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记忆如风之春花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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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首瞬间(1)

白头不相离

那一年,她十七岁。

正值芳菲,面如芙蕖,眉若松山。虽家世显赫,衣食不愁,却苦于无人知晓她的凄凄内心,幽幽情感。可怜她还未能读懂爱,却因夫的逝去而独守空闺。

夜来闻雨凄凄落,可叹芳华寂寂流。

一日,他来了。

带着一把梁王所赠的绿绮琴,在宾朋满客的簇拥下,弹奏起来,那音律抑扬顿挫,起起伏伏,似水声涔涔,汩汩流淌,清脆而悦耳,动人之魂魄。又似情人的喁喁情话,娓娓道来,深情且坚决,清丽与灵动。

当然,这一切只有躲在湘帘后的她明白,因为她也是深懂琴理的,琴且诉声,斑斑心迹。她知道,他所弹奏的是那曲有名的“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他在极力讨好她,他要追求她。事实上,当他弹曲时他早已窥见那帘后隐没的她,影影绰绰,若即若离。虽夜色暗淡,人声噪杂;可帘同风起,月华如水,他依然能赏见她的玉颜身姿,衣裙妩媚;依然清晰地看到她楚楚动人、婉若桃花的娇艳模样在暗夜中悄然绽放。

自从别后,相思无度,反反复复是容颜。他托人给她送去一封信,字里行间,灼灼其目,深情款款,诚然可表。而她早已仰慕他的才学,早已被他的琴音捋心;自那日奏琴一别后,他的英俊面容,他的才华横溢已经深深地补获了她的芳心。

像是一场河水的融汇,不谋而合的期至。爱,就是这样,无须言表,无须举止,一个眼神,一份期许,那人就决绝般地落在了对方的心坎里。即便,天涯海角信步流浪,海阔天空自由驰骋。他们,就是这样,他们瞒过了她的父亲,瞒过所有的亲人,为爱私奔了。

爱,是多么一个神秘莫测的情感。他让一切变得高洁,变得神圣而又不可侵犯。纵而是私奔,也因爱而变得浪漫坚贞,唏嘘叹服。

应了那句俗艳的话:飞蛾扑火是幸福的。

他,家徒四壁,空空如也。她,掷下千金之躯,金钗玉带。他们开店为营,朝作晚息。一个粗布绵衣,当垆卖酒;一个跑堂内应,刷盘洗碟。夫笑妾欢,恩爱如佳。

可他终是才识满腹的,他的一篇《子虚赋》终于得到汉武帝的常识,继而他又以《上林赋》里的恢弘气势,华美词藻喜悦龙颜,获取龙心。于是汉武帝封官中郎,为他安排了豪华的住处,给以优厚的待遇。

她得知了消息,心神俱喜,那是她抛下一切之后跟随他生命与共的郎君,是她将自己命运与爱情都拱手相送的精神家园,她欣慰了,知足了。

愿得一心人,白首永不离。她是这样想的。

不知是不是应了那句话,男人富绰就学坏。即使是风靡朝野的大才子,也躲不过交游开阔,寻花问柳的人生烂题。她,曾经一度是他眼中的唯一风景,却渐渐淡薄成烟云。

他要休妻纳妾。

再简单不过的几个字在她的慧质兰心里已经读懂了其中味。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他说他没有忆了。

彼时记忆,在他心里已相去甚远。

她不容爱被背叛,不容自尊受损。甚至连悲伤的时间也不曾为自己留下,奋起提笔回复:

一别之后,二地相思。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曲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君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倚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似火红,偏遭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恨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一首《怨郎诗》,满载着她一生一世的恋和百转千回的恨,跃然纸上。她偏要“噫”,但已不是那个“忆”了。

她,如此自重,如此知趣,如此大雅。

又作得一诗: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蓰蓰。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其后又附书: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曦,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毋念妾。井水汤汤,与君长决!

她是何等的决绝!是一种与世缺憾的美,似一枝秋雨之后花草饮泣唯独依附墙角的长青藤,坚定着自己的立场,又不失尊严且尊崇信仰着那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爱情誓言,如果不能,她便放手,绝不纠缠。

是的,她还是爱着他的,只不过他要变心,她纠缠又有何用,索性萧萧洒洒地送他走。

指摘如警醒,方知相忆深。在看到妻情深若海,恨比山高的书信后,他忆起来了,那年那日,他们共患难,共凄苦,一辆马车奔走他方的往昔岁月;他们倾尽所有,当垆卖酒的清贫日子犹如巫山之云的铭心记忆。他深悟,原来作为他的妻子,她的才情是这般的了得,他何苦要与她玩弄文字,她的数字连环情诗,字字珠玑,句句肺腑,她的“努力加餐毋念妾”,她的“井水汤汤,与君长决”。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他能负她吗?

他回来了。他携爱,回来了。

原谅他,原谅他一时的糊涂,就会酿成痛失贤妻的悲剧。

她会的,会用她爱之宽宏容他所有之错。

因为,爱。

因为,爱。他携她,她等他,共赴白首。

回头看,十年前

刚给老公翻出来今天要戴的灰领带,郝梦冲进厨房准备女儿的早餐,这年头,人家都恨不得把赚的钱全砸到宝贝儿女身上,自己家又怎么能落后?七七八八一堆东西摆到餐桌上,看看墙上木雕图案的钟,上班的时间就要到了,郝梦匆匆抓起咖啡色的皮包,在门口甩掉拖鞋,穿衣镜对着门口的鞋架,穿好靴子她站起来,发现自己就在镜子里——黑色的职业装,整整齐齐盘起的头发,她往前凑过去,拿起纸巾擦那镜面,擦,擦,擦,没有了尘埃,镜子里,她发现,自己的脸变粗糙了些,脸颊上的一点斑痕更明显了,更要命的事,细细碎碎的纹从眼尾延伸出去,延伸到望不见的远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就像被翻耙过无数遍,满是深深褶皱的,苍老的土地,该是深秋的田野吧。她深深叹口气,把皮包随便扔到地板上,像累坏了一样重重地坐到沙发上——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呢?上天连个音讯都不给自己,商量都没一句商量,就把日子给夺去了!

郝梦闭上眼睛,想着上一次去“你好漂亮”连锁店是什么时候——那些美容店根本什么效果也没有,明明自己是不怎么信的,可是听美容师“延缓衰老”,“去角质防皱纹”……那一套一套的话,她要去试试——也许,就为了那几个动人的字眼。面对流水一样的岁月,女人能怎么办呢?只有拿那一瓶瓶闪亮的液体固体或胶体安慰自己了。

在一段时间以前,也许是很久很久吧,郝梦从不担心这些的——化妆的极致是化成二十几岁的时候,郝梦跟同学们享受着二十几岁年华的时候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多幸福,还以为自己的亮丽是理所当然一样。她坐起来,捕捉已经放生到蓝天的小鸟一样,想寻找那时候留下的灿烂,人家不常说“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有回忆”吗?这都要翻到十年前的时候了。

好像大家的高中都差不多,在妈妈一直说:“梦梦,你考上大学爸爸妈妈会很高兴的!”所以,郝梦就扮演着高中班主任眼里的好孩子,单单纯纯地念了三年课本。终于等到那个夏天,三年被扼杀自由的岁月换来一个还说得过去的分数。郝梦要自己做决定,她不在乎什么专业热门冷门,打心眼里喜欢语文,她就报了。

不到大二下期或大三,真正的郁闷或纠结是不会来的,在大一结束时郝梦她们寝室终于很晚熟很晚熟地摆脱了“大课小课必修选修”都带笔记本去的高中作风,大二刚刚还算风风火火留点记忆地过,毕业规划的重大而艰难的思考就摆在面前。同寝室的三个女孩兴冲冲地去海文报全程的考研辅导班,回来热热闹闹地讨论报哪个学校:一个要报北师大,因为家在北方一定要回去;一个要报中大,因为BF在那儿等着她呢;还有一个要去武大,因为喜欢那座城。大家兴奋地憧憬着中大的甜点武大的樱花AND更有诱惑力的伟大首都北京……郝梦在这个时候总是沉默着,她不考——没什么可解释的,家里没有多余的钱,她不许自己拿爸妈的钱去上研究生,而且她去工作,就能替爸妈养家了。当有个女孩说要去北师大时,郝梦笑着对她说:“好啊,那以后我想看看北师的校门,就去投奔你了。”这是个能让人的心沉下去的午后,郝梦说完把眼光移到窗外,斜斜的阳光正洒在阳台上,隔壁寝室粉色碎花的床单搭在晾衣绳上那样鲜艳——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真的喜欢古代文学,很喜欢,很喜欢,她无谓的想着:按现在的学习情况,努力下考个不错的学校,她是考得上的——她就是管不住自己这样漫无天际地想。寝室里讨论哪个教授好的声音仍继续的,外面的阳光快把大红的上衣晒干了,可阳光下的人儿,还是在呆呆地望着窗外。

郝梦想,这也许就是她的现实吧,她觉得自己被什么伤了。现在想起来,依然在痛着,希望女儿能一直干自己想干的事吧,她有些自我安慰地说。这样回头去想,很多事情就浮到了记忆的水面上,都在水面冒着挤挤嚷嚷的大大小小的泡泡,她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可是最重最重的那一部分,总是沉在深深的海底,她真的不想再想起,可是又管不住自己不想,他走的那天下午,她还是去送他了,都已经分了她根本找不到去送他的理由,可是她还是去了,也许就为了能再看他一眼,反正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一个星期前,她发短信给妈说:“我要跟他去深圳找工作。”妈只回了两个字:“不行。”——其实妈已经解释过很多次了:他可以去深圳闯荡寻梦,可是我的女儿不能在大城市漂泊,也许,只是舍不得她在大城市工作辛苦。郝梦知道,妈不在乎自己会赚多少钱,只要够花就成,妈的梦想就是女儿能安稳地过日子不再无根的漂泊。他走进候车厅的时候,郝梦已经哭不出来了,她的眼圈早就红了,她的嗓子早就哭沙哑了。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睁大了眼睛,生怕少看了一眼。回去的时候,她坐错了公交,居然到了星沙,不到司机叫她下车,她还没有发现。

那个味道的奶茶也许喝了太多了,她都感觉不到什么味道了,现在她只想自己不要再想那些往事了,除了让自己再难过一次,又能怎么样呢,那时还年轻,也许该勇敢一回的,跑去深圳,或者血拼了考一回研究生,也许,就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呢?可是她终究没有,到今天,连个可以跟女儿说的故事都没有,就这样白开水一样地过去了。

这就算“老大徒伤悲”吧?年轻的日子没有尽兴地活,长了眼角纹都觉得比别人委屈——好歹,人家抓紧了金子般的时光干自己想干的——虽然不一定是好事,虽然现在也会后悔。

郝梦数着过去的年岁,明年就三十三了,眼看就开始从中年步入老年了。

张爱玲说,一个女人活到七八十岁,可是有几年是真为自己活呢?真的没几年,郝梦佩服爱玲姐那么年轻就想到这么远。

她还在漫无边际地想,忽然门被推开了——他回来了,晚上七点半,他会准时回来;她耍性子的时候,他也会让着她,看着他认真地忙着写公司的文稿,郝梦突然想,也许当时妈是对的,她不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好,可是心里是有底的,她不怕明天有什么事情发生。在这座没有什么旗舰店的小小的城里,郝梦家点点温馨的灯光,或许温暖了外面匆匆的路人。

男人一生要有两个女人

男人一生要有两个女人,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天成自己吓了一大跳。

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当初有这个想法的时候的确被自己吓住了,很快,天成又平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