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记忆如风之无路可退
4205700000008

第8章 爱要等待(1)

亲爱,等等我就来

章如瑾78岁的这一年,依旧保留着阅读写作以及喝咖啡等习惯。她用软糯的声音和你说标准的普通话,并且会在愉悦的时候忽然哼起歌来。仿佛未曾经历岁月磨砺,她看上去还是像旧照上那样沉静美好,状若置身于爱情。

故乡是回不去的地方

佣人们忙进忙出。章家管事的佟福皱着眉头压低了声音说,老爷吩咐了,一切从简。要快。

佟福17岁的儿子佟顺在门口巴巴地听着楼上传来的啜泣声着急。三小姐要被送走了。她为什么要走,走到哪里去,他全然不知。老爷的态度出奇的强硬,而父亲那里更是追问不得。佟福无数次告诉儿子佟顺说,做人要本分,不该想的不要想,不该问的不许问。

他只能站在那里,手里攥着三小姐昨天落在院子里的一张方巾,为了该不该还给她他整整苦恼了一夜。可是现在这样混乱的场景,她竟忽然说走就要走了。他清楚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可是这情窦初开的少年还是完全乱了方寸。

这是1946年的冬天,章如瑾刚好过完16岁生日便得知要被送走的消息。她带着些千金小姐的骄纵脾性,使完了撒娇哭泣哀求的本事,父亲依然固执地要将她送到那个听也没听说过的地方去当兵。

章如瑾不知道哥哥们口中的战事及政治和她有什么关系。当然,章如瑾更不知道的是,这位于南京城里温暖富庶的家,她生于斯长于斯,此番离开却一直到白发苍苍都没有再得以回来。而那个噙着眼泪躲在墙角看她远去的少年,那个和她一起长大让她骑在背上撒野的顺哥哥,他们一生没有再见。

对于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离乱失散的人们来说,故乡往往是一个回不去的地方。

而对于在方巾上煞费苦心绣下诗句的少女章如瑾,她一生中最初的恋情留在了那里。留在了那个鸽灰色的冬日黄昏——那个在她泪眼模糊中渐渐消失的影。

泛黄时光里栀子香

那一年局势乱了。有人忙着将子女送出国门,有人在自家的花园里吞枪自尽。

在随部队辗转的新兵连,章如瑾一夜长大。

她懂得了父亲的顽固,知晓自己的微妙处境,开始将所有骄傲和优越小心掩藏,像一个出生平庸却志向高洁的女孩子那样吃苦耐劳清白自持。但即便如此的不张扬,章如瑾还是在一群为了各自原由来当兵的少女里显得那么鹤立鸡群。许多年以后她依然保留着那张当兵时候拍的黑白照片,及耳的短发清澈的眼睛,像一朵栀子在泛黄的时光里隐隐透出清香来。

后来刘民起告诉她,在那么多的女兵里,他只看到她,只看得到她。

彼时的刘民起20岁,却已经是一个颇有资历的老兵。少年时刘民起读过些书,也会一些吹拉弹唱的功夫,于是被赏识他的领导生拉活拽地调来带这批女新兵蛋子。孔夫子说女子难养,他也曾想这一定是天下最苦的差事:这队伍里有好些来历很深的姑娘。但老兵刘民起懂得军令如山,也懂得领导让他去后方的苦心。

他赶鸭子上架般硬着头皮来了,然后便遇上章如瑾。

那个黄昏刘民起有一种被子弹击中胸口的感觉,他看见女孩。一切仿佛命定。

此后的时间里,刘民起带着她们随部队迁徙,趟过涩涩河水,走过田野高山。无论时局多么动荡,战事多么热烈,少年也到底是不识愁滋味。当她们远远地离开了严肃刻板的政治生活,在深山里训练,纵然再苦刘民起亦不觉得,因为章如瑾的脸上偶尔会露出微笑来。

她在想,或许等安定下来,可以给顺哥哥写一封信让他也想法子参军。

因为在这里,爱情是没有阶级的。

欠你的幸福还给你

事实上章如瑾对刘民起的注视并不是没有感觉。少女的心何其敏感。她知道这个高大的教官在恋着她,对她好,默默地照顾着她,甚至偷偷地陪她度过每一个站岗的夜晚。但是直到许多年以后,章如瑾都不认为她和刘民起之间是有爱情。因为她想象中的爱情早已经留在那个鸽灰色冬日黄昏的影里。

后来章如瑾的爱情死在了刘民起的嘴里。

解放的那一年,她和刘民起一起被调到了甘肃的某个部队文工团。他向她求婚。她委婉拒绝。刘民起急了便问,你是不是还记挂着那个佟顺。章如瑾瞠目结舌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知晓她的心事。然而也就是那个夜晚,章如瑾才知道她记挂了半生的少年佟顺,在她走的那个夜晚忍不住悄悄跟着她的汽车奔跑,然后在某一个街口的转角撞上闹事的反动分子,在流弹中仓促倒下。

就像拉开了一个倒霉的线头,一并被揭晓的事情还有章如瑾在教育厅担任要职的父亲因为读书人清高的信仰而被“自己人”迫害的消息。两个哥哥锒铛入狱。母亲在一再的打击中患病而死。曾经幸福美满的一家,现在只剩章如瑾一个人。

刘民起担心她无法承担,费尽心思使消息无法抵达,却终究被亲口说出来。

他觉得自己残忍。

果然,19岁的章如瑾在突如其来的噩耗中全然崩溃。她将所有痛苦一并发泄到刘民起身上。第一次那么粗暴地拳脚相加。在日光灼灼的郊外,她的眼睛里竟有了记恨的神情。一拳一拳都砸在刘民起的心上,仿佛她的家和幸福,期待和希望,都是被他亲手毁掉的。

可是那一年年底,章如瑾终究还是嫁给了刘民起。他执意要照顾她,对她的倔强拒绝开始有强硬的姿态,一意孤行地将申请送到组织一层层审批。直到批准下来的那天,正是全国欢庆的新年,他拿着那张薄薄的写了批准字样的申请才流下动容的眼泪。

他说,如瑾,从现在开始,我还给你一个家。

被冻伤的生活

在和刘民起的结婚照上,章如瑾好看的脸像是被冻伤了。很革命的表情。

婚后的生活很平静。刘民起觉得,似乎是太静了一些。他再也没有看到章如瑾的脸上露出过当年在旷野中那种宁静的笑,亦再也没有听闻她似当时郊外那样天崩地裂般的哭泣。就算是在排练节目的时候,她的唱腔依然如同西北的风,凛冽地刮过他的心。她对他始终冷冷的。还是有点孩子般赌气的意味。

他知道她的家世来历,知道如非那一番局势****,她永无可能嫁给他这样一个庸常的男人。也许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刘民起对着章如瑾就始终有种卑微的臣服感。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在婚后改变自己诸多粗糙的生活习惯以迎合她。但章如瑾的心似乎留在了破碎的记忆里,并不为之所动。他很因此惭愧自责,只得用加倍的耐心和善意,企图将她的心慢慢溶解。

生活像是被冻伤的鱼寂静潜行。直到1966年那场浩劫。

章如瑾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人们从家里粗暴地拖出来,游街,辱骂,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她的家世被好事者翻了个底朝天。所幸当年父亲送她参了军,此后又一直是文工团的骨干分子,这才保全了性命。刘民起一路追着游行的队伍,叫她的名字,为她奋力去挡那些残羹剩饭白菜鞋帮。章如瑾在混乱中看着他着急心疼的样子,想到婚后的生活,自己更像一个冷眼旁观的过客,沉溺在自己的记忆中,以冷漠给这个爱她的男人最残忍的惩罚。

而他,不过是在爱她。又何罪之有。

像一颗树

此后的十年是漫长隐忍的十年,也是相濡以沫的十年。在那些骤然降临的暴风疾雨中,刘民起一直站在章如瑾的身前为她抵挡承担着,他说不出来什么深刻动人的话,只是以一种近乎顽强的姿态固守。像一棵坚韧的树。

章如瑾的面容慢慢有了时间的痕迹,线条却早已经柔和下来。她为刘民起做饭洗衣生儿育女,教他识那些艰深的文字诗句,他要学她喝咖啡,她便想方设法在家里偷偷煮,颜色好看的罗宋汤也是那样的年月里学会的。离乱人世,想得起的竟更多是温馨。

他曾经说要给她一个家,他做到了。她想,她便有义务要给这个家温暖。

生活开始有了幸福的烟火气息,两个人在动荡岁月中的相守也有了相敬如宾的意味。上天终究没有舍得太为难他们,苍茫十年过后,又是宁静祥和的三十年。儿女大了,他们老了。在新搬的小区里,满头白发他们竟然被社区一致推选为夫妻模范。

去街道办领荣誉证书的时候刘民起一个人,章如瑾等在门口,说一把年纪了挺不好意思。刘民起出来的时候脸有些红,看得出来他很高兴,还得意地对她扬了扬手说,弄得像模像样的呢……话没说完便一头栽了下去。送医院的当晚就去世了,医生说是脑溢血。

那天是2006年11月18日。刘民起在弥留中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哭,对不起。

章如瑾记得清晰。那是她为刘民起掉的第一滴眼泪。那一瞬间她才知道,什么是深爱。

是的,她深爱这个树一样的男人。

尾声

2008年,章如瑾78岁。她常常在和煦的午后阳光中感觉自己的血液流动得越加缓慢,她想起刘民起第一次喝咖啡时强忍苦涩的表情就笑了,洁白的皮肤上皱纹像栀子花瓣安静地铺开。她仍然置身于他给的爱情里,不曾失去。

爱是让你知道你是谁

当初,他与她结合,是排除了种种压力的。他家境优越,而且有一份很体面的职业。而她不过是一个临时工,长相一般,最难以让人接受的是,在他之前,她谈过一个男朋友,而且两个人还同居了一段时间。

他的家庭扬言与他断绝关系,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娶了她。而从此之后与她过起了很普通且有些拮据的生活。因为怀孕,她辞掉了工作一心在家里做起了家庭主妇。对于这种婚姻状态,她对他一直是心怀愧疚的,认为是自己拖累了他。

于是,在他面前,她小心翼翼,诚惶诚恐。

夫妻两个的生活一天天过去,她生了孩子,孩子一岁了,两岁了。而此时,他在单位里加了薪升了职,而且还成了一个重要部门的小领导。当了领导之后,应酬明显多起来。于是两个人的差距再一次拉大。

由于赋闲在家,她认识了很多牌友,大都是一些闲在家里的女人,一起在牌桌上边打麻将边聊天,说东家长西家短,就有熟悉她情况的牌友善意地提醒她,男人要管,不要总是放纵着由他去。

起初,她对这些言论是不在意的,她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毕竟说的人多了,心里也就犯了一点儿疑心。自己相貌平平,而且与他的学历差别很大,别人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于是,从一点点猜测开始,慢慢过渡到了猜疑。她开始怀疑他的每一次晚归。总是在他入睡之后,悄悄地检查他的领口袖口,看有没有可疑的女人在上面留下的印记。但是每一次她都失望了。

就又有牌友劝她,要想管住男人的心,首先要管住男人的钱袋子。他每个月的收入,她都清楚,而且他是个很懒的人,发了工资总是一把交给她管理,他说自己懒得打理,而且管不住自己;又有牌友说,要想管住男人的心,就要同他一起参加相同的活动;还有牌友说,要想管住男人的心,就要管住他的胃。

像开始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那样,她终于开始了处心积虑保卫爱情的行动。

她开始不再主动问他要不要钱,并且细心询问他的每一笔开支的动向,开始要求他的活动她也去,开始买了厚厚的菜谱学着做菜,买了很多菜,厨房里切得满天飞。

只是,这一切于他而言,都没有太好的效果。他确实是个懒散的人,只有某天突然发现早餐钱都没有了,才会问她要。对于她的盘问,感觉到很疑惑而且还有些不理解。而她也跟着他参加过一次别人的宴请,都是一些有求于他的人,他们说着业务往来的话,她在一边像个傻子一样吃菜。而做的那些菜,他往往因为应酬而吃不到——即使有机会吃到,他也从来没有惊喜过,似乎生活就应该是平淡的。

终于有一天,她忍耐不住了。因为有个牌友告诉她,当男人对一切都熟视无睹的时候,那么肯定是在外面有外遇了。

那天,他没有应酬,吃完饭,惯常拿起遥控器坐在了沙发上,她则忙碌地收拾着碗筷,忙着忙着,她突然就发作了。她觉得婚姻里不能这样了,平淡到老吗?她确定沙发上那个看也不看她一眼的男人,是对她一点儿爱也没有了。

她愤怒地摘下了围裙,然后愤怒地抢过他手里的遥控器,坐到他的对面说,我想咱们应该好好谈一谈了。

他吃了一惊,结结巴巴,谈,谈什么?

她突然就哭了起来,那么委屈,边哭边把自己心里的担忧和这么多天的努力说了出来。他看着她,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睛。

她看到他的表情,更是确认他在装糊涂。她自怜自怨,对他说,我只要你一句实话,你现在是不是不在乎我了,我在你心里,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咱们分开吧,没有一点爱的生活,我受不了。

没想到此时,他却笑了。

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有一个做生意的同学,妻子是农村出来的,相貌丑而且又泼辣,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而且向来不给我这同学面子,打打骂骂是家常便饭,我们在一起聚会时,也劝过他,实在不行,就分开吧。

但是我同学嘴上应承,事实上两个人并没有分开过。后来,他老婆病了,而且是很严重的病,同学几乎花完了所有的积蓄,但还是没能挽回老婆。我们原本以为,没有了这种老婆的管束,我同学可能就自由了,但没想到,我们几个月后去看他,他却变瘦了,似乎还没从那场打击中走出来。

于是,就有同学劝他。可是他却说了一句话,你们不知道,她做的水煮鱼多么好吃,你们不知道她会把你的衣服洗得多干净,你们也不知道她帮我想了多少主意。在她这里,我才能知道自己是一个丈夫,但是她走了,我突然面对着空空的家,不知道我是谁了。

故事讲到这里,他停下了。

她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是一个懒散的人,但是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有种很强烈的归宿感,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家。每一次看到你,我就想,哦,我是一个有家的人,有孩子有老婆,这样幸福的日子最好一天也别断,就这样幸福平淡地拥有着,我想,离开你一天,我就受不了,我就会像我那个同学一样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也发现了这些天你的变化,你想证明,你还是我爱的那个谁,可是,最深的爱不是这样,不是因为你是谁,而是我在你身边,我才知道我是谁。

只愿一生爱一人

与她偶然的一次相遇,是在桃花飘香的时节,清丽婉约的她带着浅浅的笑靥从远端缓缓地走进他的视野,屏前他深深凝视那清澈而明亮的双眸,在他心里留下一道深深地印记,就这样毫无缘由的掉进她的柔波里,许久,她羞涩地抬起头,默默地相视一笑,时光在那一刻,静止。

他难以抑制那份激动的心情,随即发个信息给她。

“嗨,会下五子棋吗?”他试探着问,那段日子他极度迷恋上了五子棋。

“你好!嗯,会一点,但不精通。”她传递过来一杯咖啡。

“太好了,那我们玩几盘如何?”他在想希望不要遭到拒绝吧。

“久不下,有些生疏了,那好吧。”她让他先进房间,然后她去那里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