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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放长线钓大鱼(1)

天还大黑着,胡同里传出了四轮马车的声音,车在我家门口停住了,接着传来拍门声。“谁呀?”二哥迎着声音出去开门。“这里是刘云的家吗?”一个语气很生硬的人站在马车上说。

“是,您等着。妈,人家是问我姐姐的,我姐姐有信了。”二哥忙跑进来说。母亲和大哥忙跑了出去。“您家里坐。”母亲说。

“不坐了,我告诉你们,你家的小姐现在在西四的警备局刑侦处,你们得赶紧想办法,你们去得早她或许能回来,要是去得晚就回不来了。”黑影中大鼻子的外国人用生硬的中国话说。

“请问您尊姓大名?”

“这就不必问了,你们救人要紧。”说完话他就挥起鞭子走了。

“这怎么办?这是警备局刑侦处,咱们老百姓谁进得去!”母亲急得只是哭。

“您别急,我姑妈没准能想出办法。咱们能托人就托人,救出一个是一个,越快越好。这会儿我得去厂子,我先走了。”大哥说完蹬上车走了。

我不知道睡了多少觉,也不知道哭过多少回。我只记得此后只听见鞭子声,再没听见姐姐的喊叫声,后来连鞭子的声音都没有了。可能是行刑的人太累了,整个天下变成了静悄悄黑沉沉的世界,只有几颗星星一眨一眨地闪着光。这情景我在家时哪曾遇到过,那时天一黑母亲便哄着我钻进被窝睡觉,我哪曾一个人待过。可这时我的嘴唇干裂,喉咙干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欲哭无泪身上又冷,没办法只得干坐着。我一次一次地醒过来,又一次一次地睡着。忽然,我听见有小声说话声,一会儿又看见有两个人提着小马灯朝我这里走来。又听见哗啦一声我的房门开了,然后有两个人从外边走了进来。忽然一个很小的声音说:“小铭,你大哥接你来了。”

“小铭,是大哥,你的事家里都知道了。快起来跟我回家吧。”听见大哥的声音,我不自觉地一头朝大哥扑了过去,抱住大哥的头狠狠地哭了起来:“大哥,我要姐姐。”

“别哭,明个姐姐就回家。这儿不是哭的地方。上了车咱们赶紧走。”大哥说。

第十章放长线钓大鱼“是啊,要是耽误了你们就出不去了,而且闹不好连你大哥也得饶上。别哭了,上车吧。”

“那,姐姐?”

“你就放心吧,我们正在想办法,过不了几天姐姐就回去了。夜长梦多,晚了就走不成了,快上车。你记住这位是王大爷,是他偷着把你放出来的,以后你得记住了。”大哥说完把我抱上自行车,骑起车便朝黑暗中奔去。车骑到一个有个木栅栏的大门前,大哥将我抱了下来。“李大爷,李大爷。”大哥轻轻敲着门朝里边喊着。门里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他提着马灯,开了门。

“快叫大爷。”大哥说。我叫了一声。

“唉。就是这孩子吗?多好啊。唉,怎么会闹出这场事来。他肯定没少受苦。唉!快进屋吧。”李大爷将我们让进一个工棚。工棚里点着好几盏电灯,将工棚里照得通亮。

“您晚上就在这儿住?”大哥问。

“啊,这就是铁路局印刷厂的后门,这里夜里特别背静,到夜里小偷一般都不敢来,要不是熟人都不走这个大门。哎,这孩子一定饿坏了,正好我这儿有两个馒头,快吃吧。”李大爷说。

我哭得非常伤心。大哥哄着,我才止住了哭声,吃了两个馒头便在工棚里睡了。

天蒙蒙亮时大哥就把我叫了起来,骑起车出了宣武门朝家里跑去。一路上我想着牢里的姐姐,泪水止不住往下流。

我终于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在她的抚慰下我静静地睡了。我也不知道醒过多少回,我只听见姑妈和母亲悄悄地说着话:“看来他肯定没少吃苦,瞧,这小脸都成一条了。”

“嗯,看来他没少受惊吓,要不他哪是这样。”

“一会儿你给他叫叫,收收魂。你给他叫得早,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就能缓过来。”

我醒了,我喊:“妈,我要起来,我要玩。”母亲忙把我扶起来抱到地上。可没过五分钟,我又喊:“妈,我困。”

“困就睡。”

“我不想睡,我想玩。”

“睡吧,睡醒了再玩啊。”母亲说完之后我又睡了。夜深了,门外却传来拍门声,不一会儿大哥同何律师走了进来,母亲忙迎出去说:“呦,他大爷,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快坐下。”

何律师摆了摆手,小声说:“别吵嚷,老大,去看看外边有没有人盯梢。”大哥忙着出去了,不一会儿大哥进屋来小声说:“没事,一个人也没有。”

“那就好。这样,你在外面盯着,外边要是有动静你就告诉我。麻烦你了。”

何律师说罢,大哥转身又出去了。

“弟妹,今天我是特意给你报信的。”

“是他姐姐的事吧,这事我知道了。”

“啊!知道了?是谁报的信?”

“是这样,昨天夜里一个外国人赶着一辆马车给报的信。我问他是谁他也不说。”

“哦,要这样就好了。不过现在又出了新情况。小侄回来了是吧?这算是好了一半,再把他姐姐救出来才能全好。”老头说着往炕上一坐,拿起烟袋先装上了一锅。母亲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

“咳!这几天差点没把我给憋死。我直说吧,大侄女出事的那天我就在大堂上,可我一直得不着说话的机会。没想到大侄女头天进去第二天警备司令部就接管了这个案子。当时我一听就知道坏了事了,这事闹大了。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律师,实权我是一点没有,警备司令部一接案子我就更甭提了。当时上边说这是要案,是军事秘密,谁敢透露半点风声一律军法从事。你想想大侄女都成了要犯了,谁还敢保她!我要是保她我也得卷进去,那样我这一家子也别要了。说实在的当时我是干跺脚没办法,真是急死人了。而且,当时他们连拉屎撒尿的时间都看着我们,给我们看得严上加严,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直到今天才算开了恩,给我们放假一天。我回来之前参谋长开会还说回去之后还要点名,如果谁迟到了就按军法处治。所以我到现在才来,下午我还得走。”

他喝了一口水接着又说:“刚才一宣布散会,我蹬上车就上你这儿来了。现在你就放心吧,里边我已经打点好了,大侄女这会儿已经收监了,这会儿不会受刑了,暂时还没什么事。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救人。据上面说,从现在开始二十四小时之内要是没人认领,就将她当共产党处理,明天这时候就送走。所以说现在就看你追得紧不紧了,追得紧说不定能出来,追得不紧说不定就送渣滓洞白公馆了。要是进了那地方肯定就回不来了。我跟你说吧,那地方是专门关共产党的地方,要是到了那儿甭说是九死一生,一百个能活着回来一个就是万幸。所以我今天回来先到这儿给你送个信,你快点办,办得早说不定能回来,办晚了就歇了。我跟你说,现在这事还是秘密,外人还不知道,再过两个钟头就不敢说了。”

“那,我一个老百姓我求谁去?我一个妇女认得谁呀?”母亲为了难。

“找谁?啊……我看,也确实是……你们这儿没什么能人。哎,我想起来了,二条的画王过去曾当过乡长,我和他有过交往,后来他辞职不干了。虽说他不干了,可他们上上下下照样还有来往。我看求他说不定能行。我看这么着,我走之后你马上就去找他,越快越好。就这么着。”他站起来又说:“咳,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啊!不过这次倒让我长了一回见识,让我领教了什么是共产党,什么是坚贞不屈。说真的,自从我干了这个差事,我还第一次见到这样烈性的女子。我实话实说,他们除了上老虎凳灌辣椒水跟夹棍没用之外其它刑具都用过了。他们就那么用刑,愣是没从她嘴里掏出一个字来这真是千古奇迹。我知道甭说是用重刑,一打就招的人多的是。那天他们还来了个‘三堂会审’,让她对簿公堂,还弄来了好些个假证人,就在那种情况下她单人独马愣是独挡一面据理力争,说得有根有据头头是道,真是一个空都不带落的。说真的,当时我见她真有点诸葛亮舌战群儒的风度,直逼得那参谋长只剩下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在当时他直气得只会拍桌子,还毙了好几个假证人,直到现在他们愣是一点把柄都没抓到。英雄!这就是英雄,想不到这英雄会出在咱们家。行啊,我看就冲她这股硬劲,她就有救。不过还是那句话,这是趁热打铁的事,你千万别等他们回过味来,他们要是回过味来,你就是再使多大的劲也没用了。就今天一天,你赶紧托人。啊,对了。我听他们说,这次他们明着是放人,实际上是想放长线钓大鱼,这是阴谋,这你们得看清了。所以以后你们必须和所有的亲戚朋友断绝往来,尤其是农村的亲戚一定不要来往,这你一定得注意。另外,今天咱们说的话你跟任何人都别说,千万千万。以后若在挑水时见了面咱们谁也别理谁,得跟不认识一样。眼下特务处处都是,咱们不得不防。

得了,这世道谁知道谁什么时候死啊,闹不好这死字不久就得轮到自己头上。算了,这以后我这差事也不干了,我也得保命。我也想通了,反正我也存了两钱,我退一步图个明哲保身算了。”何律师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怎么还不睡?合眼,睡觉!”母亲命令我说。

“这就是那个小侄?”何律师问。

“啊。还不叫大爷?”母亲说,我叫了一声。

“好小子,你妈没白疼你。唉!叫我怎么说呢,就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就吃了不少的苦,还挨了打,你说让我这当大爷的怎么说,我对不起他呀。”

“唉,您就别说这个了。他回来之后老是睡觉,有时候没玩五分钟就得睡,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真怕他长大了做不了事。”

“要这么看那是打的,是脑震荡。这毛病是够讨厌的,要是养好了也许关系不大,养不好也没准能影响一辈子。得了,回来了就是万幸,这以后再慢慢来吧。”

“您说我们招谁惹谁了,这么点的孩子又招谁了,他爸爸一死我们吃饭还顾不过来呢,可他们非得按着脑袋让我们承认是共产党,您说这世道怎么这样啊!”母亲忿忿地说。

“是啊,世道就是这样,你生气也没用。说实在话这就是官逼民反的事,官逼你反你想不反都不行,要不怎么说现在是天下大乱呢。八年来日本鬼子给咱们闹得够呛的了,他们又打内战。你想想这是在北平,是京城,连京城都这样,那别的地方的老百姓活得怎么样就可想而知了。乱吧,乱完了说不定就好了。你不知道大乱大治,小乱小治,不乱不治。就是说大乱了才能有大的变化,小乱之后也能有变化,但是变得少。甭管怎么说只要是治老百姓就能喘口气。要是不乱中国就没治,那样老百姓永远别想好受了。

我说句话你可别传去啊,这话要是让他们知道了我可是要掉脑袋的。你知道这事是怎么回事吗?我告诉你,据说这件事是蒋介石亲口授喻的。大侄女被抓的第二天从南京就过来了一个特派员,他给我们在场的人开了一次会,让当局无论如何也得让她招供,只要她一招供一画押,共产党挑起内战的帽子就算扣上了。从那时候起大侄女这起案子就让他们接过去了,别的案子全放在一边了。可谁想到大侄女就是不承认,他们愣是没办法。还有一个秘密,这次国民党打了半天内战结果还是打败了,去陕西打仗的兵都逃回来了。你等着瞧这一败就败开头了,你想啊只许你打共产党,就不兴人家打你吗?一打就该往死里打,你说他国民党不亡等什么呢。过去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机未到,时机一到一切都报嘛。你等着瞧,早早晚晚能让你出了这口恶气,这就是打内战的下场。你说老蒋要是不打内战多好。他要不打他还当他的委员长,这一打内战他的国都没了,还当委员长?闹不好他的小命都得没,你说他不是吃饱了撑的吗?不说了,以后咱们人长天也长,太平之后咱们再聊。”何律师说罢站了起来,出了屋门推起了车子。在大哥告诉他没发现任何情况后,他趁天还大黑骑起车走了。

两天后天一亮一辆四轮马车将姐姐送回了家。姐姐一进门就朝屋里跑去,抱着母亲的头便大哭起来,我也抱住姐姐,三个人紧紧地抱着哭成了一团。忽然母亲往后一仰倒了下去,把姐姐和哥哥们吓了一跳,忙得人们又捶又叫,对门大姐和疯老太太也跑来帮忙劝慰。姑妈听到信也忙跑来了。姐姐这才将几天来的事边哭边说了一遍,她说:“他们这叫放长线钓大鱼,我这一回来咱们一家子都不能自由了,要这样我还不如不回来呢。要这样没年没月地圈着,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闹不好还得把我抓进去。我抓进去没的说,可到时候咱们家要是再出了事我对得起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