城管的小混混的年代,他对世界上的女性生物想象其实很有限,甚至心怀厌恶和恐惧。他遇到的女人大多成年健硕,有粗壮的胳膊和硬邦邦的泛着红晕的脸;她们都有大嗓门,买颗白菜讲个价钱能隔着一条街对着马路对面喊;她们都很忙,她们整天围着锅碗瓢盆,上班下班,日子过得就像上了链条的自行车,踩着蹬着使劲往前赶;她们在岁月的车轮下被尽情碾压,脸上早早就布满艰难和窘困的痕迹,数着毛票都要沾点唾沫,生怕一不小心少数了一张。她们没多少温情的意识和表达,对自己丈夫都呼呼喝喝,揍起孩子来也不含糊——穆昱宇的姑妈就是其中一例。
他在那种环境下不大想得起自己亲妈,有时候想起来觉得很不可思议,似乎要对自己居然记得一个温柔如水的母亲甚觉可笑,因为那一定是自己瞎编出来哄自己玩的。少年时代的他想女人大概就是姑妈那样,就算现在看起来不像,可终究有一天会像的,姑妈就是女人的终极真相,是剔去骨肉抛开虚荣后最终的本质。
可有一天,就在大街上,他忘了自己去干吗,反正是一个少年顶着烈日风尘仆仆穿梭于那座小城的街道上。他很渴,喉咙干得快冒烟,可他舍不得买一瓶街边报摊上卖的价格两毛五的汽水,他也没舍得坐车,那时候小城刚刚开通公共汽车,票价一毛钱。
他赶了太久的路,又累又渴,于是少年允许自己坐在路边商店的台阶上歇一歇,他在新华书店前坐下,之所以会坐那完全是随机的行为。但就在他撩着汗衫擦脸扇风时,他鼻端闻见一阵好闻的香味,类似于夜里的茉莉花,但又没那么甜,似乎更清幽一些,像兑了雾气进去,闻上去凉丝丝的。然后,一条藕合色的乔其纱裙子从他身边飘过,他抬起头,看见两个比他大了好几岁的女学生结伴而过,她们长发翩翩,相貌清俊,笑靥温婉。
少年穆昱宇的心一下被撞了,他从没想过女性生物还能这样,纤细柔美,跟他的姑妈完全是俩码事,他那一瞬间有点呆愣,他想,原来女孩儿能这么好看。他在她们面前自惭形秽,头皮发胀,脸上发烫,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脸红了。
少女们也发现了这个蹲坐在台阶上的小少年,她们对视一眼,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少年穆昱宇羞愧得想把头埋进地里。在那个时候他就想,你们有什么了不起?早晚有一天,老子要弄个比你们好看一百倍的女人当老婆。
今天,坐在叶芷澜的公寓里,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自己迄今为止唯一娶过的妻子,他忽然想起这段往事,他打量着叶芷澜,记忆中偶然遇见的两个少女早已面目模糊,现在一看,叶芷澜很符合他还是个小少年时对自己妻子的设定。她确实腰肢纤细,相貌柔美,她还出身豪门,带有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她哪怕像现在这么狼狈而畏惧,可最怕的事终于发生,她却于绝望中生出一股豁出去的狠绝来,倒显得生机勃勃,比以往多了几分可看之处。
但为什么他却再也不会对这种女人动心?或者说,他从未对这种女人动过心?
从头到尾,他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合适,他想起自己对养母说过的一句话,若穆太太这个符号具有形体,她就该是叶芷澜这样。
可什么是合适?为什么当初经过理性推敲,判断可行的东西,到头来,却成为一场想起来恨不得忘掉的荒诞闹剧?
哪怕是闹剧,若演到肉搏上阵,你死我活的地步,那也是假戏真做,戏梦人生了。
穆昱宇忽然有种由衷的疲倦感。
“你恨我,恨不得我死。”他平静地陈述了这个事实。
叶芷澜抬起头,抖着嘴唇,却目光凶狠地盯着他。
“很遗憾,我死不了。”穆昱宇淡淡地说,“所以你死定了。”
“穆昱宇,你敢动我试试,我爸爸不会饶了你!我大哥也不会饶了你!”叶芷澜声色俱厉地骂,“你这个王八蛋,你敢动我试试!”
穆昱宇勾起一个讥讽的嘲笑,他对姚根江使了下眼色,姚根江将他随身带着的公文包打开,很有耐心地一份份拿给叶芷澜看:“叶小姐,这是您大哥跟我们公司签的合作协议,协议中有个条件,如果有必要,他将出庭为您给我们先生投毒做旁证;这是杨厨子的证词,这是余管家的证词,他们都指认你是投毒案的主使人。哦,对了,这里还有您二哥的一个书面声明,他认为自己该跟您断绝兄妹关系,因为以他高尚的道德观不能容忍有您这么一个心底歹毒的妹妹……”
叶芷澜惨白着脸,听到这彻底崩溃了尖声叫道:“他算什么东西,他也配做我哥哥,他不过是个姨娘养的……”
“叶小姐,您恐怕连这位姨娘养的二哥都不如了,他好歹还有份遗产败一下,您呢?”
叶芷澜固执地摇头,喊道:“穆昱宇,你这个魔鬼,你怎么威胁他们的?啊?我爸爸,我爸爸不会放过你,穆昱宇你听见没,我爸爸不会放过你!”
穆昱宇皱眉看她,冷冷地说:“你父亲说了,只要我不将你送进监狱丢叶家的脸,他就当自己没生过你。”
叶芷澜呆住了,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失神地喃喃说:“爸爸,爸爸不会这么对我,爸爸不会的……”
“很遗憾,叶老先生比你脑子清楚,叶家这一代没出息不要紧,下一代却还有机会东山再起,只要留着叶家的底子不伤筋动骨就成。据我所知,你大哥二哥都各有一个女儿,叶家的小姐,还留着嫁个好人家,为父兄谋点实际利益,怎么经得起你这么折腾?”穆昱宇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叶芷澜,口气平静说,“我说过你死定了,你还不明白吗?现在没人能救你,你完全是自作孽不可活。”
叶芷澜眼珠子乱转,突然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流着泪哭喊说:“昱宇,不要这样,求你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好不好?那不是我的主意,给你下药不是我出的主意,你了解我的,我不是那样的女人,我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有那样的药,我只是一时糊涂,你那时讨厌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那样,昱宇,我只是一时糊涂,你原谅我好不好,你原谅我……”
穆昱宇嫌恶地甩开她,掸掸衣袖说:“你果然脑子不正常,居然说这种话。叶芷澜,你说的没错,我是讨厌你,但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
“我,我不懂讨你喜欢,对不起,”叶芷澜垂下头哭泣说,“我以后一定改,真的,我会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