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解蛊灵水儿的效果,是巨大而令人毛骨悚然的。
头一次使用时,素有“七宝商人”之称的阿久亲自上阵示范。只见他独身一人立在阵前,对着汹涌而来的皇家军丝毫不慌,一个弹指将一只墨黑色的小瓶子击上了半空,随即,一掌巧劲儿挥出,将那瓶子连同其中的灵水全数扬成了气沫沫!
接着,阿久便双手负于身后,脚步一丝不退,面色沉静地候着前方那些张牙舞爪、手持森森绿气的皇家军。
就在讨伐军中的凡民纷纷闭上了眼,觉得这高大而俊朗的南域人就要葬身在千军踩踏之下时,奇迹出现了。
不不,这不是奇迹——这更像是恶鬼的阴邪术法!
在皇家军成片的冲锋怒吼声中,突然暴起一声凄厉的高叫!
接着,那冲在最前头的皇家军便一个接一个地开始……沙化。
从拿着煞气兵器的手臂开始,肩膀消散了,头壳消散了,白生生的脑子和眼珠也在下一刻一并散了,接着是来不及喷出鲜血的脖颈,跳动的胸腔——他们的脚,甚至还在卖力的跑动!
这番诡异的景象当场便惹得一票人弯腰呕吐了起来。
微真道人的品性让人不齿,但他能爬到散修联盟副盟主的位子上,除了一身功力,也多少还是有些成大事者的脑子在。当下,他两袖一挥,卷起强大的风压将飘散的气雾一点儿不落地斜斜压向皇家军,一边回头厉声喊道:“还愣着做什么!都给本帅上了!”
此役,毫无疑问,散修联盟讨伐军迎来了久违的狂胜。
是的,狂胜。
皇家军以凡民为主,他们手中的煞气之兵原先是他们的最强,也是唯一的胜算。可这会儿,无处不在的灵水水雾却让这些煞气之兵成为了皇家军最可怕的梦魇。
但凡是个活人,纵然能将全身每一寸皮肤都裹得严严实实,也总归需要呼吸!一旦手持煞气之兵的皇家军在水雾笼罩的巨大范围中喘了口气,等待他们的,就是生生被手中兵器吃干净肉身魂魄的下场!
有些机灵的士兵见境况不妙,在水雾迫近之前抢先将手中的兵器给扔了。
可是,没有了煞气之兵的凡人,即便身具再高强的武艺,又如何能与修仙之人对敌?!
是以,在这解蛊灵水儿的作用下,散修联盟竟然在短短半日之内挺近三座城池,近乎是全剿了驻守的皇家军!
时机差不多了。
阵前,窦蓝侧头,同阿久对视了一眼,步调出奇一致地眨了眨他们那如出一辙的黑眼睛。
在众修士又惊又惧、又隐隐带些狂热的眼神儿中,天藏将“材料难得,灵水统共只有二十瓶”的消息散了出去。
“什么?只有二十瓶?”飞鹰道人睁大了眼睛,“即便是按着今日的速度,我们不眠不休一路挺进,全军抵达帝都也需得花上一个来月的功夫……今日已然用了两瓶了……十八瓶灵水,这——!”
远远不够!
其实,在窦蓝看来,十八瓶灵水是完全够用的。如今,解蛊灵药的威力必然已经在皇家军当中传开,其军心不得不乱。讨伐军既然不赶时间,便只要稳扎稳打,逐步推进,配合些似是而非的心理战将这些灵水的威力发挥得透彻些,要抵达帝都,至多也就是三四个月的光景。
然,人永远逃不掉的就是惰性。在没有灵水的时候,讨伐军合着凡民一起同皇家军苦战,怎么着也都好好行进了挺长一段路,这会儿,有了灵水,便再也没有人想回去打那艰苦的拉锯战了。
阿久没管飞鹰道人的质疑,很是大方地直接将剩余的十八瓶灵水全数交给了散修联盟。
灵水现世这事儿显然惊动了皇帝他们。皇帝再次压兵,皇家军的阵前兵如同滚雪球一般不断增加。
“听闻,黑衣阁进来在帝都四周频繁出没。他们不抢财,不劫色,只专门掳走那些青壮较多的人家。”窦蓝带了红狐狸和几只小妖怪,选了个结实的土包子,看着沙场上的无情厮杀。
狐姑显然也联想到了那日赵玄的一番话,不由得呸了一口:“这皇帝真不是个东西。”
窦蓝叹了口气:“你们可发现了,这些天来皇家军的前线兵,似乎愈发不像样了?”
被窦蓝这么一提,几个小妖怪才定睛看了——果然如此!
“瞧,那儿还有个连枪都拿反了的。”狐姑皱眉,“啊——这里这里,这光头兵一个哆嗦把刀子扎到自个儿脚面上了!”
“……这样瞧来,皇帝也不是笨的。”窦蓝看着那些面带恐惧的皇家军兵士们,心里一阵不是滋味儿,“他将精心训练的兵士全都撤了,抵上这些压根没受过什么训练的凡民——”
“要么是为了拖延时间,研制反制灵水的方法,要么是已然得知灵水储量不够,打算用这些凡民将灵水耗光……也可能是二者皆有。”狐姑接话道。
“不错。”窦蓝定定地看着沙场上近乎是一边倒的屠戮:“散修联盟现今还没意识到这点,不过是因为他们太不关注凡民,又太过关注煞气之兵的缘故。至多再过两场战役,他们便也能认识到这点……不过,届时,他们手中就只剩下十四、五瓶灵水了。”
“那我们的目的就达——啊啊啊啊啊啊!”
窦蓝惊觉回头,只见一骑红尘狐狸去……呃,一团黑狗身后追。
“我只是想同你说一句话你跑个什么啊死狐狸!”远远的,九闻的怒吼顺着风向传了过来。
“欧欧欧看戏去喽——”随着一只蝾螈精的吆喝,窦蓝身边的妖怪们纷纷一脸喜闻乐见地追了过去。
“……。”
窦蓝憋不住笑地摇了摇头,再将视线扯回沙场上是,眼中却是一片肃穆。
为了天藏的生存,为了妖族和半妖的生存,也为了能够顺利将那残暴无道的皇帝灭亡,她只能站在这儿,冷眼看着一批又一批无辜的凡民倒下。
她没有立场,也没有能力去制止这场杀戮。
“为了整个泾州的安宁。”她只能用这般伪善而空虚的大道理来说服自己。
她站起身,最后瞧了一眼那埋骨无数的暗红沙场,想要把这一幕牢牢地刻在自己的记忆里。
捏紧了胸前的窦家玉简,她挺直脊背大步朝营地走去。
她被点为副将,按着天道规矩,她没有亲手诛杀皇帝的因果。若是强行逆天道而行,成功几率渺茫不说,还有可能给自己召来莫大的业报。
不过,没关系。
她会让那丧尽天良的皇帝,给这个被他掀起了滔天哀伤的泾州,赎罪。
夜深了,窦蓝卷着被子在床上滚了滚,弹指将烛火给灭了。
狐姑还没有回来。她方才收到了狐姑的传音,那语调欢脱得很,说是九闻为了给她赔罪,要带她去捉一种特别稀有特别好吃的鸡,搞不好得耗足一个晚上,让她别等了,铁定给她留一只鸡腿。
赔罪?赔啥罪?你家狐王老爹把人九闻拳打脚踢不间断了数百个日夜,这究竟是谁欠谁的呀?
窦蓝默默瞪着天花板。
狐姑和九闻的关系她是愈发看不懂了。起先在天藏,狐姑找她诉苦时,她还当真按着狐姑的意思,有意无意地将狐狸和黑狗儿隔开了,只怕九闻当真把这被狐王揍了几百个日夜的仇报去狐姑身上。
渐渐的,她就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岔了。
九闻的个性她也算是知之甚深。她知道这长了一把耳朵的黑狗儿个性是别扭了些,可却当真和“坏蛋”,“小人”之类的词沾不上边儿。他年少时秉着对人类的强烈敌意,几次三番欺负窦柠,确实将窦蓝勾得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可自从她误打误撞救了他一命后,他不仅已然在江重戟和康幼心手下把她的救命之恩还了回来,还多次予她警醒,甚至是一点儿没藏私地将他族传的步法和打斗路数全都教给了她。严宁庵有难时,他不碰巧地遇上了虚弱期,却还是撑着身子站在了第一线。
后来,九闻更是为了找寻孔雀、窦蓝和狐姑,跑了好些地方。
要说九闻会为了泄愤什么的取了狐姑性命,窦蓝是绝对不信的。
不过,九闻却很有可能为了泄愤将狐姑狠揍一顿……不对,依九闻那和孔雀如出一辙的小心眼儿,他得把人揍上一千个日夜还不嫌多。
窦蓝叹了一声,决定明儿起再把那狐狸的教育大事儿好好抓一抓,起码这一只鸡腿就能骗走的糟心三观一定得好好重建起来。
突然,她感到胸前的传音珠一热,孔雀的声音赫然从里头传来:“小乌鸦?我已经见着你弟弟了,简直长得不能再歪了,叫人看着就讨厌。”
“窦柠?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三大派一向高傲,有没有被欺负?他……定然是长得比我还高了?”窦蓝一拍床板坐了起来,捧着珠子急急问道。
“受伤?欺负?哈,你倒是留着这份心去忧虑忧虑别人的好。这些年来,被你那乖弟弟折腾得生不如死的修士可是大有人在。”
虽说不太情愿,孔雀还是仔细将窦柠的现状和他们会面的情况与窦蓝细说了一番,然后煞有介事地总结道:“……个子嘛,比你高了不止一点儿,但总归没法儿超过为师。”
窦蓝:“……。”
从孔雀的话中,她大致知道了窦柠果断过得出息极了。先不论这其中是有多少艰难险阻,起码现在,窦柠在回天阁里头占据着一个不可撼动的位子,据说那回天阁掌门可看好他了,一门心思想把掌门之位传到他身上。至于那些关于窦柠天性狠绝,睚眦必报的传言,窦蓝只当做没听到——她家弟弟可软可乖巧了,那传言谁信谁傻瓜。
“他天生冰系灵根,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修炼奇才。他在回天阁混得过分风生水起了,现下,回天阁上下都把未来寄托在了他身上。由此,我们想要带走窦柠,还着实得废一番功夫——好在,你那弟弟是配合的,他对这至高的权利还当真没什么兴趣。”孔雀哼笑了一声,“问了这么多,小乌鸦,你倒是说说看,想为师了没有?”
那语调中,是赤裸裸的质问。恍惚间,窦蓝似乎能看见一只羽毛丰美的白孔雀正气哼哼地昂首站着,不高兴地鼓动着他的翅膀。
是啦,窦蓝莞尔,自天藏一别之后,她从没主动同那只大妖怪联络过。刚开始赶路赶得急,她也,呃,因着那亲密无间的双修绝学而觉得有些脸皮子薄。这些天闲下来了,她依旧没去动那传音珠,则果断是因为骆纷飞的缘故了。
那日,她被煞气重伤魂魄,距离烟消云散不过一线之隔。孔雀为了救她,以开屏祥瑞破了煞气,又再次渡了内丹给她。她与孔雀之间的冥冥联系,从此之后是当真理不清了。
借此机缘,她在伤重昏迷的那段时间里,诡异地瞧见了孔雀的零星记忆。
其中,恰好就有好几段与青耕和骆纷飞一道生活的景象。
与其说是“瞧”,不如说是她附身在了孔雀的记忆中。她借着孔雀的眼,将这几段生活又重新过了一遍,也顺带着,毫无间隙地体会了孔雀的喜怒哀乐。
孔雀对骆纷飞的袒护之情,那是比真金还真的,甚至能让这么一个向来对人类不以为然的高傲大妖,主动剖了心头血低调地给她制了天齐丹,只是念她没甚修仙天分,怕她在顿失一身功力之后太过颓丧,无意再修长生大道,无意……再陪着他罢了。
是的,孔雀一度打定了主意,要将骆纷飞带回天藏的。
骆纷飞有一点没有说错——她的陪伴,对于这个被囚禁的大妖怪而言,的确是一种暖心而珍贵的慰藉。
后来,骆纷飞于关键时刻翻脸反水,一剑穿破了孔雀的心脏。那会儿,孔雀滔天的负面情绪差点儿震得窦蓝直接元神失守。
一个生来便是站在万物顶端的大妖怪,被围攻,被镇压,被锁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虚弱无力地度过了几百年岁月。多少次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剧痛,多少次冒险游走在走火入魔甚至是魂飞魄散的边缘,好不容易集天时地利人和熬到了最后——却被他一向爱护珍视的小姑娘给反手毁了一切!
瞬间,窦蓝就理解了她刚入庵时,孔雀那反复无常,对她严加看守并百般试探的态度了。
她不禁会想,假若骆纷飞不是那绝对利己的个性,孔雀估摸着早就被救了出来,开开心心带着骆纷飞回了天藏。那么,世上恐怕再无严宁庵,她和窦柠会被那一干豺狼送去更加肮脏可怕的地方,说不定不出三年便得夭折,而孔雀恐怕也会蛊惑地勾着嘴角,哄骗骆纷飞同他一起练那天地绝学——
由此说来,她该感谢骆纷飞。可事实上,一想到这一茬,她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她不舒服了,她就要让罪魁祸首大妖怪也不舒服,还要挑拨大妖怪,连着让那骆大盟主也舒服不起来。
于是,她轻哼了声,话里头却还是恭恭敬敬的:“禀师父,没想。”
孔雀一听,果然被结结实实梗了一下。好半晌,传音珠里才传出他已然十二分危险的声音:“小乌鸦翅膀长硬了。”
“师父息怒。前儿个,散修联盟的盟主骆仙子半夜来访,将她与师父的前尘往事细细絮叨了一番。徒儿听罢了这些缠绵的恩怨情仇,实在觉得自个儿这师承风险颇大,于是终日惶惶不得安宁。”
孔雀那儿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骆纷飞来找你了?”
窦蓝悠悠应了声是。
“啧。”孔雀咬牙切齿,“等这事儿一了,我第一件事儿就是杀了她!”
窦蓝听着这不能错辩的杀意,嘴角已经勾了起来,幽深的黑眼睛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只悠然托着腮帮子不说话。
师徒俩就这么各自盯着自己的传音玉沉默了好一阵子。
良久,孔雀轻咳了一声:“小乌鸦,等杀了那皇帝,你就同我回天藏成亲罢。”
诶诶诶?!
原本只想拿乔再讨点儿宝器灵药的小乌鸦被吓得怔住了。
“成成成亲?!”
听出窦蓝声音中的荒谬和不可置信,那边的大妖怪一下子便怒了:“你这是什么态度?嗯?什么态度!为师都开屏给你看了!你不是也觉着挺好看的么!你都看了还想赖账!”
“……?”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那边传来一记闷响,大概是孔雀又砸坏了什么东西,“啧,孽徒!”
传音珠闪了闪,便渐渐凉了下去。
窦蓝:“……。”
刚才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儿?
她木着脸,把传音珠扒拉进小布包裹里,僵硬地躺下。
爹,娘,你们家闺女儿似乎快要嫁人——
不,嫁给一只大妖怪了。